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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7、罪与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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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不知过了多久,月奴抬起头来,竟然露出一个笨拙的笑——她从未这样笑过,就像一个刚学会这个表情的小孩子。
  都达鲁想起了小时候那个固执的非要给他盖被子的小女孩儿。她的种种变化难道是自己多心,于是疑人偷斧?
  就在这一瞬,她突然抱住他,将脑袋贴在他胸前,像是想要听到他心跳的声音。
  都达鲁一怔。
  但这一刻的温情转瞬即逝。
  月奴直起身,她面色如常。都达鲁自嘲一笑,恢复成吊儿郎当的样子,推着她往门外走:“走罢,我不去送你了,回头我向族长复命,你想做什么跟我有何干系?”
  月奴没说什么,她似乎在思考,走出门去,又回头欲言,但最终什么也没说。
  月色苍凉,她逐渐匿影树下。
  那是少年时期最后一次见面,此后便南北分飞了。
  次年,如日中天的中宗山陵崩,蒋妃殉了中宗而去。中原大地的天下改换,年幼的新帝登基,裴太后垂帘而治。
  那女冠月奴的身影便没入深深宫廷之中,成为一个暗淡的影。从那影中,褪皮而出一位忧郁温柔的惠妃娘娘。
  月奴顶替浔州一个秀才家姑娘选秀的时候,都达鲁和她又见了一面,她竟然一点没变,仍保持着少女的样子。
  从入宫到出宫,她用了十年,那宫里好像有什么吸住了她的魂魄似的,十年还不够,换了个身份,硬是要往里凑。
  但都达鲁不再像年少时那样觉得了:中宗时代的混乱无序历历在目,若是他活着,天下早已不会这样平静,是萧太后让这困局起死回生,不,应该是苟延残喘了这么几年。
  只是不知道这里面是否有月奴的一笔,是王朝自发的及时止损,还是月奴大发慈悲的多管闲事?
  王朝延续了百年的羁縻制度征调制衡于北夷、铁勒、疏勒、回纥、吐鲁浑……若没有中宗的糟蹋和今年又急又大的雪,也许桓阳的繁华还能流传下去。
  都达鲁收回风雪中冻得有些僵了的手,漫不经心地回想着过去纷杂种种,却见阿妈来了:“都达鲁,这样冷的天,别糟蹋自己的手,是嫌冻疮生的还不够多嘛?”
  她乜了自己儿子一眼,嘴里骂他,行动上却拿了药草,细致地给都达鲁抹上了。
  都达鲁觉得这灯火下慈爱的老妇真陌生,年少时,她也没生出这样关爱他的闲心,那时他还很缺这个,也很想要些。
  “早些睡,”阿妈怜惜地看他,又有着难以言喻的骄傲,“明天族里人小聚一聚,给你接风洗尘,你是金乌族的英雄。”
  “若不是你,都达鲁。若不是你和月奴,我们怎么会有这样的商道,怎么会有这样温暖的毡车?好好歇息吧,好孩子。”
  他应了声是,头发又蓬乱地散乱着,他阿妈嚷着明天得收拾利索。
  他便歪倒在榻上睡着了,晚上确实也喝了不少酒,酒酣耳热的,很快就进入梦乡。
  小聚是真的小聚,毕竟是在北夷人的部落里,金乌族人不过客居,自然不好大张旗鼓。
  熟悉的各家派个人来看看这许久未归的游子,带来家中风干的牛羊肉和陈年美酒,在毡车里又一轮把酒言欢。
  都达鲁也照例去老族长那儿,看看书聊聊天,有时也陪同去北夷大君的营帐应酬。
  族长虽然老的已看不出年龄,但脑子依然清明得很,说话条分缕析,自然地让人信服。
  可惜这样英明长寿的一个福人,竟然没个后代承续,从小养大的月奴又不知几多年没见,且远在千里之外,都达鲁便是他最亲近的人了。
  族长总是冥想,说此有延年益寿之效,都达鲁便安静如影子,陪伴在族长身旁,解一解老人的寂寞,也把从前去过的地方、探过的路画做的與图做些补充。
  这一天本来也如常,静谧的气氛笼罩这片小天地,远离了凡尘纷扰,远离了寒天雪地,都达鲁心里却生出几分燥意。
  突然,冥想的老族长睁开眼睛,酝酿了几个时辰的精光将混浊眼睛照亮:“都达鲁,打开我书架三层上那个匣子。”
  都达鲁正巧想要活动活动筋骨,依言站了起来。
  他头发被阿妈勒令绑上,显得整个人干练多了,可惜脸还是被浓密的胡子覆盖着,看不清他有个什么表情。他手略微有些颤抖,捧起了那个简单古朴的盒子。
  族长一直盯着他,喉头发出闷闷的笑声,都达鲁知道自己在这么一个老得快成了精的人眼里稚嫩的不行,但他也并不等同于一张白纸可以轻易看透。
  他拿起盒子,又一派气定神闲,将盒子递给族长,族长接过它:“你知道里面是什么嘛?”
