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鱼》安碧丽巫宝

1、1

　　一、
　　起初不过是一个意外。
　　千年老树开花，许是头一回不太熟练，刚开就害羞的谢了，那花瓣不偏不倚落在旁边池中的鲤鱼头上。
　　一时之间花瓣覆盖了整个池子，旁的小鱼吓得钻入池底，只有那鲤鱼不慌不忙的顶着花瓣还在继续啄食。
　　那鲤鱼也是个特殊的，当初被买来时是红彤彤的一条锦鲤，不知怎的到了这个池子就开始掉色，一开始还是红色，随后没几日就成了粉红，而后变成金色，现在竟是已经变成了通体雪白的一条鱼。
　　好在雪白雪白的也是一条英俊的鱼，陶家小姐不曾在意，甚至更喜爱他，喂的食物更多了。
　　刚买来时正是陶家得宠的时候，而随着他变白了，陶家也没落了。
　　那是他最后一面见到陶家小姐，她跌跌撞撞走过来，在池子中撒下许多许多鱼食，还噼里啪啦的掉眼泪。
　　那之后过了好久都再没有人来过。
　　一开始他不懂，直到他开了些灵智，就在花瓣掉在自己头上那一天。
　　用人类的话来讲，就是顿悟了。
　　他知道陶小姐不会再回来了。
　　再过了几日，他不小心在探出头呼吸空气之时不小心吞了两片花瓣，在池底睡了一觉醒来，竟是化成人了。
　　是个十五六岁模样的少年，赤身裸体，耳后还覆着鱼鳞。
　　他给自己起了一个新的名字，因着在陶府成了人，便自己赐自己陶姓，单字一个李，是鲤鱼的鲤的谐音，一时之间觉得自己有文化极了，不禁洋洋得意的笑了起来。
　　他站在桃树边，也知道是吃了桃花自己才能化型，真算起来这桃树还算是自己的恩人，不，恩树。
　　恩公恩公。他学着人类的样子行了个礼，您若是有什么需要，就跟我说一声，我一定竭尽全力帮您做到。
　　桃树没说话，许是因为害羞。
　　他也不恼，只坐在桃树旁边，一妖一树紧紧依偎在一起，好像什么也分不开的样子。
　　二、
　　又过了不知道多少年，陶李已经能够变换自如，耳后也不再有那象征是妖物的鱼鳞，面容上也长了几岁，看起来像个二十来岁的俊俏青年了。
　　陶府外不知年岁几何，这些年来桃树并未给过他什么回应，只自顾自的开花落花，而池中到底也没再出一个陶李。
　　许是这天地精华孕育了一个陶李便觉得累了。
　　池中旁的小鱼早就进入轮回，下一辈子也不知是个什么，整个院子就剩下陶李和桃树。
　　他早已懂得幻化出人类的衣衫，也学会了探出一丝神识去跟别的山精野怪交谈，搜集一些八卦来给桃树讲。
　　听说外面变天啦。陶李靠在树干上说道，皇帝下台啦，现在没有男人留长发啦！女子们的新衣裳好看的紧，不过那唤作旗袍的东西有些伤风败俗，总露出那么一截儿不该让人看的白腿，我可没看啊，都是别人告诉我的，你别冤枉我。
　　桃树自然不会冤枉他，桃树仍是不给回应。
　　似乎除了那一丝意外的灵识与一池花瓣，什么也不准备再给陶李。
　　陶李仍是不恼，似乎外面的大千世界与他无关，他只需要守着这棵树，报了自己成人的恩。
　　又过了几年，一妖一树的宁静被打破了。
　　一批人闯进来，二话不说就开始抢烧打砸，末了在房中扔下一块写着四旧的牌子。
　　他们还发现了躲在池水中的陶李和生机勃勃的明明不是时候仍然绿意盎然的桃树。
　　他们不知说了什么，池水隔绝了声音，却隔绝不了那看猎物一样贪婪的目光。
