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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骨灰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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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场飞来横祸,宁如初立即想到他第一次下山时遇到的黑衣人,那时黑衣人一心要置他于死地,还自称是习龙宫宿敌,而习龙宫百年来几乎从未树敌,所以这场看似不明不白又好巧不巧地抓人,让旁人误以为是对方运气极好,在习龙宫的结界有机可乘时钻了空子鱼目混珠,实则是这般人蓄谋已久,煞费苦心打了一场如意算盘,从而长驱而入步步为营。
  他醒来是在一间黑魆魆的屋子里。
  只觉头昏脑眩、四肢无力,根本动弹不得,感受到全身被勒紧,才发现自己被绑在了一个十字形木桩上。
  四周别说鸦默雀静,就是任何生的气息都没有,昏天黑地,黑得可怕,竟找不到一丝光亮,任凭眸子如何转动也什么都看不见,宁如初一时不知是太黑了还是自己的眼睛生了不测,可他的眼睛明明无伤无痛,眼上也未蒙任何遮罩物。
  大约过了三四个时辰,他才隐约看到一丝遥远又微弱的亮光,看来是屋子太黑了。
  近了,伴随着一阵脚步声,光亮了起来。
  又近了些,宁如初看清了来者的面貌,是张陌生的脸,但那双银星般明亮却充满杀气的眸子又似曾相识。
  直到那人开口:“醒了?命还挺硬。”
  “是你!”
  宁如初脸色惨白,此刻瞳孔骤缩,记得清晰这个声音和这双眸子,是在龙庄追杀过他的蒙面黑衣人,果然不出他所料,这确是场蓄谋已久的精心算盘。
  那人哑然一笑:“是我,小娃娃,又见面了!”
  宁如初转过头去,不愿再多看这张晦气的脸一眼。
  黑衣人倒也不生气,哼笑:“还有脾气?不是常言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吗?我看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宁如初愤恨道:“那日上神真不该放了你!”
  “真是天真!”
  黑衣人这次未蒙面,刻薄的面容凶相毕露,没有一丝常人的神态:“你以为我死了你就能安然无恙?可别忘了,这次是国君亲自动身抓的你,就算我死了你也别想逃!你叫那人什么,上神?我呸,什么上神敢那般光明正大地劫人?若让天凌仙君知晓,他便是有百条命也再做不成上神!
  我看不过是个狐假虎威的小人罢了,他能救你一次,我看他怎么救你第二次!”
  “你知道当时救我的人是谁?”
  就算根本不是什么上神,甚至就算没有救过他,他想知道在那声音背后是否有一张熟悉的脸,那声音太过温柔悦耳,初听见时觉得莫名地熟悉,让人有安全感之余更多的是亲切,这种亲切不同寻常,是从未有过的亲切,若悠远的空谷中忽然觅到了一丝久违的温柔,这温柔来自遥远的从前,太想触摸又无法触摸,轻盈地缠绕在心间又转瞬即逝,因为当他细想又似乎从未听过,反而越想越陌生了,这份异常的熟悉他越想抓它却越逃离。
  “哼”,眼前人冷笑一声,“你们竟然不认识?说不定是那狐假虎威的小人劫错人了呢。不过他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谁!你都自身难保了,还关心这些?”
  宁如初毫不畏惧:“你早就想杀了我,为何还不动手?我死不足惜,倒是你,你能有什么好下场?活在地底下、阴暗里,整日在算计杀戮中度过,你又能好到那里去?你问我我是谁?我还能是谁,最微不足道的一只蝼蚁罢了,你们抓了我就以为自己立了丰功伟绩了?当真是井底之蛙,坐井观天太久!”
  黑衣人没了笑:“好个伶牙俐齿,你说我要杀你?看来你是不知要杀你的力量有多强大!”
  宁如初:“你们留着我无非是我还有利用的价值罢了。”
  他停下,已有气无力,脸色越发苍白,自觉多说无益,亦不想与这人多费口舌,实在浪费精力。
  习龙宫在江湖门派中是众望攸归,敢与习龙宫为敌,又能在师父眼皮子底下抓人,对方力量之强他又岂会不知。
  那人又近了些,恶狠狠道:“既然没死,那就继续睡吧!”
