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卿本佳人》山间人

1、第 1 章

　　秦可卿

　　她初见他时，尚是总角小儿，头梳双髻，粉白的脸上嵌着双明亮乌黑的眼睛，眸光中盛满纯稚，笑起来时，颊边两个梨涡，又甜又软。

　　他亦步亦趋跟在父亲身边，绷着脸装小大人，余光却禁不住偷偷瞥她。

　　他隐约听她父亲唤她“可儿”。

　　那时他想，人如其名说的大约便是她了。家中姊妹甚多，各个生得眉目动人，没没一个比她更可人心意。

　　少女长得快，不过三五年，身段便能如柳枝般抽条。

　　她来贾府渐渐少了，他却记得，她每一次都比从前更美上几分。

　　他少年的心思，从此遗落在她身上，连梦里都唤着“可卿”，只盼能听她唤一声“蓉哥”。

　　他一度以为，若能娶到她，这一生定圆满无憾，岂知这桩婚事，却是一切痛苦的开端。

　　那年他十六岁，她父亲秦业领着她跪在贾府厅堂，只求能将女儿嫁入贾府。

　　他躲在暗处心如擂鼓，狂喜不已，却见圈椅中的父亲不为所动，扬手便要令小厮将人撵出去。

　　情急之下，他豁然冲出，不顾父亲既惊且怒的目光，大声冲跪秦业道：“求伯父将可卿许给晚辈！”

　　父亲只问：“孽障，你可知娶了她，为父将付出何种代价？你可知，他秦家门户，与我贾府相去甚远？你可知，你娶了小门户的女子，就要受旁人一辈子的嘲笑？”

　　那时，他忽略了父亲的愤怒，秦业的狂喜，满心满眼里，只有她羞涩泛红的双颊，和漆黑眼眸里绵绵的情意。

　　他知道，秦业因仕途受挫，或将被革职，才慌忙来贾府求情，他也知，秦家门户小，比不得贾家世代袭爵。

　　这些他统统不在乎，只要娶到她。

　　“求父亲成全。”他满是少年人的意气，却忽略了父亲眼中一闪而过的觊觎与阴霾。

　　“好，那我便成全你，你莫后悔。”

　　大婚那日，秦家寒酸的陪嫁也掩不住他满心满眼的欢喜，可夜半酒酣时，喜房内等着他的，却是她与父亲交缠的身影。

　　他记得她掩不住的痛楚与欢愉，和颓然又平静的眸光。他记得父亲狰狞狠戾的话语：“你看，这就是你千辛万苦求来的女人。”

　　他跌跌撞撞逃开，从此脑中再挥不去那两个可怖的影子。

　　不是没问过，她何以新婚之夜，便同父亲纠缠。

　　她却从不回答，只拿那双晶莹乌黑的眼眸静静凝着他，平静无波。

　　于是，他失望，厌倦，从此再不踏入她屋中半步，每日只在外饮酒作乐，与戏子伶人厮混，即使在府中，也不停戏弄俏丽的丫鬟。

　　她从不发怒，只一心在人前当个宽和温良的好媳妇。

　　他自此认定她心中无他，愈加心灰意冷，只变本加厉的迷醉在外头的温柔乡，连数次听闻她患病憔悴，亦不愿多留心探望。

　　直到那日，丫鬟来报：夫人弥留之际，命不久矣。

　　他才终于发现，她似乎真的，要离他而去了。

　　可那又如何？两个相看生厌的人，不如就此阴阳相隔。

　　他依旧听着戏楼的小曲儿，一杯一杯饮酒。

　　身边的丫鬟扑通一声跪下，哭道：爷莫怨我们姑娘，姑娘心里实在苦啊。

　　原来，父亲始终以秦业性命相要挟，令她与之苟且，时而折磨凌辱，却从不敢对他透露半个字。

　　丫鬟泣不成声：姑娘心里始终念着爷，可她只嫌自己肮脏，配不上爷。

　　他神情恍惚，手中酒杯落在地上，碎成瓷片。

　　原以为情与爱早已淡去，可踉踉跄跄赶回府，见到病榻上苍白憔悴，奄奄一息的她时，心口尖锐的刺痛却不时提醒着，他从未忘记她。

　　病榻上，她双唇干涸，发丝枯乱，形如枯槁，那一双无神的双眸，在见到他时，却似被重新点燃的烛火，晶莹中带着纯稚。

　　那是记忆中的清澈眼眸。

　　她费力的笑了笑，眼角溢出颗颗泪珠，哑声道：“你来了，可惜我，要走了。”

　　那双眼里的光彩，如握不住的沙子般，飞快流逝，最后渐至熄灭。

　　……

　　若她这一生，未曾遇见他，兴许，她会成为父亲众多姨娘中的一个，既救了秦业，亦能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

　　只可惜遇见了他。

　　他害了她。

　　可卿，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