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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婆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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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中秋夜。程一榭坐在某酒店的阳台上,听着楼下烧烤摊无尽的吵闹嘻笑声,无言地望着不远处的那片海。
这里是青岛的海岸,海水疯狂地撞击着岸边,似是暴躁的野兽想要挣脱枷锁。夜晚的海本是黑色的,就像是人心底最大的恐惧,不停息地翻滚着,叫嚣着无尽的绝望,随时可以将人吞噬。可是今天的月光好像格外明亮,它们散落在那片海上,像是繁多的流光碎珠,形成美好的幻觉。
只是这月亮的光彩始终比不过某个傻子的眸子。程一榭心道。
说到那个傻子,程一榭想起,今天是中秋节啊,是要吃月饼的,程千里每次过节都想吃得不得了。还好之前买了。
想到这,程一榭的眉头稍微上扬了一些,心中有些欣喜地回房,从自己的包中拿出来一盒莲蓉蛋黄月饼,放到阳台的小圆桌上。他从中取出两个圆圆的月饼,一个放在对面的餐盘里,一个自己切着吃。
“哥!你居然在这吃好吃的不叫我!”程千里突然从窗帘后跳出来。“呜呜呜哥哥你果然不爱我了!”
与程一榭长得一模一样的少年人刚洗完澡,身体散发着洗发水和沐浴露的香气,以及淡淡的体香,它们同海风的味道缠绕在一起,给人以清爽的感觉。程一榭很贪恋这种味道。
此时程千里正噘嘴抱怨着。
程一榭的嘴角微微勾起了一点,伸手揉了揉少年毛茸茸的脑袋。他刚吹干头发,摸着非常温暖。他穿着一件纯白色的短袖,显得身体愈发单薄。程一榭有些紧张,怕他被海风吹感冒,便迅游脱下自己的外套,给他披上,又拢了拢。
“傻瓜,哥哥永远爱你。最爱你。”
“哥哥骗人。等以后哥哥有女朋友了,就不会最爱我了。”
“哥哥不会要女朋友的。”
“呜~好吧……”程千里似乎很满意,眼神又飘过圆桌,落到那个月饼上。
程一榭面上淡淡地略过一抹笑容:“吃吧,馋鬼。”
“嘿嘿。”程千里贼兮兮地笑了两声,伸手要去拿餐具,却又收了回来。
程一榭看向程千里,微微歪了歪脑袋,表示疑惑。只见程千里把原本摆在他对面的椅子挪到了他旁边。
程千里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头枕上程一榭的肩,道:“千里要哥哥喂。”
“都多大的人了,自己弄。”
“我就要嘛!哥哥以前总是喂我的!”程千里委屈。
小孩子撒娇真让人受不了――尽管他们同岁。
“哎,真是烦死了。”程一榭还是把已经切好的月饼取了一小块喂到程千里嘴中。
“嘿嘿嘿~”程千里不要脸地笑笑。
程一榭突然就想起了从前还在住院的日子。
当时过中秋节,也只不过是有父母和护士过来陪他们玩。
他们是不可以吃月饼这种东西的。
“护士姐姐,月饼是什么味道呀?好吃吗?”程千里扬着脸问护士。
护士愣了一下,温柔地弯起眸子:“月饼一点儿也不好吃,难吃得很。”
“哦。”程千里笑了起来,好像非常开心。
程一榭依旧表情冷漠,因为这明显是在哄他们。此时,他看见父母转过了头,大概是太难受了。他握了握拳,如果他们和健康的孩子一样就好了,那样父母就不用偷偷抹泪了,傻弟弟就可以吃自己想吃的东西了,自己也可以陪伴弟弟更久了。
那个傻弟弟,那么容易被人骗,自己一定要陪他一辈子,把他护得好好的。
后来,他真的实现了这个愿望。
程一榭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笑了笑。
“哥哥!想什么呢!”程千里嚷嚷。
“没什么……”他回过神儿。
“真是的,哥哥就知道看海,都不知道看看我!”
“你跟我一个样子,早看惯了,有什么好看的。”程一榭没好气地说。
“怎么可能嘛,我看哥哥愈发好看了,想来我也是这样!”
“……”
接着是许久的沉默,程千里难得安静了一会儿,随哥哥一同看向那片海。海风吹在身上凉凉的,好歹程千里披着程一榭的外套,而程一榭光着膀子。程千里把哥哥的一条手臂抱在怀里,身体斜靠在哥哥身上,毛茸茸的脑袋枕着哥哥的肩。
“哥。”
程千里的声音小得几不可闻。
“嗯。”
程一榭答。
“哥哥。”
程千里又弱弱地叫了一句。不知是不是自己听错了,程一榭觉得这声“哥哥”带着浓浓的鼻音,要哭出来的感觉。他不知为何不敢再看身边的人。
“我在。”
“哥哥哥哥。”
“哥哥在呢。”
程一榭不厌其烦地答着。
“哥哥,”程千里突然就起了身,看着程一榭,脸上噙着笑,“我们去酒店后面的果园里玩捉迷藏吧!”