　　当天晚上陶李连根拔起自己的恩公，用法术将他缩小紧紧抱在怀里，又放了一把大火便逃了。
　　在熊熊火光中，他明白自己和桃树都再也回不来了。
　　万幸两人还在一起。他想，总之我不是孤孤单单的一个妖，你也不是。
　　三、
　　陶李开始做生意了。
　　作为一只如假包换的锦鲤，运气当然不是假的，招财虽然比貔貅那种神兽要差一些，但养活养活自己还是绰绰有余。
　　桃树只需要土壤，阳光和水，无需食物。
　　恩公你真好养活。他一边浇水一边夸奖道，等我们有了钱，我给你找一片最好的土地，再给你种上，好吗，这段日子先委屈委屈你。
　　许是真的觉得委屈，又或者是陶李日积月累的念叨让桃树颇为不耐烦，桃树竟破天荒的晃了晃树枝表示知道了。
　　这下可鼓舞了陶李，为了早日实现恩公的梦想，他开始拼命赚钱。
　　说是拼命，实则远远没到这个程度，他做什么都会赚钱，等他学会了用电脑去买股票，自家的小金库已然像装了加了酵母的面团的盆一样充实了。
　　等到了后来，陶李给自己的恩公买了一个小岛，他将桃树种在岛中央，自己也搬到了岛上生活办公。
　　日子过得很快，在一个晴朗的白天，海浪翻着花温柔的拍打在岛边的岩石上，陶李驾着船准备去大海中间拜访一下海神，那是一头巨大的座头鲸，是这片海域的管理者与海神。
　　他的游艇行驶到大海中间，天上乌云骤起，霎那间狂风大作，电闪雷鸣，几道天雷从云中急速劈下，然而还没落到陶李身上，便在陶李惊愕的目光下闪回云层重整旗鼓又向着别的方向劈去了。
　　那是一道天雷。陶李瞳孔骤然一缩，整个人扎了个猛子跃入大海，不顾那海水腥咸，在水中变回鱼身飞速游动起来追着那天雷而去。
　　他早就不是那不足半米的小锦鲤，现在的陶李足足有两米长，身形矫健修长，完全看不出来是一条鲤鱼，他拼命游动着，想赶在那天雷劈在桃树身上之前回到他身边去。
　　然而人不与天争，妖也不能。
　　他刚一上岸就看见那劈雷闪电之中站着一个人，那人穿这一身白衣，好像在哪儿见过却模模糊糊看不清楚，手中举着一把长剑，正在承受那狂轰滥炸的天雷。
　　见他回来，那人皱了皱眉，嫌弃的说道，好慢。
　　陶李愣住了。
　　四、
　　他预想过无数个与恩公相遇的场景，但没有一个不是自己陪在身边的。
　　他应当就在他身边，或做他手中那把剑，或做他的坚不可摧的铠甲，而不是这样迟来一步被天雷隔绝在外，只能看着他硬生生受了这九道天雷。
　　那天雷似乎也在忌惮着什么，很快就鸣金收兵走了，刹时间天地又是一片温柔的景色了。
　　那人向着他走来，步履稳健，丝毫不像受伤的样子，他快步迎向那人，一句恩公还未开口，便被毫不留情的打断了。
　　给我弄些食物来。那人咬牙切齿的说道，要人类的食物，要吃牛排，汉堡，薯条，炸鸡还有可乐，快去，本仙要饿死了。
　　本仙？陶李虽然疑惑却不敢再问，生怕怠慢了恩公，只得去岛上唯一一家快餐店。
　　排队的时候他想，说是本仙倒也没错，毕竟是千年的老桃树了，嘿嘿，哪儿能还是自己这种山精野怪呢，是该成仙了。
　　我们的桃花仙在陶李走后以剑支地跪下来，哇地一声吐出一口淤血。
　　天道老儿。他擦了擦嘴角咒骂道，你怎么不劈死我算了？！
　　收拾好血迹，陶李脸上带着傻笑回来了，他拿着一堆吃的，也不知道是放在那儿还是该喂到桃花仙口中，毕竟以前浇水捉虫施肥都是自己亲力亲为的呢。
　　见他仍在傻站着，桃花仙翻了个白眼，没好气的敲了敲自己面前的桌子命令道，放在这儿。
