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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柳 ...

  •   秋雨如绵,秦淮河上的画舫都笼在青灰的雨幕里。沈昭斜倚在醉仙楼二层的雕花栏杆上,雪青色的衣襟半敞着,露出锁骨处新添的胭脂印。

      "三少爷,您要的雪芽。"小厮端着青瓷茶盏过来,却被他用折扇轻轻一挑,"换梨花白。"

      楼下忽有琵琶声破雨而来。沈昭垂眼望去,见画舫甲板上坐着个素衣女子,面纱遮了半张脸,怀中琵琶却是紫檀木嵌螺钿的珍品。他眯起眼,指节在栏杆上叩出三长两短的暗号。

      夜半更深时,沈昭踩着湿漉漉的青砖往沈府后巷去。暗卫方才来报,说画舫上的女子进了城东医馆。转过街角,血腥气混着药香扑面而来。

      "公子留步。"清泠泠的女声自头顶传来。沈昭抬头,见医馆二楼的木窗半开,那女子正用银针挑着灯芯,"你衣摆沾了醉仙楼的合欢香,可要当心伤口溃脓。"

      他这才觉出右臂刺痛。方才在画舫暗舱与人交手,到底被划破了皮肉。正要开口,忽见女子腕间闪过一点朱砂——是前朝死士才有的赤蝎纹。

      三更梆子响时,沈昭站在书房暗格里,望着墙上的江南舆图出神。烛火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案头堆着各地送来的密报。父亲临终前的咳嗽声仿佛还在耳边:"明晦,沈家世代为天子耳目,这担子..."

      "三少爷!"管事慌张叩门,"苏姑娘说您伤处要换药!"

      沈昭勾唇一笑,随手扯乱衣襟。推门刹那又成了醉眼朦胧的模样:"深更半夜的,苏姑娘莫不是要治我相思疾?"

      苏婉端着药盘退后半步,耳尖却泛起薄红。她方才在书房闻到极淡的龙涎香,与画舫暗舱里的气味如出一辙。这个浪荡公子,竟能单手拆解暴雨梨花针。

      -

      苏婉的银针在烛火下泛着冷光。沈昭斜倚在湘妃榻上,看着那截皓腕在眼前晃动,赤蝎纹随着动作时隐时现。药香里混着女子发间淡淡的忍冬气息,让他想起五年前在终南山见过的晨雾。

      "公子若再乱动,这针可就扎偏了。"苏婉突然开口。沈昭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指不知何时已缠上她腰间丝绦,流苏穗子正勾在他玉扳指的暗纹上。

      窗外惊雷炸响,沈昭借着电光看见她耳后细小的月牙疤——那是岭南苏氏女儿出生时都要点的守宫砂。他瞳孔微缩,想起半月前暗卫送来的密报:前朝太医苏家满门七十三口,只逃了个擅用毒的小女儿。

      "苏姑娘的琵琶弹得极好。"沈昭突然翻转手腕,指腹擦过她虎口薄茧,"只是《广陵散》的杀伐之气,用湘妃竹的弦恐怕更相宜。"

      药盏"当啷"落地。苏婉猛地抽手,三枚银针已抵住他咽喉。沈昭却笑得更深,沾了药汁的指尖轻轻抹过唇畔:"好辣的手,好甜的药。"

      檐下铁马叮咚乱响,管事的声音隔着雨幕传来:"三少爷,太子府的拜帖到了!"

      太子送来的红木匣子躺在书案上,沈昭用簪子挑开暗锁。苏婉躲在屏风后,看见他取出卷泛黄的《兰亭集序》,指节在"后之视今"的"视"字上重重一按。

      "出来吧。"沈昭头也不回,"这摹本用的松烟墨掺了朱砂,最招蛇虫。"

      苏婉攥着毒粉的手心沁出汗来。她看着沈昭从画轴夹层抽出张薄如蝉翼的纸,对着烛火显出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是三皇子在扬州私铸兵器的账目。

      "为什么让我看这些?"苏婉的嗓音发紧。

      沈昭转身时,腰间玉佩与鎏金香囊撞出清越声响。他忽然伸手摘了她的银簪,青丝如瀑泻下:"苏姑娘夜夜在我茶里下曼陀罗,不就是为了这个?"

      后园传来凄厉的猫头鹰啼叫。苏婉突然欺身上前,簪尖抵住他心口:"沈明晦,你究竟是谁?"

      "嘘——"沈昭带着她旋身隐入帷帐,温热的呼吸喷在她耳畔。窗外有黑影掠过屋脊,瓦片发出细微的碎裂声。

      重阳宴上,三皇子的白玉酒杯在沈昭面前转了第三圈。苏婉作为医女随行,看见他袖口金线绣的缠枝纹在阳光下泛着诡异青紫。

      "沈三公子。"三皇子突然倾身,"听说你上月收了匹大宛马,怎的今日倒乘轿来了?"