“你都几岁了,幼不幼稚啊?不去。”程一榭抱起手臂。
“呜呜,哥哥你就依了千里这一次,好不好嘛。”程千里“眼泪汪汪”。
“哎……拿你没办法。”
程千里知道哥哥这是默许了,便高兴地冲出了房间。
程一榭跟在他后面,关门时还不忘白他一眼。
“诶嘿嘿嘿。”程千里很怂地笑了两声,拽着哥哥去乘电梯。
楼下有着大片的烧烤摊,烤着各类海鲜。这儿每个摊子上都挂着一个暖色的灯泡,发着昏黄的光,光下的男人女人们喝着酒吃着肉聊着天,本该非常热闹的场景却总让人觉出秋季的凄寒与孤独。
程一榭的双眼被烟熏得有些想哭,又想到那昏黄的灯光,不禁紧紧抓住了弟弟的手。
程千里转头笑了笑,调皮地吐了吐舌头,牵着哥哥穿过了烧烤区,来到了果园。
这里是崂山脚下。夜晚的崂山,成了一个巨大的黑影,张着大嘴俯视着下面的人。果园里空无一人,连虫子也懒得叫一声以证明它的存在。那些树影黑压压的,在海风中摇曳着,沙沙作响,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畸形的鬼。
程一榭想到自家弟弟胆子小得很,便唤他:“千里。”
“哥?”程千里看向他。
“你不怕吗?”
“哈?怎么会!我可是进过门的人!”
“……”
“等等!哎呀呀,哥,你该不会害怕吧?”
“哥不怕。”
“那就赶紧走吧!走啦~”
其实程一榭撒谎了,他怕,怕得不得了,怕程千里出事。
“哥,转过去,不许偷看哦!要从一数到六十再来找我。”程千里带着程一榭来到果园深处,从裤子的口袋里摸出一条黑色的布,蒙住了他的眼睛。
“嗯。”程一榭答应了。
接着,他听到了程千里往他背后的远处走去的脚步声,莫名地有了一种强烈的不安感。
“哥哥,我好爱你的。”
程千里转过身,注视着程一榭的背影,边倒退边说了一声。
程一榭愣了一下,有一种东西快要突破胸膛。他恍惚听到程千里的脚步声越来越轻,越来越远,仿佛要消失一般。
“哥哥,我好爱你的,哥哥……”
程千里的声音再次传来,竟是哭腔。他的尾音不可控制地哽咽了一下,染上绝望无助的感觉,在黑暗的树木间竟有着惊人的穿透力。
“千里!”
程一榭彻底慌了,心中被撕裂开一个巨大的黑色破洞。他一把扯下黑色布条,转过身唤着他最爱的小孩。
程千里停在了不远处,此时与程一榭面对面站着。他的手背在身后,面上是无比灿烂的笑容。
程一榭觉得那个笑容好遥远。
“千里……你――”
“哥哥。我好爱你的……我好爱你的……”程千里流着泪,噙着笑,声音剧烈颤抖地重复着。
程一榭红了眼,往前走了一步。
“千里,外面冷,我们不玩了,跟哥哥回房间好不好。”
乞求般的声音。
可是那个穿着外套的少年往后退了一步。
“哥哥,我不冷,我有外套呢。倒是哥哥穿着短袖,快回去吧。”
少年人的笑容愈发显得不真实。
“不行!程千里你给我回来!!!快点!”
程一榭不可控制地吼着,快步朝程千里走去。程千里从容地往后退了两步。程一榭跑了起来。程千里却站住不动了。可是程一榭发现,虽然自己拼命地往前跑,但实则在倒退。这片土地,连同这片土地上的人――除了他自己,正在飞速地向前滑行,越来越远。程千里始终微笑看着自己的哥哥。
“不要!不要!千里你等等我,等等我!”
程一榭踉跄了几步。他还从未如此狼狈――就算是在难度较高的门中。因为他此时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就要消失了――
他追不上。
“千里!千里!!程千里!!!程千里……”
程千里在遥远的尽头化为了一粒看不见的灰尘。
程一榭被前所未有的绝望淹没。他像是失足跌进了冰冷的海水,睁不开眼睛,四肢都被麻木,五脏六腑都刺痛着。
他的千里啊……
…………
直到程一榭再次睁开眼睛,他看到了海与天。远处的海平面上有半轮不到的太阳,可仍有千丈光芒透过云层染红了天。
他的脸上还留着两道风干的泪痕,身上的外套也还在,面前桌子上拿出的两个月饼一口也没有少。
梦啊……
程一榭终于想起来了。原来程千里早就死了。本来该死的是自己。
他不敢回父母家,不敢坐在沉默的餐桌边看着父母强扯起的嘴角。所以他趁这几天不准备过门,外出旅游,看看不同地方的风景,也算……帮那个小孩完成梦想吧。
程一榭自嘲地摇了摇头。
如果中秋节有程千里该多好啊……
…………
后来的一年,程一榭永远地停留在了第十二扇门里――门里有程千里。
他已经不在意真假了,他只要一个程千里。尽管是死,尽管是活在虚假的世界中。
双生子的两个灵魂在不知何处重聚,就如同他们最初诞生时的那样。
程家的中秋可以团圆了。
至此,程一榭完成了他全部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