　　原来不用自己喂。陶李乖乖放下食物又些失望的想着。
　　愣着干嘛？桃花仙恶狠狠的说道，喂我啊，以前不都是亲自给我浇水施肥的吗？怎么？我成了人就要自己动手了？
　　陶李这才开心起来，用薯条蘸着番茄酱小心翼翼的喂到凶巴巴的桃花仙嘴边。
　　桃花仙吃了，他第一次吃这凡间的食物，自然是有些不习惯的，但砸么砸么嘴，又觉得挺好吃的了，那番茄酱也比清晨的露水好吃上那么许多。
　　见他吃的开心，陶李更加努力的投喂起他来。
　　两人一个吃一个喂，气氛倒也和谐，主要是陶李肖想了几百年的场景终于实现了，有什么不习惯的呢，在想象中在梦里他已经无数次想过这样的场景，现在实施起来自然是熟练又流畅。
　　仿佛他们本就该如此。
　　确实他们本该如此。
　　五、
　　吃饱喝足以后，桃花仙终于有些满足了，他靠在沙发背上打量着陶李的房子，第一层客厅只有三面墙，有一扇巨大的落地窗，窗外正是他的桃树，在客厅里就能清清楚楚的看见自己。
　　现在仍然能。他眯了眯眼睛，又将自己的本体种了回去，这样就又能看见自己又能看见自己了。
　　过来。他叫陶李坐在他的身边。
　　知道我是谁吗？他问道。
　　恩公。陶李老实巴交的说道。
　　不错，我叫陶画。陶画说道，我且问你，化型以后为何不走？
　　啊？陶李挠了挠头说道，我走了您该多孤单啊，再说我还没报恩呢。
　　所以你留下是为了报恩？陶画问道。
　　那是自然！陶李说道，为了报恩，我还特意带您出来了呢！
　　很好。陶画说道，那么既然我们在凡间，就得按凡间的规矩来，你既是要报恩，那便以身相许吧。
　　他这话说得坦荡，但那一点悄悄红了的耳尖出卖了他。
　　陶李半天都没说话。
　　陶画等了半天，不见他回应，冷声道，不愿意就算了，我就当与你无缘明日便走。
　　怎么能不愿意呢！陶李这时候缓过神来，高兴的不行，他喃喃道，我这不是怕您瞧不上我，我们毕竟妖仙有别，您又…
　　他看了一眼陶画那张脸，又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去。
　　您又这么好看。他小声说道，您真愿意让我以身相许吗？
　　当然。陶画见他这副样子满意极了，自己选中的小锦鲤就该这样喜欢自己，无论自己是树还是人，是妖还是仙，但这话可不能让他知道，不然他该，他该以为自己就非他不可了，哼。
　　两人就这么三言两语敲定了以身相许事宜。
　　六、
　　陶李得到了陶画，整个人成天乐的合不拢嘴，陶画见不得他这副傻乎乎的样子，每每都嗔怪地说一句的德行，再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看似不耐烦实则温柔的给他一个让他晕东东的亲吻。
　　两人在岛上呆的腻歪了，陶画自己考了大学，又应聘了老师，被某知名大学心理系聘为老师。
　　解读人心，是每个妖的基本技能。
　　陶画是仙，自然更胜一筹。
　　教心理再好不过了，可以窥探一点每个人内心的小秘密讲给八卦的忙着赚钱养家的陶李。
　　陶画长的好看，又一副冷清的样子，但对学生又温温柔柔客客气气的，实在是个好老师，一时之间选他课的学生几乎让选课系统崩溃了。
　　陶李假装学生去听过几次课，只能坐在最后排，根本看不清陶画的脸。
　　他偶尔也去接陶画下课，两人看着年纪相仿，同样俊朗，他时常穿着正装，又跟陶画一个姓，大家都以为他是陶画的哥哥。
