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2、第六十二章 ...
-
“吱呀——”木门轻响,一位中年妇女应声开了门,她的皮肤黝黑,在烈日的映照下微微发亮。
“你们是?”
“魏大娘你好,这位便是上次我跟您说过的,林大少爷,叶潇潇是他生母。”
被元彬唤作魏大娘的妇女似乎这才恍然记起了他,于是放下戒备,将两人一同迎了进去。
入眼所见竟是一座十分破旧的老宅子,低低的房檐被屋前凌乱的树叶遮掩去了一半日光,庭院里的花草倒是开得繁盛,偶尔能嗅到一阵香味扑鼻,竟也是一从未见过的幽静之处。
魏大娘领着两人径直往里面的宅子走去,宅子庭前有一颗十分粗壮的老树,不断向四面散开的繁茂枝叶便将大半个屋檐给遮盖得严严实实,即便是日光倾泻下来亦难以穿透这密密绿茵,于是一眼望去便总觉得一股阴森潮湿的气味。
再入内里,便见得一位年岁苍老的老人正拄着木漆拐杖坐在椅子上,她的身后是一副早已看不清面目的古画,灰墙已经脱落,地面上亦然有些许坑洼凹凸,将她映衬在阴沉沉的夏日里,尤显得格外沧桑。
“娘,林少爷来了。”魏大娘走至老人身侧,引着她的视线朝林绍庭看去。
那老人目光似是有些呆滞,据魏大娘所说,老人早年便患有病症,时而清醒时而糊涂,身边总是离不开她的。
老人闻言缓缓转头看向林绍庭,却怔怔地半天不说话,林绍庭亦低下身子轻声唤她。
“婆婆。”
见老人不肯开口,魏大娘有些抱歉:“可能今天她的情况不是很好,不如你们改日再来吧。”
“没关系,我今天府里无事,”林绍庭起身看着她道,“魏大娘,介意我在里面随意看看吗?”
“没事儿没事儿,你们请便。”魏大娘说起话来倒是个爽快人,连忙应声回道。
林绍庭便低声道过谢,同元彬一起往宅子里面的厅室走了进去。
里面共有五六间大小不一的厅室,主侧房屋皆被山水屏风间隔开来,最左处的房间收拾得格外齐整,想必是魏大娘与她母亲长年居住的缘故。再依次往右边走去,踏过木质门槛,便是一间格外宽敞的正厅,正厅里面的墙壁上贴满了许多花鸟墨画,其中有一副丹青水墨显得格外繁复精致,只是看得出年岁已久,许多斑痕细碎之物便隐隐其上。
林绍庭见状不禁有些好奇,这魏大娘家里不仅宅子宽敞明净,房屋里面的画作也非俗家廉品,想来倒不似寻常人家出身。
林绍庭耐着性子缓步将几个厅室一一打量,最后在柜架上的一叠书卷前停了下来。
“元彬。”林绍庭止步,将那叠书卷取了下来,面上积了浅浅一层灰尘,他便伸手耐心地将其拂去,元彬即刻取出一张巾帕给他擦拭干净。
元彬应声看了一眼,神色亦然凝重几分:“是《眷春书》,叶老先生的书作。”
关于这个叶老先生,其实林绍庭早前曾派元彬在暗中调查过他的生平,也就是母亲的生父叶长于,据说他曾经是江南城里小有名气的一位文人,诗画写作无一不通,尤擅诗作,而这卷《眷春书》,便是当年令他声名鹊起的一部代表作品。
可是至于他后来为什么会和母亲反目成仇互不相认,甚至母亲宁愿在云潇院里无依无靠地活着,也不愿意再见这个父亲一面,她当年到底都经历了怎样的无助和绝望,才会做出如此决绝的决定呢?