  宁如初忽觉脖子斜后方疼痛异常,就又失了知觉。
  再次醒来时,是在一间宽敞明亮的屋子里,仍绑在一个十字形木桩上,还是四肢无力,这次更甚,无力到抬不起头,只能微睁着眼。
  眼下坐着的是抓他来的白发青年,青年人闭着眼,神态安详,宁如初离得近,看得还算清晰,这人虽然头发全白手段阴险,但长相不俗,剑眉星目下是高挺的鼻子,轮廓分明,棱角如雕刻过一般英气十足,俗话说面由心生,可这人的心却是不及这张脸一半好看。
  青年人身侧伫立着两位男子,一位双手叉腰,一位两手环抱在胸前,两人服饰极其相似。
  左边男子道:“国君,都这么些天了,也不见习龙宫派人传话,只怕我们这次又白忙活了……”
  右边男子轻咳了两声,左边男子还想继续说些什么,听这两声轻咳立即住了口。
  右边男子道:“国君神机妙算,想必此时习龙宫的狗贼已急昏了脑袋,待我取下这娃娃的首级给他们送去,看那狗贼还能忍多久!”
  青年人未答,仍闭着眼。
  右边男子又道:“不过说来这娃娃命还真硬,灌了这么多摄魂汤又三天粒米未进,居然还活着,这要换了别人,别说只有十几岁,就算是有几百年修为,也早就半死不活一命呜呼了!”
  左边男子道:“也不枉我们费了这么多心思将他抓来!”
  右边男子笑道:“国君,那就趁现在,他们像热锅上的蚂蚁,我们就填把柴火,让他们彻底乱了方寸,那应不应战也由不得他们了,到时候,我们便是不费吹灰之力打得狗贼们落花流水片甲不留!”
  白发青年睁开了眼睛,看了一眼眼前奄奄一息的宁如初,含笑道:“不急”,他指着一旁的骨灰坛吩咐着:“把这个给习龙宫送去,若那边确定不救人,就按以往的规矩先处置了娃娃。”
  骨灰坛!
  所以以往的规矩是处以极刑挫骨扬灰?青年人却说得云淡风轻,可见其心思极为狠毒。
  “是!”左边男子遵了命令,拿着骨灰坛出去了。
  少时,来了一身着盔甲的男子报:“禀国君,在庄外发现了此物。”
  男子呈上来,他口中的此物是片龙牙草的叶子。
  青年人接过叶子,轻轻一弹,就响起了一段话:“你们抓错人了,如初还未进门,还算不上习龙宫弟子,你们掳走他威胁不了任何人!况且你们抓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作人质,只怕在江湖上也有失颜面,不如换我作人质,放了他?习龙宫六弟子子韵。”
  这种隔空传音的法术是十大奇术之一的传音术。
  宁如初只半清醒着,但也明白了这段话的意思:子韵六师兄要用自己来换他!
  若他能决定,是万万不会答应的。
  师父常夸六师兄是众师兄中最聪慧的,夸他前途无量,见过他的资历深厚的门客也都对他赞不绝口,说他样貌身段天赋心性都是人间极品,若这样一位极品因他断送了前程甚至性命,这不仅会伤了师父的心,还叫这天下惜才者们痛心疾首,那他便是罪孽深重,如何也赎不清了。
  报信的男子闻言道:“这番话不无道理,国君,不如……”
  话未说完,就被白发青年左边男子以眼神和动作拦了下来,摇头示意“别说了”。
  现下一片沉默,无人敢言。白发青年面红耳赤、横眉怒目,显然是生气了,手中的龙牙草叶子被他捏了个粉碎。
  子韵的语气谦和诚恳,极为恭敬,不想谈这笔交易,直接拒了就行,宁如初实在不知白发青年因何生气。
  半晌,被唤作国君者稍稍平息了怒气,问:“晏鹰,你怎么看?”
  右边男子小心翼翼地缓缓回道:“年少轻狂一时糊涂也是情有可原的,请国君息怒。”
  宁如初不知白发青年在问何人的意见,听了这一句才知那句晏鹰唤的是右边男子,这样一来他完全听不懂了,青年人问那个叫晏鹰的可以解释为是器重他,可这唤作晏鹰的对子韵师兄的评价却是年少轻狂一时糊涂情有可原?