　　陶画是一棵千年老树，还是桃树，能招桃花太正常不过，甚至连带着陶李也招了许多桃花。
　　一开始一个两个青春年少不懂事的女孩子来要陶李的电话号码也就算了。
　　后来竟然还有高大帅气的男孩子红着脸来要陶李的手机号。
　　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陶画想着，晚上回家主动换上了前几日陶李给他买的兔女郎套装，对着陶李又是撒娇又是严肃的问他自己是不是最好看最好看的人，又要求他以后不去接自己下课，哪怕晚上也不行。
　　陶李被迷的五迷三道，哪怕他要个星星也要给他摘下来，就这点要求怎么能不答应呢。
　　那之后陶李就消失在了学生的视野中。
　　七、
　　不过后来发生了一件小事儿。
　　有一天陶画上晚课，下课的时候已经九点多了，他们的房子又在郊区的别墅区，他上了一天的课有些困了，稀里糊涂的上了一辆黑车。
　　那司机见他文文弱弱又迷迷糊糊，穿的又都是看不出来牌子的料子很好的定制，又去那么远的地方，当下起了不该起的心思，他将车停在僻静处掏出一把水果刀让陶画把钱都给他。
　　陶画睡的迷迷糊糊突然被拽下车，整个仙都是懵的，等到他反应过来，司机已经开始动手翻找起他的包来。
　　他的包里有一个钱包，钱包里放着一张银行卡，是陶李给他的，两人一个主卡一个副卡，赚的钱全都打给他，除此之外还有一千块应急的现金。
　　那司机拿了一千块钱，看着那张黑卡眼睛都红了，他将刀抵在陶画身后逼他说出密码。
　　陶画有些生气了，那些钱都是陶李辛辛苦苦赚来的，怎么能给他呢。
　　于是他冷着一张脸，一句话也不说。
　　那司机也是想给他点颜色瞧瞧，竟然真的捅进去了。
　　这一幕正巧被等不到陶画回家的陶李看见了，他怒吼一声一把拉开司机，急的都要掉眼泪了。
　　然而那刀口一点血也没有。
　　他报了警，警察拉走了司机，只剩下两个人的时候，陶李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己与陶画并不是正真的人类，哪儿会受伤呢。
　　但他还是对陶画这种行为表示了强烈的愤怒的谴责，具体表现为第二天陶画没有起来床去上课。
　　从那以后陶画给自己买了一个教室，在学校里自己改造了一下，在黑板旁边放置了一个巨大的水族箱，他上课的时候会带着一条长的有些奇怪的鱼。
　　那是一条银白色的小鱼儿，长的有些像鲤鱼，却比鲤鱼要长上那么许多，额头上有两个小小的凸起，陶画上课的时候，鱼儿就在里面自顾自的玩一朵桃花，用嘴噙着小桃花满水族箱游，游得累了就一口吃下去。
　　也有人好奇来问这鱼是什么品种。
　　陶画含着笑认真的说道，是桃花鱼呢。
　　他陶画的鱼，可不就是桃花鱼吗。
　　八、
　　陶李老了。
　　妖与仙终究是不一样的，仙与天地同寿，妖却不能。
　　更何况锦鲤这种精怪，是借着天地气运来转运，向天地借的嘛，当然要还的，所以锦鲤精比别的精怪要短寿一些。
　　陶李比陶画老得快一些，等到他有了老人的样子，陶画仍是那副少年样子。
　　那一天来得很快。
　　快的陶画只觉得自己眨了眨眼睛，陶李就不行了，他的精气零零散散的化作小鱼围绕着他。
　　但他仍旧笑着，就像几十年前陶画化人那天理直气壮的要他以身相许来报恩时一样。
