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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下一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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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城却没有发作,他心中只是悲凉,不由又是一声叹息。
那一声叹深沉如水,却又仿佛落花般静谧中带着忧伤。听在耳中真是说不出来的凄凉。顾炎反而长出一口气。
两扇乌木院门吱呀一声双双敞开,门外冲进一阵惨淡寒风,刮得众鬼尽数倒退几步。
连城正俯身去看十九,看他蜷缩在那里,一手捂住肩头伤口,直痛得眼中含泪,神色惊惧非常。连城不由自主伸手摸过他的头顶。脸上带着一丝悲伤,他轻声说道,“放心。”
说了这一句,院中灯火顿时齐灭。鬼风过后,万籁俱静。顾炎将十九趁势一把拉出门去。十九只觉得眼前忽然一片光亮起来。原来天上一轮明月破云而出,只照得四野茅草丛生,坟茔散布,却哪里还有什么高门大户。原先鬼影憧憧,这会子也什么都不见了。
十九心里不由一热,这才是人世呢。
拿左右衣袖连番擦几回额头。他自觉方才吓出的一身冷汗,此刻方才风中渐干。
顾炎只看他白寥寥的脸上慢慢回了血色,眼中漫溢爱怜。
这个胆小的人啊,却是哪里看哪里都好呢。
他才觉心中暖意融融,四下里却又起了一片悠长叹息。他眉头不由一皱,转过脸去看身后坟茔,那叹息听来是那样寂寞而悲伤,仿佛万念都成灰。
“这是……?”十九这里方才缓过来,也听见了这一声叹息。那叹息在明月夜里听来却犹如可以蔽月,令闻者同伤。
“是连城。”顾炎也有些黯然,他本不厌恶连城,更不觉得连城可怖。他抬眼去看十九,望着十九瞪得圆圆的大眼,不由道,“又是今日。百余年了,连城始终不能忘怀。”
他看了看天色,拉着十九向坟茔堆远处走去。顾炎一边拉着他走,一边淡然道:“二十年啦,我识得连城已经有二十年了。本来以为能再陪他一段时日的,不过你却来了。”
十九不知这顾炎要将自己拽到哪里去,看这方向,绝对不是回寺里。心里骇怕得想要大叫,想要甩脱。却架不住顾炎大力。这顾炎文武双全,平日练功勤勉无人不知。此刻十九却恨起他平日的勤勉来。
明月下,这是一处小小的山泉。泉水自山石壁上小洞涌出,掩在绿叶繁藤间,汩汩落入山溪。泉水落处激起片片雪沫银珠,直滚得犹如花开月下。
顾炎拉着十九躲在不远处的树后,作出个噤声的动作后,又引十九向那山泉前看。
原是连城来了。
这时节,槐树繁花正盛开,山泉前也有好几株。风过处带得落花如雨,漫天静谧飘落。映着山泉在月下显得如诗如画。
连城峨冠博带,宽袍广袖。他仰头看了看明月,于是伸出手来,似是想要握一捧月光。明亮月光之下,那双手莹白优美一如落花。甜甜的花纷纷落在那掌中,渐渐得仿佛两者融为了一体。
“是今日,我又来了。”他轻声道,将脸轻轻贴近手中蜜一般散发着甜香的花上,慢慢蹭了几下,“可怜我一片冰心,却教你白白辜负。明日天色初曙,就是时候了。多少年了,每年今日,我都来。可是你不明白缘故吧。”他抬头松开手,任由那些花儿缓缓散落。
花一般的手中,一把乌木扇坠着白玉扇坠。连城在风中将扇儿展开,他在轻舞。远远看去,那扇面也莹白如玉,衬着他一身雪白衣衫,仿佛和着落花在空中翩翩。他姿态轻盈,却不显婉转,一举一动恰恰书卷气四溢,温文尔雅一如文士。全不见先前那副鬼气森森的样子。
一低首一转身,冷月之下,眼角眉梢尽是倦怠。
这一刻,心字已成灰。
这一舞,十九屏息。也成就了他一生魔障。
槐花槐花,鬼木之花也。花期鬼期,再美也阴气过盛。十九静静看连城跳完这一舞,还不及反应。
只是一瞬间,那鬼隐去。
“走吧,我们回去。”顾炎仿佛一点也不吃惊,他淡淡说道,“你不必怕,连城是知道我们看的。他生是一方父母,死后也是此地万鬼之首,有什么不知道的。只要不惊扰到他,此刻他是谁也不会理会的。”
“父母?”十九大惊,不由如鹦鹉学舌般重复了一句。
“他生前就是这奉阳城城守。”只是这一句,彻底把十九惊倒。仿佛霹雳晴空,直到回到寺内厢房还未回过神来。
摇曳烛火前,顾炎望着简陋木格纸窗外黑沉沉的一片说道:“你大约也听过他的名字,只是你一时也想不到。当年的奉阳城守皇甫玠,字连城。他是南边人,未做官前,故乡之人都称他一声连城公子。侧帽当花,丰神俊秀。又是雅善丹青,琴书皆精。人都赞他胸中锦绣,一时无双。”
“原来是他……。”十九若有所思,他还记得自己刚到奉阳时,看到城中城隍庙大殿阶下角落里跪的那一尊石像。当时他问庙祝,为何会有这么一尊石像任由风雨侵蚀,又雕的是个发披满面的年轻男子?说实话,若不是这雕像雕的是简单男衣,他差点辨不出男女来。
庙祝言说这雕像原是百余年前一任城守。只为他通敌卖国,又在敌国围城时,出卖水源,险些害了全城人。幸而他事败被处死。退敌后,奉阳城百姓将他剥去官服刻了他的雕像,欲将他的魂魄镇压在此,遭人唾弃,永世赎罪,不得投胎。
连城竟做过这等事么……十九有些茫然。
“当年之事,奉阳城守本来没有错处。他唯一失策的,是他同我一样,喜欢了一人。”顾炎说道,把目光自窗外调转回来,有些贪婪地仔细看着十九的脸庞,只觉得他满脸迷蒙,仿佛一只迷路兔儿一般,“我本不该把事体说给你听,只是怕你误会我一片赤诚。今日之事,我实在没有害你之心。只是我思虑不全,不曾面面俱到。”
这话确是十分明白了。十九本来听故事正听得入神,冷不丁听了这话,不禁一愣。他虽然没有佛家修行的慧根,人却总是不笨的。顾炎说话半含半露,可他想到近来这人所言所行,自觉心中灵犀一点。于是面色有些尴尬,看着顾炎,却不知自己说些什么话才能叉过去。于是只好低下头去,干咳了一声。他顿时不知道自己手脚都该摆在何处。
悟了,悟了。他终于悟了,也不辜负我一番唇舌。
所谓鬼灵精怪。顾炎见他如此,哪有不明白的,他心中不由窃喜。只是知道不能逼得太紧,因此决意以退为进,他反而假意一片淡然起身向十九道:“贤弟今日受惊了,此刻也该累了。愚兄不便扰你休息,这就告辞了,若有话明日再叙。”
他说了一些又藏着掖着许多,十九心中虽然生怖,到底忍不住好奇。欲将顾炎留下,又怕……。眼看顾炎一步就要跨出门外,终于开口道:“你究竟是人是鬼?”
顾炎早有所料,于是回头一笑:“我不是鬼,却也算不得人。”说完这一句,他便去了。
十九看着他走远了,连忙冲向自己房门,将之紧紧阖上,又拿了个方凳抵住,这才舒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