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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随记1:姜汤 ...

  •   今日,我在培陶先生经营的长寿馆里,向胡婶讨了碗姜汤。起因是我从文学社回来时突下大雨,文社同人俱未带雨具,便都被雨水追了一路。

      我居住于西屋书坊旁的寓舍,早先和培陶先生有过书纸上的文字交情,偶尔来长寿馆一坐,花二文钱买碗清面,便跟馆里的婶子相熟了。

      胡婶与她丈夫从长沙来到安定过生活,和我认识已有两年之久,我被雨水追到长寿馆外暂避时,胡婶从堂前经过,她见我湿漉漉站在门外,就拿来一条灰色的麻布,还说馆内的客堂暖着炕火,问我要不要进去坐坐。此间雨水湿寒,衣物黏身,我便谢过了婶子,进了长寿馆。

      馆内还未打烊,整个拢着蒸腾的雾气,内馆以半挂的帘布隔了里外两间,屋里又分东厨、西厢与客堂。客堂确是暖着炕火,我用麻布拭了身上的水,又在炕火前烤了濡湿处,许是身寒的缘故,我忽然想起去年冬夜在此处喝过的一碗胡婶的姜汤,便向她讨了一碗。

      胡婶是湖南长沙人,姜汤用的姜是湖南老姜,汤水由两大块红糖熬煮。老姜并未切片,而是拍碎后加炒熟的芝麻捣出汁,和熬好的红糖水一起倒入白瓷碗中。

      我牵肠着胡婶的姜汤,也忆起这几日奔波间已有几日未见到先生,问及先生,胡婶便说:“先生两日前收到电报要去北平,早上被人接走,不知多久才能回来呢!”

      东厨那厢正有汉子在拉面,和好的面团重重摔在砧板上,那声响撞得我心头不太平静。文学社里近来收到的稿件多,写的皆是北平那块的局势动荡,先生这一去,确实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正走神之际,胡婶已端着热腾腾的姜汤上桌,白瓷碗中熬成褐红色的糖水浮着捣碎的姜末和芝麻,甜辣扑鼻,闻到那味,我已端起喝了半碗下肚,身子跟着暖和不少。

      这场突来的雨水下到天黑也不见停,我的长褂早被炭火烘干,头发也干透,于是来到堂前想向胡婶借把伞,还未开口,馆外却传来男人的喧哗。

      胡婶皱眉念道:“又来了!”

      她丈夫跟东厨和面的汉子听到声响从后头冲出,一个挽起了袖,一个大步上去关门。大门被拍得哐哐作响,胡婶丈夫对大门外的人喊道:“张二牙子,这没你媳妇,别听人说风就是雨,闹大了你要叫街坊邻里笑话!”

      外头的男人像喝醉了酒,骂骂咧咧。胡婶见我在堂前,问我是不是想走了,还说外面下雨,又指指大门,显然这人不是来闹一次两次。我说我原是想来借伞的,如今这情况也可以等。胡婶问我急不?我想了想说:“急,得回去赶一篇稿,明日要登报。”

      胡婶便抄了把青灰色的伞给我,“从后门走。”

      她带我来到后门,从后院过时,意外在后院听到姑娘的咳嗽声,心里略觉诧异,胡婶和她丈夫的孩子都在湖南老家,这长寿馆的后院怎会有女子的声音?我百思不得解,人却已从后门走出去,身后的小门被关上时,我抬头看眼从檐上落下的雨滴,还是一路踩着雨水,穿过蒙蒙雨雾,回到我的寓舍。

      次日仍是雨天,我撑一把,夹一把地来到长寿馆。长寿馆却未开门,门前贴了休息两日的红纸,拍门未见有人应。胡婶跟店里的伙计闲暇常在后院休息,我又绕到后门去。敲门,里头是胡婶丈夫大嗓门的声音,“谁?”

      “南己,来还伞。”我说。

      后门打开,胡婶丈夫一脸憨笑,“原来是南己先生。”他举手请我进屋。

      我问他今日怎么休息?胡婶丈夫说早上那男人又来闹,培陶先生不在,他们主张休息两日,避避风头。说话间胡婶从东厨那头端着姜汤来到后院,进那女子声音传来的屋子,我不免好奇多看两眼,话却问了出来,“是那男人的媳妇?”

      胡婶丈夫连忙摆手,“不是,误会、误会,那姑娘是俺老婆大雪天捡来的,不是张二牙子的媳妇,她是个寡妇。”

      “寡妇?”我心下更好奇。胡婶又端着空碗从那屋头出来,见到我还笑了下,她脸上有些褶子,笑来却很亲切。我时间紧迫,先还了伞去上工,等到晚上再来,又看见胡婶端着碗姜汤进那屋头,便忍不住道:“胡婶,她也爱喝你的姜汤?”

      胡婶听见这话却生出愁容,“哪里是,她只是冻坏了身子。”

      我问:“我能听么?”