  “当然不知,我从没见过它。”
  族长摇摇头,摸索着打开盒子。
  都达鲁这仔细一瞧,才发现他动作比起以往愈发迟滞了许多,这才在心里又一次确定族长是个真正的半个身子埋进坟墓里的人了。仔细感觉一番,空气里也有股奇异的气味,说不清道不明,但就是觉得这是一种即将腐朽的气息。
  盒子打开,宝光赫赫。
  依旧是繁复的日图腾,这方印章上的清晰无比,其绮丽光华前所未见,他觉得那图腾甚至要跳出来似的。
  族长把它拿出来,随意掂量两下,并不多么宝贝:“族长的印信,你将是他的下一任主人。”
  都达鲁早预料到他要说些什么,但真正到了这一刻,依然心潮澎湃、不能自已。
  “族长,您还要带领我们永远走下去呢。”
  族长又一次从喉咙深处发出那种沧桑得有些可怖的笑声:“我自己明白自己寿数在哪儿,那一天不远了。所以——它该是你的了,你该是它的新主人。”
  族长抚摸着印信温润的玉质,指了指那图腾,微笑着说:“这里面其实有些故事,连着起来看就是太阳的形状,但分开来看实际上讲的是咱们老祖宗在大屠杀中为“神”所救,金乌族血脉才得以延续的故事。”
  “就是因为这个,祂才成为了我们的信仰,族长的印信便是叫你记住这份恩泽。”
  都达鲁沉默了,他看向那日图腾。
  “我不知道你们这些年轻人心里是怎么想的——你们信不信这信仰?但其实我们信的不仅是祂,只是因为祂,我们的族人才没有走散啊。”
  族长的神情突然严肃起来,皱纹堆叠在脸上,他不知多久没有卸下微笑的慈蔼的面具了,这样竟有些不自然的严厉,他命令道:“接着。”
  这应该是个圆梦时刻,都达鲁却犹豫了,他叹了一口气,没再推辞,接过来道:“我信,族长。我信我们的图腾,我们的民族,同胞即信仰。”
  族长挥挥手:“我知道你能做好,我的孩子都达鲁。”
  都达鲁听着那句“好孩子”,感到肉麻,鸡皮疙瘩漫上脊梁骨,其实平时听着不觉得什么,这时候却觉得尤其瘆人。
  他低下头,假作漫不经心地看向那日图腾印信。
  “对了,该有一个仪式的,毕竟是族长的交接?族里的长老们我已经尽数告知了,后来的路,能铺的我铺了,不能铺的就看你自己了。”
  “至于其余的人,都知道众人拾柴火焰高,你能不能留住他们的心,也就看你自己了。”
  毕竟年纪大了,这么长一段话说得他有点上气不接下气的。老族长顿了一顿,喝了口羊奶酒,烈酒往胃袋里填充进热气,浑身又有了些力气。
  都达鲁却有一种他在交代遗言的感觉,族里事物他没有不熟悉的,早多少年就准备着的事情了,但老族长居然絮絮叨叨地担心起来了。
  真是奇怪啊,少年时期渴求不已的关爱怜惜,现在一股脑扑过来,却觉得不那么必要了。
  少年时父母争吵、家境贫寒、食不果腹,给主人家——一户特勒人牧羊的时候,主人家的壮实少年总是欺侮于他。后来去老族长那避难,他也不过是许多孩子里的一个,逐渐有些特别,却也轻易被打破。
  感情不外乎如此。
  都达鲁应是。
  老族长却不因他的沉默而停止:“你总是这样,小时候,你就不爱说话,就知道跟在月奴后面,谁都说你憨,但我就看出来你是可精明一个孩子,知道跟着她能学到东西。”
  “如今之际,我只要求你一碗水端平喽,做什么事万万别留私心。你将来要坐在这个位子上——咱不是什么大部族,夹缝中求一点生存而已,也没什么北夷大君似的风光,但要坐稳了也不容易。我这一辈子,就赔给它喽。”这个无妻无子、孑然一身的老人如是说,联想到他们此刻还寄人篱下的处境,显得更加凄凉。
  “我还有一个请求。”族长压低了语气,迟疑了片刻,“月奴是有私心,她是个好玩乐、万事不挂怀的性子。看在你们一起长大的份上,留条退路给她吧。”