      席间霎时寂静。沈昭晃着酒杯轻笑:"马儿性子烈,昨儿踢坏了臣的腿。"他忽然拽过苏婉的手按在自己大腿内侧,"苏姑娘最清楚。"

      苏婉触到绷带下硬物轮廓——是半块虎符的形状。她佯装羞恼抽手,袖中暗袋里的药粉已撒进三皇子酒壶。这是她等待多年的机会,却听见沈昭在桌下急促地叩了两声檀木案。

      暮色四合时,沈昭在假山后堵住她:"苏家的仇,不该用鸩羽来报。"他指尖沾着她鬓角汗珠,在石壁上画出血蝎图形,"三日后未时,醉仙楼地字房。"

      苏婉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发现那总是摇摇晃晃的步子,此刻稳得像出鞘的剑。

      醉仙楼的更漏滴到第三声时,苏婉撬开了地字房的暗格。里头躺着半幅血书,字迹被水渍晕得模糊,唯"苏院判"三字清晰如新。她浑身发抖,二十年前父亲被指通敌的冤案,竟与如今三皇子谋反的密信用的是同一种纸。

      房门突然洞开。沈昭带着夜露寒气进来,大氅下摆沾着泥浆。他看见苏婉手中的血书,竟露出如释重负的笑:"果然是你。"说着解下颈间玉坠按进她掌心,"苏家祖传的犀角辟毒珠,你周岁时我还抱过你。"

      窗外传来弓弦绷紧的嗡鸣。沈昭猛地将苏婉扑倒在地,三支弩箭钉入床柱。他滚烫的唇擦过她耳垂:"婉婉,活下去。"

      瓦片翻动声如潮水逼近。沈昭突然扯开自己衣襟,露出心口狰狞的旧伤:"记住这个位置。"他握着她的手按在伤疤上,"下次见面,往这里刺。"

      --

      沈昭书房那方歙砚底下,压着个褪色的杏红绣囊。苏婉对着烛火辨认上边歪扭的针脚——分明是二十年前岭南瘟疫时,她送给小哥哥的药囊。记忆里总用糖糕哄她喝药的身影,竟与眼前血书中"昭"字最后一笔的飞白重叠。

      更声漏断,她突然起身打翻烛台。火舌舔上紫檀书架时,藏在《乐府诗集》里的密匣终于显现。铜锁上铸着双鲤戏珠,正是沈昭玉坠的纹样。

      "姑娘好手段。"三皇子的蟒纹皂靴碾过满地灰烬,"可惜明晦兄看不到这场好戏了。"他抬手掷来染血的玉箫,苏婉接住的瞬间摸到箫管内侧刻着的"婉"字。

      雨打芭蕉声里,她听见自己冷静到可怕的声音:"殿下想要江南漕运的密钥?"葱指轻点墙上焦黑的《千里江山图》,"不如先看看沈昭最后送来的是什么。"

      三皇子凑近的刹那,苏婉咬破舌尖血喷在画上。朱砂混着硝石腾起青烟,整面墙轰然坍塌,露出后面摆着七十三块灵位的暗室。最末那块簇新的檀木牌位上,沈昭的名字还泛着生漆的光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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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刑部大牢的霉味浸透了苏婉的素纱襦裙。她凝视着掌心开始溃烂的赤蝎纹,突然轻笑出声。那日沈昭按着她手摸过的旧伤,正是赤蝎蛊唯一的解药所在。

      "苏院判之女。"太子玄色大氅扫过满地枯草,"孤记得你抓周时抓的是银针。"他抛来青玉药杵,尾端刻着苏氏祖训——那是沈昭去年生辰宴上赢走的彩头。

      苏婉将药杵抵在喉间:"殿下可知,沈明晦书房养的那缸红鲤,每日要喂三粒掺着鹤顶红的鱼食?"她突然旋开杵头,倒出张浸过明矾的丝帛,"他要护着的从来不是密钥,而是大梁真正的龙脉所在。"

      太子的瞳孔在看清丝帛内容时骤然收缩。那上面用沈昭独创的星象密语标注的,竟是二十年前先帝驾崩当夜,三皇子生母德妃寝宫的守夜记录。

      -

      法华寺钟声敲到第一百零八下时,苏婉正将银针扎进三皇子枕骨大穴。床幔上金线绣的蟒纹在药雾中扭曲如活物,她想起沈昭教她认穴时说的话:"百会穴宜浅刺,就像揭人面具要留三分余地。"

      "你...不是要报仇..."三皇子口鼻渗出黑血,"沈昭的命...就值..."

      "他的命值整个江南的清明。"苏婉拔出滴血的针,"就像此刻你中的不是苏家独门剧毒,而是你亲赐给沈昭的牵机药。"她将玉箫抵在唇边,吹出的却是那夜沈昭教她的《梅花引》。

      窗外禁军铁甲声如潮涌。当太子持圣旨闯入时,只看到苏婉月白裙裾上盛放的红梅——那是三皇子心口喷出的血,正与她腕间消退的赤蝎纹一般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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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和三年冬,金陵落了十年未见的大雪。苏婉抱着鎏金手炉推开落梅轩的门,看见满墙挂着沈昭旧日题的诗笺。墨迹被雪光映得忽明忽暗,像极了他总噙着三分醉意的眼。

      "姑娘,有故人送来个锦盒。"小丫鬟哈着白气进来。

      乌木盒里躺着半块虎符,底下压着褪色的杏红绣囊。苏婉解开系带,细沙般的骨灰中混着颗金珠——是沈昭总戴在拇指上的扳指熔成的。她突然明白那年上元节,他为何非要教自己看北斗七星:"天枢与摇光相隔最远,却共用同一条轨迹。"

      雪地上忽有箫声幽幽。苏婉回头望去,见廊下新栽的红梅枝头,不知何时系了串玉雕的铃铛。风过时叮咚作响,恰似那人在耳畔含笑的呢喃:

      "婉婉,我归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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