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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大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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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乐九年,冬。鞑靼哈尔和林部趁寒冬期间河川结冰之时,集结人马横渡乌海湾直逼兰州,靖虏卫都督陆盛当先发现敌情,率领五千兵卫展开防守,最终痛击哈尔和林大部人马,将其驱逐至鞑靼与大曌交界处的赤乃湖一带。
随后哈尔和林部向大曌当朝皇帝武文帝提出议降,条件是以本部两万匹良驹换取在赤乃湖南岸开垦牧田的机会。消息由兰州传至京师,不出两日便有了回应,武文帝下诏应允了这场交易。
为此,满朝哗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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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好多年都没下过这样大的雪了,鹅毛铺陈,满宫的琉璃瓦都被严严实实地抹上了一层白。
陆褀一动不动的跪在春和殿的丹墀下,任寒风在脸上肆无忌惮的削。她的父亲陆盛,两个哥哥都在兰州一战中战亡,大曌朝作为胜方居然会同意跟败者议和,她对这样的结果完全无法接受。
殿中灯火长燃,直至昼旦春和殿的两扇大门才彻底敞开,文武大臣们陆陆续续走下丹墀,经过她身边时,均施与她同情的一瞥,她灰心的闭上眼,膝盖在雪地里陷得更深,她明白他们眼神中透露出的含义。
纵然是满朝文武持反对意见,武文帝最终也没有撤诏。
跪下去也不会再有任何意义,她想挺起胸膛站起来,双腿却僵硬的使不上任何力气,再次睁眼时天光已经微微有些亮了,想起父兄的惨烈结局,不知不觉中眼前又起了雾。
恍惚间,陆褀察觉到有人朝她走来,隔着一双泪眼,只能看到来者人影幢幢,她低下头把积攒在眼中的泪水用力的吞咽下去,人前不落泪,这是她陆家人的骨气。
她用手撑着膝盖勉强站立起身,一双绣金龙的足靴踏雪而来进入了她的视线,然后停驻。她抬头,眼神抬至对方胸前的夔龙头绣,然后停止了下来。
这是大曌亲王的服制,以此判断来者应该是位王,但让陆褀诧异的是,武文帝并无弟兄,又有谁敢以亲王的服饰着身?
寒风侵袭,她猛的打了个寒颤,接着马上抱拳行礼道:“臣……见过长公主……”
话音刚落,便有了回应:“陆姑娘客气了,免礼。”因在雪地中跪了整整一夜,她吐字艰难,尾音发抖,而长公主的嗓音清亮,轻易地就穿透了呼啸的寒风,字字清晰把话递到了她耳边。
很难不去面对这副声嗓的主人,陆褀抬头,承接上了长公主的目光,原本以为自己的泪水和漫天飞雪会影响她的视线,意外的是这两样因素都未能模糊长公主的面目。
通往天际的玉阶前,有一人静立,虽然肩扛身后的巍巍宫阙和晦暗苍穹,她依然眉目昭昭,笑容微漾,身姿屹立挺拔着,一双桃花眼被霜雪浸润却也毫无蜷缩之意。
这就是大曌的长公主,也是宫中唯一一位公主。令人诧异的是,这位公主却着一身属于亲王品阶的男装,梳高髻,插银簪,倘若远远观之,不一定能分辨出她的性别。
雨昕记得很清楚,她初见陆褀是在长乐九年,那日大雪纷飞,她再一次地领悟到了人心凋零的滋味。她面前的女将身披结满血垢的盔甲,神色麻木,兜婺下的脸颊上布满淤伤,结满霜寒,可那原本是副娇颜。
仅仅通过袍服就能推测出她的身份,足以见得陆家女将的才智。
相对一时无话,沉默片刻后,最终还是由长公主开启了话题,“陆姑娘请节哀顺变,念及陆家驱敌有功,圣上追念不已,故已下旨为你父亲特立神道碑,册赠为“靖虏上将军”,此爵位世袭罔替,就是说,今后陆姑娘你便是靖虏上将军,你的后代也会是靖虏上将军。靖虏卫从此就由你接领了。”
陆褀被过往的寒风扇着巴掌,而这席话无疑是其中最响亮的一记耳光。她不禁冷笑一声,盯紧对方质问道:“我陆家满门忠烈,图得是什么?图得难道是死后求个名声吗?若是能够驱除鞑虏,我陆家即使命绝也毫无怨言,可这算怎么回事?为了鞑子的两万匹马?便要割地求和了吗?殿下该不会不懂容许鞑子在赤乃湖以南安营扎寨会造成什么后果吧?”
长公主唇角仍旧含笑,不过风雪却剥夺了她话里的温柔,“我明白陆姑娘的顾虑,赤乃湖以南是大曌境内,如果准许哈尔格林部在此处耕种农牧,或许会存在养虎为患的风险,待有朝一日该鞑靼部落兵强马壮之时,它对我朝边境定然是个巨大的威胁。陆姑娘,你能想到的事情,朝中大臣也都能想到。”
“明知它是个隐患,为什么……”陆褀反驳的话语说到一半停了下来,与她对视的长公主眼波无澜,她从她的眼中看到了皇权的漠视,武文帝一意孤行,她已经失去了任何转圜的余地。
雨昕调开视线看远处飞舞的雪花,她不忍看她眼中充斥的痛楚,“陆姑娘,”她道:“现在起本王便称你为陆将军了,这件事已经尘埃落定,我们这些活口,活着终归是要往前看的,不管你想不想要这个爵衔,它都是你的,请陆将军尽快到御前领旨谢恩,随后也尽快离开京城吧,靖虏卫虽位于北境高寒之地,可再冷也冷不过这里。”
撂下这些话,长公主拢了拢亲王朝服外一匹如雪的狐裘,抬开步子往前走,擦肩而过的时候,陆褀开口留住了她,两人一个面南,一个面北,雨昕止步听她道:“臣知道,殿下是个聪明人,想必殿下也知哈尔和林此次为何挑选兰州入侵?”
