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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宋然:割裂的人生 ...

  •   一直觉得,宋然的人生,是极其痛苦的。甚至,想找出全文里人生最痛苦的人,一定会有他一个。若说赵彦的人生从中撕开两半,那么宋然的人生几乎是被若干事件割裂。
      幼年的时候,郑京是南越驻北魏密谍,想来宋然一直和母亲与整个家族住在一起,长期见不到父亲。直到扬州之战结束,曾苦心经营多年、为国立下功勋的郑京“退役”回家,却立刻成为赵焕阴谋的替罪者,身败名裂,尸骨无存。当六岁的宋然目睹全家老少惨遭杀害,妇女甚至死前还要受到巨大的侮辱,他的人生已经不可能正常。
      被宋师承收养成为赵彦伴读的那几年,就是他年过三旬还在追忆的唯一美好时光,带着两个比自己小了很多的孩子读书习武四处贪玩的纯粹快乐,他后来再也不曾拥有。但即使在这段时光里,挥之不去的噩梦始终困扰着他,只不过他还分不清是回忆还是妄想。直到赵彦十岁那年,十五岁的宋然还有孩子气的任性,以为赵彦喜欢刘敏不理二人约定,就心生嫉妒怒不可遏,把小孩子扔在雨里赌气离开。谁想得到这一分开就过了五年,不知宋然是在这段时间就从了军,还是后来追随赵彦一同进了军营,但他很可能正是在这一时期,慢慢意识到那噩梦绝不是一场幻想,决心找出背后的真相。
      五年后他与年方十五、一心投入军旅的赵彦重逢,从此十年间信任亲厚并肩作战,性格活泼又志向坚定的赵彦依然是他最大的温暖,然而这十年间,他也是一步步走上背叛赵彦的道路。多少努力下掌握了军中谍报的势力,逐步深入触及当年的真相;多少忠君爱国的教育在那一瞬间崩塌,九泉之下无数魂魄的冤屈之下,那个完全无辜地信任着自己的今生挚友身为仇人之子却显得多么微不足道;多少个夜半惊醒的噩梦过后,害怕泄露真相的宋然终于再也不肯与赵彦抵足而眠;多少个黑夜里他在唯一的灯火中沉默不动,眷恋而又憎恨这给他温暖却又妨碍了他决心的人;多少次旁敲侧击分析利弊,最终也不能劝服赵彦产生夺位之念的宋然,终于送出那封投靠赵誊的书信,打碎眼前脆弱的幸福,只因他若眷恋幸福,就无法告慰所有亲人的冤魂。
      一箭绝情,不久后却听闻赵彦的死讯,他来不及做任何事挽回,仿佛沉入无底深渊。不再有军务繁忙之际偶尔的玩笑打闹,不再有时常让他停驻目光的温暖笑颜,不再有信赖依靠的眼神,不再有那个让他抱上马让他叮咛休息让他披衣御寒的身影。直到赵彦埋名北魏的消息传来,他决定帮助赵彦夺回一切来弥补自己的过失,才恍惚看到了报仇之后的未来应该如何度过,从此丝毫不问赵彦想法地执着于此。他的人,一点点变化,从同赵彦在一起时的冷静,转为北赵重逢时的冷漠感和杀死李崎等护卫时的残忍血腥,再转为历阳重逢时的戾气外露,又转为合肥谈判时的寥落。赵彦真正的身份被江原一语道破时,他受到怎样的震撼?他为了取信于赵誊,坐视赵彦被饿得奄奄一息又在众人围观之下受辱在先,坐视他曾身为副帅的军队被送上死路、养大自己苦心教导的义父被奸计推向危险远离权力中心在后,该是什么感想?帮助赵誊夺取大权,最终亲手把毒酒灌进赵焕口中,欣赏赵焕死前的恐惧,又有快意几许,失落继续?
      从此不必噩梦缠身,从此对得起泉下的亲人,却失去了最重要的朋友,也失去了人生的目标。黑夜中,他坐在无灯的黑暗里,不再有黑暗中的火光,梦中反复出现的是无忧的童年和无隙的赵彦。几次相逢,赵彦都斩钉截铁地表示,自己永远不想要南越的皇位,正如当年斩钉截铁地拒绝他与赵誊争夺储君位置的建议;几次相逢,被完全占有欲折磨的江原反复向他强调,自己取代了他在赵彦心中那个至关重要的位置,而且更进一步。三十年人生目标彻底结束的宋然,终于从冷静变为疯狂。他执拗地逼迫赵彦跟随他回到南越夺取帝位,不顾赵彦心心念念的究竟是什么;他不顾一切地要杀死他认为是阻碍的江原,不顾此事成功才真的会毁掉赵彦的一切。赵彦必须按照他设想的方向前行,否则他会失去他的挚友和为自己搭建的新理想,失去唯一的出路。疯狂的他是自私的,更可怕的是他笃信江原一死他的新理想就能实现,并且一心认为自己才是在为赵彦做唯一正确的打算。他的结局只能是,损失了二十万大军和长沙万户百姓,损失了长沙城,损失了赵誊的重用,损失了他留在赵彦心中的良好形象。
      小船之上,赵彦的一剑,将他从疯狂的执念和妄想中刺醒。从此他再也没有留下任何夺目的痕迹,直到最后,留书离去。赵彦对他依然有思念,渴望相见——于景庭将刘恒带到赵彦面前时,先神秘兮兮地让赵彦猜测是谁,赵彦“心中微动”、“紧张”,见到刘恒时却“又惊又喜”,他会“惊”,说明他见到的,未必他想到的那个人。联系到他刚从裴潜那里听闻宋师承和宋然的消息,让他紧张的那个人,应该就是宋然吧?可惜相见对宋然成了一种讽刺。宋然归根结底还是自私,或者胆怯,所以才不愿重逢,不愿想起赵彦为了江原毫不犹豫刺向他胸膛的一箭,不愿接受赵彦心中最重要之人的地位不保的真相,不愿让赵彦看到自己一无所有不知路在何方的落魄之态,更不愿他和赵彦之间的罅隙,在重逢之际更加鲜明地显露出来。他,即使从疯狂的执拗中醒悟,毕竟已经不再是那个可以让赵彦依赖信任、并肩作战的宋大哥了,不但失去了至关重要的地位,甚至已经失去了资格。
      全文中,赵彦一共看到过宋然三封信的内容。一封投给赵誊,出现在赵誊存放机密文件之处;一封表示要帮助赵彦夺取皇位,被冯栩送到赵彦手上;最后一封宣告了永远的离别,留在郑氏旧居。或许是巧合,三封信,标志着三段从以往割裂的人生,一段为祖辈的清誉而舍弃了道德与情谊,一段为留住赵彦弥补过失而疯狂执拗,一段在清醒之后放弃一切远走躲避。不同的目标,不同的方向,脱胎换骨般的割裂,这是薄薄纸张浅浅墨痕无法承载的苦痛,悲哀又无法躲避。
      看到最后一章里,赵彦匆匆看过他留下的最后一封信后,难得有些弱势地患得患失,一路沿江追赶,竟不知盼望他追得上还是追不上。心中一直回放着一首词——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笙歌散后酒初醒,深院月斜人静。
      只愿多年之后,在普通百姓中间的宋然,已经过上寻常人的生活,某日走在街上,又听到有关越王殿下的最新传闻,可以从表面到内心都平静地一笑,感谢那个人,曾经在自己生命中最黑暗冰冷的岁月里,温暖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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