林绍庭只觉得所有心绪全都纠缠在了一起,愈发缠绕凌乱起来。
念及此,林绍庭捧着那叠书卷走了出去,老婆婆坐在长椅上,太阳透出云层,魏大娘在她身后轻轻地同她说着只有她们母女两人才能听见的小话,树叶的阴影便随风摇摆着落在她们身上。
仿佛在这里,岁月比外面慢了许多。
“婆婆,这卷书集是你的吗?”林绍庭走到老人面前缓声问道,他始终认真地看着她,不敢有一丝疏忽。
若她真的认识叶长于,真的认识母亲的父亲,甚至她若真的知道母亲的族人如今身在何处,那许多事情便总能有希望寻着眉目了。
于是他的心便随着老人的情绪紧紧悬了起来,似乎随时都会崩落。
当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老人身上时,她的目光却倏地柔和了下来,仿若霎那间便恢复了正常模样。
接着,她的眸光中竟然隐隐闪烁着晶莹,眼里有泪。
“娘?”魏大娘见状不禁有些疑惑,她从未见过母亲脸上出现如此复杂的神色,说不上喜悦也说不上难过,只是微微颤抖着嘴唇,似乎想说什么。
那叠书卷是自她记事起便一直都放在那个柜架上的,她闲来无事时也曾翻读过,不过她从未以为这书卷与其他书卷有何不同。后来母亲患了病,家里的大小事务便都是她一人接手打理,这些书卷她亦是偶然闲暇之时才会整理一遍,平常更是任其堆叠在角落里不曾问津。
“……给我。”老人的眼神竟不再呆滞,说话也开始如正常人一般,只是径自伸手夺过林绍庭手中的书卷,言语坚定。
只见老人将书卷放在自己的腿上,然后一点一点摊开,眸光柔和,仿佛在看着一样十分珍贵的东西。
“春寒料峭,见字如梦,冬雪已过,心事尤重……”老人嘴里喃喃着,“这么多年了,你在远地过得可好?”
“娘?”魏大娘见母亲有些异常的模样,心下不由得三分奇怪,她很少看见母亲这个样子,更是难以想象她竟也会有这般感怀的心事。
没想到老人缓缓抬头看向林绍庭,眉目间的情绪更是显得有些落寞。
“林少爷,你母亲当年不听劝阻执意要生下那个孩子,长于对她已是仁义尽至无可奈何之下才做出的那个决定啊。”
“长于一心为了叶家上下满门荣耀,不得已才骗了你的父亲,他真的不是故意为之啊。”
老人字字恳切,听起来像是在为叶长于说情一般,林绍庭听得不明就里,随着老人的话越发困惑起来。
“婆婆,您仔细点说,不着急,我都听着。”见老人情绪蓦然有些激动,他便更加好奇当年关于父母亲之间到底都发生过什么,加之那日在尧山崖顶戴着面具的那位陌生男子交给他的那封信,一切都如隔了一层面纱不得其解,他便片刻也等不下去了。
“咳咳……”老人有些喘气,魏大娘赶紧给她轻轻顺着后背,复又从屋子里端出一碗汤药,让老人先喝下去。
老人脸色微微涨红,喝下汤药之后似乎格外精神了些,于是这才叹了一口气,像在讲故事般,目光深远不急不缓地,一五一十向林绍庭回忆了起来……
“那年我在久鹭馆做厨娘,你的叶祖父便是馆里的常客,于是三来两往的,我们也就混了个相熟,可惜相遇不逢时,那时的我们都已为人父母,无法再像年轻时那样肆意妄为。
当时我并不知道他已对我心生情意,依旧同往日一般与他话常,他便告诉了我那时一直缠绕在他心上的烦闷事。那时的他还是江南城里名望不小的诗边文人,身边也常常跟随了三两小友,我自是觉得好奇,如他这般吃穿不愁儿女双全且家中还有一位貌美娇妻的江南才子,又何以会被什么琐事给困扰成这般模样呢?