  都达鲁奇怪地看他,好像在疑惑他怎么说这种话,但他自诩一诺千金,是以每每承诺都要思考一小会儿,于是沉默片刻:“您放心吧,我也会如您一般,尽数奉献于我族。至于月奴,我们青梅竹马的长大,再没有比这更深刻的情谊了,何况她少年时为我们牺牲了那么多,我又怎么会为难于她?金乌族永远是她的后盾,她永远是我族的英雄。”
  族长听着他冠冕堂皇的溢美之词,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有这句保证就够了,瞧那印信上有个血槽,你滴个血罢。”
  都达鲁觉得这滴血的活动出现在金乌族过于频繁,真怕总有一天他会失血过多的,但还是依言照做了。
  那血流入血槽,印信表面浮现了一条淡淡的红色纹路,最后凝聚在尽头成了两滴鲜红色的圆点——是预料中的结果,那张扭曲的脸浮现,这血便点做祂的眼睛。
  其下是一个半跪姿态的小人,两手做托举姿态,肃穆虔诚。
  随着那印信上的祂张开懵懂猩红的眼睛,都达鲁的眼睛也漫上相似的红色。
  老族长抱着酒壶、酌了一口,叹息道:“月奴是行走在这世间的神的化身。但不止是她,你也如此啊。”
  金乌族在为祂拯救之前便已经是神奇的民族,日图腾也不是忽然诞生的——金乌族信仰图腾、相信巫术,甚至很久很久以前,还有大巫的存在,而大巫的血脉早已变得稀疏。
  或者,月奴身上还留着一点吧。
  他想起十多年前他为谋出路,在與图上纵横的山川水木之间画下商道的雏形时,满腔热血激荡,月奴曾立在他身旁专注地注视着那與图。
  她思考了很久,几次欲言又止,终于开口自请弄到那文牃。
  那是她很少有的能保持自己意识的时刻了,命运多舛的女孩儿忧伤地望着他:“族长,我是不能够做到,但祂会做到的。我能留下的时间不多了,就算为了我的献祭,祂也会为我做到——我的愿望,不过是我的族人们能够安稳……”
  金乌族支离破碎,没有土地、武力和财富的支撑、等待他们的只有被视为异端的屈辱,连令他们自己引以为傲的智慧也无人欣赏,这是对一个文明沉重的打击。
  而这条路——一条崭新的路,也的确是最充满希望的路,而月奴所愿,不过是让它更平坦、更顺遂。
  话音未落,月奴的眼神就变了,她被祂彻底取代了,邪狞的魔鬼伸出两根手指:“我对我的信徒最公平不过,她一个愿望,你一个愿望。她的愿望我都已经知道了,你的呢?”
  这样啊。
  以那个孩子痴狂的信仰与生命,换得的两个愿望。
  他养育她,也不过为了她的大巫血脉可以得到祂的垂青。
  其实不止月奴,也有别的孩子试过,只是没能得到他们的守护神的眷顾而已。
  这些所有的努力,只换得这样两个愿望。
  “请求您,让这天下乱一乱吧。”他们背负的血债,所有欺辱过他们的人,已经数不清了。
  唯有,一起落下水来吧。
  “你太贪心了。”祂看着族长,摇了摇头,露出顽劣的笑容,“这样吧,我会做些手脚,但你们还得有些竞争,不能不给对方一点儿翻盘的机会?毕竟有来有往才有趣呀。”
  族长的手紧紧按在與图之上,竟在那珍贵的图画上按出了汗涔涔的指印。
  后来知道中原皇帝的死,他便想到了他们所信仰的神,不,应该是魔。
  祂出手了。
  可惜,到底是他太贪心了吗?中原皇帝竟有一位好皇后,这便成了对垒的阵营,成了那魔鬼玩弄他们的棋盘。
  那颗当年早已计划落下的棋子,今日终于可以归位。
  成败已然不重要,他已经用完了他的愿望额度啦。
  没想到啊,十多年过去,所有的牺牲和疯狂他都还记得。
  其他的记忆逐渐褪色,脑子也越来越由不得自己地迟滞起来了,连曾费尽心血换得的满腹经纶也快要忘却了。
  只有那一个个孩子的脸,五官模糊,但大体都化成了一个样子,对着他单纯天真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