雨昕呼出一口寒气,颔首道:“肃州卫,凉州卫以北,宁夏卫,靖虏卫以西分别有夯不剌山和贺兰山两道天然屏障作为防卫,这一带唯有兰州地貌平坦,鞑靼等异族若想从这附近入侵大曌,兰州无疑是防守最薄弱的地方。”
“为了挽救兰州,”陆褀呵气成冰:“我们陆家誓死也要截留鞑子的兵马,没想到兰州未受任何威胁,我父亲我哥哥全部成了鞑子铁蹄之下的亡灵,事到如今,武文那个狗皇帝竟是这般对待我们陆家的,殿下,你相信因果报应吗?”
雨昕听了此话淡淡一笑,“信或不信都对既定的事实无补,本王倾向于专注当下。”
陆褀侧脸看向她,戏谑的道:“下次鞑子们突袭兰州,臣只会做个旁观的看客,毕竟臣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能保住的不过是自家的卫所和自己的性命罢了。”
长公主面上的笑意全失,启唇仍是平淡的口吻,声调无任何起伏,“陆氏一族的赤胆忠心,大曌不会遗忘,至于其他事宜,陆将军请便。”
这次她不留她延长对话的机会,余音丢在原地,人就已经走远了,陆褀不禁追着她的背影回身,却见长公主融入远处的雪景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身披狐裘,又有风雪压身,雨昕走的并不轻松,她宫中的随侍“赤金卫司长”穆蔷见她走的急,不禁忧声道:“殿下慢点走,雪天路滑,当心着些。”
直到出了月华门,雨昕才停下脚步,目光越过雪染的宫墙,长久的凝望春和宫的殿顶,层叠绵延的殿檐伸展欲飞,但霜雪厚重压得它们像是断了翅。
穆蔷陪她静默半晌,然后道:“这外面冰天雪地的,风又硬,殿下还是回寝宫吧。殿下只是殿下而已,你一人忧心朝政是不顶用的。”
长公主似有似无的唔了声,“不管有用无用,总归是要试一试的,不是吗?”
穆蔷怔了怔,心里咯噔一跳,这惊讶的一瞬间让雪风逮着机会灌了自己满口,她强压下心头的惊悸,回答道:“臣,明白了。”
长公主一向如此,她的表达欲栽植在那双眼眸中,唇边仅有寥寥数语,道尽一切。狂风席卷,很快就把话音带远了,唯有亲近之人,才能彻底领悟到她话中的深意。
沿着东一长街没走多远,刚刚穿过近光右门,但见懋勤殿的外侧墙壁上靠着一人,看到她即刻整理装束向她走来。见到来者,雨昕停下脚步下意识的往四下里看了看,周围很安静也很安全,只能看到甬道中错乱飞溅的雪片和冰冷的宫墙。
长空冥茫,她站在绵绵不绝的雪毯上,眉目峥嵘。大雪越下越汹涌,她的气韵就越发的镇定。
如此造物佳人,又有玉鸾翻飞相配,这等意境会给人一种与世隔绝,与世事和解的奇奥之感。
每次见到她,何弈都会默默在心底感叹甚至是惋惜,此等人物不该被隐没在闺阁中。他从未在武文帝的身上看到过如她一般佼佼不凡的特质。
“锦衣卫北镇抚司镇抚使何弈参见长公主,殿下金安。”
雨昕呵了口气,抬抬手免了他的礼道:“锦衣卫如今都这般闲了?何总旗怎么有空到这里来闲逛?”
何弈陪个笑道:“殿下说笑了,刚下朝,臣专程是来见你的。”
雨昕抬足踏碎一地的银粟琼玉,一步一步朝他走近,漫不经心地哦了声问道:“何总旗找本王所为何事?直说便罢。”
她想同他直来直往,他暂时没有遵她的意,而是反问道:“方才下朝后,臣看到殿下跟陆家之女陆褀有过接触,不知殿下意欲何为?”
锦衣卫北镇抚司镇抚使职理狱讼,掌管诏狱,承担各类刑名事务,是宫廷宿卫中最具权力的衙署之一,该卫“用法深刻,为祸甚烈”,但凡被投入诏狱之人,没有一个能逃脱惨烈的下场。
北司里出身的臣卫个个都是杀人不眨眼,刀下不留命的狠徒,至于专理北镇抚司的镇抚使,该职位所具备的特权是整个锦衣卫运转的核心,北司总旗何弈和他的属下在宫里宫外一贯横行霸道,群臣见之无不退避三舍。
甬道中风声大作,吹起了她的狐裘,也吹起了他暗黑的飞鱼曳撒。眉眼相顾,雨昕直接忽略了何弈眼底的凶狠,她抬起下颌,微微一声哂笑,“我竟不知你们锦衣卫势大,如今都敢欺负到本王头上了?怎么,本王的行动坐卧都要跟何总旗汇报?本王若是拒答,难不成你还要把我下了诏狱?”
天色变得更亮了些,何弈的面容逐渐在她眼中变得清晰。那身飞鱼服制作精良,在朗朗乾坤的映照下光泽华贵,愈发将他衬托得气焰嚣张。
有风雪铸魂,又有美衣纹饰加身,他人是个容颜俊朗,飞扬跋扈的一国廷臣,却绝非良善之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