于是他便尽其所祥地告诉了我,却是因为他家里的那位大小姐,也就是你的母亲,叶潇潇。
关于这个叶潇潇,我曾经是听旁人提说过的,性子执拗,要强,不是个轻易低头服输的大小姐脾性,不过这也难怪,生在那样的好人家,脾气大了点也是正常的,可是偏偏这一次发生的事,倒的确是让长于心生为难了。
叶潇潇爱慕镇上的一位富家公子,且听说两人情投意合已经共处了好长一段时间,可是不料富家公子家里早已为他定下婚约,马上就决定年中旬成婚行礼,叶潇潇自然是不情愿的,不肯那富家公子娶别的女人,可是没想到那公子竟是个性情浅薄的花花心肠,断不会为了她甘心舍弃家里替自己安排好的荣华富贵,于是狠心弃了她,叶潇潇为此事茶饭不思日夜哭泣,愁得长于好些日子不知应该如何劝慰。
如此倒也作罢,可糟糕的是叶潇潇竟然怀上了那个男人的骨肉,一家人知道后急的不得了,好歹叶家也是声名在外的书香门第,虽然比不得那些商门大户,但比起普通的人家来说也是足足有余的,可是现在,原本清清白白高高在上的大小姐竟然怀上了已成婚事男子的孩子,这若是让外面的人知道了该会作何评价,更何况长于还是这镇上有名的诗画文人,家里出了这样不雅之事,可让他的脸面置于何地?
正巧那时你的父亲林家泽爱慕叶潇潇已久,竟赶上那个时候上叶家提亲,没想到三番两次屡屡遭拒,长于自然是欢喜得不得了,林家祖业兴旺,历辈都是富贵门第,可惜叶潇潇并不喜欢他,每每都以各种借口回绝了对方。
林家泽走后,长于的心思却是没断,他不想让外人知道女儿现在肚子里还怀着别人的骨肉,于是劝说叶潇潇喝下堕胎药将孩子流掉,可是叶潇潇一直未曾听进劝说,执意想要将孩子生下来,也就为了此事,家里人与叶潇潇的关系便愈来愈冷,甚至到后来岌岌可危。
过了一段时间,不知因为什么原因,叶潇潇突然答应长于嫁给林家泽,长于不知道叶潇潇的心意何以转变,但是念在林家富贵,他便瞒着女儿曾经的这段不堪,将她给送进了林府。
要说这段日子,真正让长于觉得难以心安的,是叶潇潇时而正常时而崩溃的情绪,他之前以为是女儿突然想通了,心甘情愿将孩子给流掉,然后安安心心地嫁给林家泽,可是后来他才知道,叶潇潇竟然一直都在骗他。
叶潇潇瞒着叶家所有人在外面偷偷将孩子给生了下来,她一个女儿家,平日里在叶府的吃穿用度都是给定量分配的,所以她想要将那个孩子给悄悄养在外面,那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长于知道这件事后大为震怒,痛斥叶潇潇这简直就是胡闹,不顾家族名望胡作非为,可是叶潇潇根本听不进去,她愿意嫁进林府,就是想着成为林家夫人之后能有足够的能力将孩子给抚养成人,而不用留在叶府里委曲求全还要受到叶家上下所有人的阻拦……”
……什么?!
听老人讲至此,林绍庭整个人几乎有些承受不住,过往母亲所有对他疼爱的关心的眼神此刻便一一浮上脑海,难道……难道她对自己的所有关爱都是假象么?难道仅仅是因为她想起了那个孩子的缘故么?
怎么可能……不会的,不会的,她怎么可能会在林府之外还有另一个孩子呢?
怎么会?
难道她一直坚韧而挣扎地活着,便都只是为了那个孩子而已吗?
那自己呢?自己究竟算什么?
他不相信,不相信这一切都是假的,他陪在她身边那么多年,她怎么那么狠心说走就走了呢?
怎么会呢?
突然心痛得厉害,仿佛四分五裂般被人生生拉扯撕碎开,鲜血淋漓红得可怖,所有流失在过往里的碎片全都因此重合聚集。
到底哪一个才是真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