　　我这恩报的恩公可还满意。他这么问陶画。
　　陶画故意板起脸来说道，不好，我很不满意，你说好要报一辈子恩，却只报自己的一辈子，不是报我的一辈子，你…你说谎。
　　对不起呀，骗了你。陶李知道他不是这么想的，他伸出手摸了摸陶画的脸，顺便为他擦掉眼泪。
　　我会陪着你。陶李说道，在这天地之间，你想要吹风时，来的风是我，你想要雨露时，来的雨是我，你想要追光时，奔你而来的第一缕光是我，当你午夜梦回惊醒，看到窗外的繁星时，繁星是我，这世间的万物，奔你而来的，伴你左右的都是我。
　　别哭了。陶李吻了吻他的手背，下辈子见。
　　你会来的，对吗。陶画跪在床边，握着那只以往无论什么时候都会回握他的手，他急切的问道，你这次不会再骗我了，对吗？
　　没有回答。
　　就像几百年前得不到回应的陶李那样。
　　这次轮到陶画得不到回应了，他抽了抽鼻子，又努力忍了忍眼泪，再蹑手蹑脚的上床抱住了渐渐消散于天地之间的陶李。
　　他紧紧的抱着陶李。
　　就像多年以前他们逃亡的那个夜晚陶李紧紧的抱着他。
　　等到陶李彻底消散于天地之间，陶画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九、
　　陶画搬回了以前的陶府，那地方早就被陶李一把火烧了个干净，现在上面盖了个两层的小别墅，后面有个大花园，花园里有一个小池子。
　　他把自己的本体也带了回来，回来之前他去拜访了那位海神，座头鲸的人形是一个一脸慈祥的白胡子老爷爷，他说他曾经见过陶李，他说陶李总是坐在那一棵桃树下面，说这片土壤本来并不适合种植桃树，是陶李一直用精气在供养着这片土壤，才让这棵桃树自由生长了许多年。
　　哪里需要你帮了，本仙哪里需要一个小妖怪的精气才能自由生长了？陶画在心里想着，等你回来我非得训你一顿不可。
　　他告别了老爷子，回到了自己的房子。
　　陶李给他留了许多许多钱，够他一直慢慢花，什么也不用做。
　　他在前院种了许多的花草，想着有朝一日这些花草也能沾沾他的灵气开开窍，又在后院的池子放满了锦鲤和桃花瓣，想着气一气说走就走的陶李。
　　自己一个人的日子过了很久，花草无一开了灵智，锦鲤更是一池子换一池子，也不见再蹦出来一个陶李，这批锦鲤都不喜欢吃桃花瓣，陶画只得作罢，不再往里面扔了。
　　又过了几年，他收到一张莫名其妙的请柬，说是龙族喜添一条小白龙，想着让桃花仙去看看，也分点桃花给孩子。
　　陶画念叨着孩子要什么桃花，但许久没出门就还是去了。
　　哪知那西海大得很，他一个小桃花仙在丛丛珊瑚中迷了路，七拐八拐到了龙宫的一个院子里。
　　那院子里坐着一个人，他约莫十八九岁，一身白衣，头上白色的龙角带着珍珠般细腻的光泽，倒是比一般的花里胡哨的珊瑚好看上许多。
　　你…陶画有些迟疑了，小白龙长的太过眼熟，但他不太敢靠近了细看，怕是一场空欢喜。
　　然那条小白龙站起来快步向他走来。
　　就像陶画渡劫那天陶李快步走来那样。
　　此刻没有天雷将陶画包围，只有温暖的海水以及一个久违的，让陶画心动不已的拥抱。
　　好久不见。他对着怀中的陶画说道，久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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