      胡婶晓得我爱听故事,也爱收集故事,不然也不会吃过几碗清汤面,便能知晓她跟她丈夫都来自湖南。胡婶也不介意与我说,便讲起那寡妇的事情。

      这姑娘原是大户人家养出来的闺女,思想前卫,心高气傲,早年说媒不肯嫁,眼瞅着要三十了,家里不愿再惯着她,便把她许了个人家。但她三十了,说不是生孩子的好年龄,男人家反而对她挑剔起来,没找到个好的,只找到个穷的。好在娘家有些家底,给了姑娘一笔不菲的嫁妆,姑娘原本死活不同意,可亲定了,又结了,送到夫家去那天,终于不闹腾了。

      后来姑娘怀了孕,她的男人开始拿她的嫁妆去挥霍,起初姑娘不知道,直到金银首饰没了才发现端倪。姑娘与男人大吵一架,男人还把她赶出家门,姑娘无处可去,走到长寿馆,胡婶心软收留了她一阵。后来姑娘又回去了,胡婶觉得她回去是受苦,还不如留在长寿馆。谁知没多久听人说那姑娘的男人大半夜跟情人私会,掉进破洞的冰窟里冻死了。那姑娘成了寡妇,本来她肚子里还有个孩子,可男人出事后,婆家就霸占了姑娘的嫁妆和那间屋子,还怀疑男人的死跟姑娘有关,再度把她赶出去。等胡婶再见到她,她浑身是血躺在雪地里,胡婶把她捡了回来,又给她喂了一碗姜汤,她那冷的身子,也终于变得暖了起来。

      孩子没了,身子也伤了,胡婶请人给她看病,每日给她熬姜汤温着她得寒症的身体。这姑娘醒来也不说话,胡婶起初以为她迷怔了。有夜她忽然对胡婶说:“婶儿……是我推他进的冰窟……”

      胡婶吓得捂住她的嘴,“你什么也没说,我什么也没听着。”

      那姑娘再也没说此类的话,而胡婶捡了个姑娘回长寿馆这事不知怎么被人传出去,那闹事的男人听着了,每次喝醉都会来馆外闹,说她是他媳妇,其实不是。

      胡婶说完颇有些唏嘘,我道:“古时就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到了现代,也还是逃不了这迂腐的观念。我也并非痛斥说媒,但几时个人的意愿也能被看重,不强求,可就好了。”

      胡婶听不懂我说的这些,只问:“先生要去看看她吗?她近来状况不太好。”

      我想也行,便随胡婶去探望了那位姑娘。那姑娘,状况不只是不太好,是得说太不好了!人瘦得像皮包骨,裹在厚厚的被褥里,见人还怯,缩进被中,只露双暗淡的眼睛。她的身上缭绕病气,看得出是坚持不了多久的人。

      我忽而有些不忍,她瞧着比我还小。我转头给胡婶些钱,要她把城东的老中医请来,看还能不能治。胡婶眼眶微红,没有推却,次日老中医请来,看了看,摇头,甚至没要诊金。

      得知这姑娘的故事,她的生命却已是在倒计时。

      此后我常来长寿馆看她,甚至跟在胡婶身边看过几次她熬姜汤的技巧,也学了学,却始终学不来胡婶的手艺,连味道也相差十万八千里。浮生几日过,那姑娘终于是熬不过这个潮湿的雨季。

      胡婶伤心,长寿馆开始休息,她将人捡回来时,兴许是将人当闺女养的,可惜这姑娘离世后,我帮忙找到她原先的家里,却得知家中变故,她父母亲也早已离世。因此她的后事,是胡婶和她丈夫简略布置的。

      那几日文学社很忙,但我也抽空来了这边。入葬那日,醉酒的男人依然要来闹,我跟胡婶丈夫都抄起家伙,红着眼瞪着那男人,那男人吓得屁滚尿流,也终是不敢再来闹了。

      当时那世道还是比较乱的,死人其实常见,也正是太常见,才又觉得悲凉。

      事后胡婶抱着黑木牌位,跟我道好几声谢,我说我没做什么,她才是主力,胡婶有些站不稳,她丈夫扶着她回了长寿馆。之后长寿馆有好几日未开门,文学社又忙将起来,忙了近十日左右,我实在是想念长寿馆里的人,就独自行来看了。

      这一看,竟瞧见长寿馆大门贴着封条。

      我震惊而不解,抓过旁人询问,那人多少知情,说:“培陶先生犯了事,在北平被抓。他的家产尽数充公,长寿馆也不能开了。”

      我问:“胡婶跟她丈夫呢?”
      那人说:“他们在贴封条前事先得到消息,连夜收拾行李走了,好在走得快,否则跟培陶先生一样要被抓,还得被审问。”

      我静默不语,那一瞬心情尤为复杂。
      心里想着,走了好,走了安全,胡婶肯定是什么都带走了,包括那姑娘的牌位。
      又想培陶先生被抓,怕再也没人跟我互传信件,浅聊生活中的趣事。

      接着想。
      从此之后,我兴许再也喝不到胡婶那一碗正宗的姜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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