  这语气十分恭敬,怎么听都不像是在说敌方的一员。
  报信的男子仍单膝跪地,不敢乱动,直到又进来一人挥挥手,他才起身下去了。
  进来的人身着与左边男子极为相似的服饰,是之前站在白发青年右边的男子,应该是办完了差事回来了。
  白发青年问道:“如何?”
  男子呈上一卷轴,激动万分地说道:“习龙宫下战书了!”
  “当真?”叫晏鹰的人满是欣喜:“太好了,不枉我们费了这么多的心思!”
  白发青年闻言喜上眉梢,打开卷轴仔细看了一番,阴沉紫黑的脸笑逐颜开,道:“吩咐下去,让将士们养精蓄锐,明日开战!”
  ***
  人都走后,屋子里已经沉睡了。
  仿佛空的一般,除了指尖飕飕微风,冷落的墙角寂静无声,一切都失了颜色变得灰暗,时间拖着沉重的步伐,无处安放的灵魂受着拷打鞭笞,无边的浓墨重重涂抹在阴森的周围,与寒气一同完全阻隔了光。
  宁如初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和微弱的呼吸。屋外不知太平与否,但屋内是至深的和平,仿佛一场命运浮沉的考验,在生离死别中煎熬着扰不乱的沉静。
  这场黑暗与沉静吞噬腐蚀起孤独无助的人。
  他的思绪开始变得纷乱,激起阵阵波澜,记忆像腐烂的叶子,滋养起新鲜的嫩绿。在黑色笼罩下,他闭上眼去,看见了一束束明火载着旖旎的星光接踵而来,照耀一副副晶亮的脸庞。
  “师父好生偏心,我也睡不着,你怎么只给如初讲故事?”
  “你都多大了,还跟小师弟计较?”
  “大师兄,你也偏心。”
  “你和如初一起睡,为师给你们两个一起讲故事如何?”
  他狭长的睫毛微微颤着,眼前现出另一幅画面。
  在月明风清的夜晚,子韵偷偷进了他的卧房:“如初,师父和师兄都不在,你陪我下山吧!”
  他说:“六师兄,我是决计不会同你下山的。”
  在新年伊始,他许着愿:“那第一个愿望便是如初要永远和师父在一起,永远不分开!”
  师父也许起了愿。
  合起的手掌恍然如昨,近在眼前,明明昨天还那般美好,难以遗忘的时光拂过此刻的沧桑,让人越发留恋人间。
  他什么都不愿去想了,只想再和师兄拌一次嘴,再听师父讲一次故事。
  那些说好的东西,就这样不作数了?曾经立下的誓言和愿望,注定都实现不了了?时间一直流,但只要一想起昔日的这些,又好像什么都停止了。
  宁如初从未觉得如现在这般虚弱不堪,全身的力气即将耗尽,如同破碎的水晶蝴蝶,似弱柳扶风被几道锁链压得不堪重负,对往昔恋恋不舍的缅怀让他在浑浑噩噩中饱含着痛苦,每一次呼吸都如同一盘散沙,飘忽不定。
  死神在向他召唤,他难以醒来。
  可如若再也醒不来了,那该是一种怎样的遗憾:他还有想见的人,还有想说的话,还有想做的事未完成。
  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他可能真的就这样什么都没来得及做地死去。
  朦胧中,火光又亮了起来,挑灯回看,烟花凡尘奏响声声哀叹,叹息逝者如东流之水,千唤不回,叹息有些缘分,注定短暂。
  秋叶在凋零,也许死亡也如这般静悄悄地来临,不过终究都将要归尘土,如果已成定局,不妨坦然接受,他又在害怕什么?
  也没那么可怕了。
  他抬眸微笑,一如初见时的恬淡,只想问:这个季节,习龙宫外的龙牙草当是盛开了吧?
  尘归尘,土归土,等到一切终结时,祈祷来生再报师恩。
  微笑过后,他气若游丝,脸庞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原本明亮的眸子变得涣散,头发微乱,跳动在心脏的火光即将燃烧殆尽,意志在惆怅的覆盖下就要变成一片片废墟,隐隐约约微微起伏的胸脯证明着他还活着。
  可是,就在这奄奄一息将死之际,他居然感受到了一丝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