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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第 1 章  ...
            
                
                
                    - 
                          他觉得自己是醉了。
  若没醉,怎会再一次见到他。
  上元夜,宫中宴赐群臣。
  华灯如昼,罗衣纷飞。殿中丝竹清响,歌声渐起,婉若莺啼。唱的是宫中的旧调《清平乐》。
  “云想衣裳花想容……”
  他半支下颔,指尖把玩一盏通透晶莹的夜光杯,笑赏座下云鬓香衣轻歌曼舞。双目似醉微阖,眼底却是清清淡淡不易觉察的倦。
  丝竹渐歇,又闻一曲骤起。清亮亮的笛音,清亮亮的歌喉,跌落在殿上冰珠儿似地碎了一地。
  “丹云飞,暮雪寒……”
  他抬眼去望,娇黄翠绿中只一抹朦胧朦胧的白,白得单薄如雪,几要化进身后的苍茫的墨色。
  何时跌破夜光杯,待回过神,已是满殿静谧,乌压压跪倒一片人。
  伸手轻挑起脚前那抹雪白,却见眉如远黛,烟目含翠,一时喃喃:“你……叫什么?”
  “回皇上,婢子阑珊。”脸庞染上烛火的红,声音微微颤抖。
  “阑珊……”他低低地念,眼底幽光明明灭灭。“阑珊……阑珊……珊……”
  话音未消,他在众人低呼惊叹中一把将她打横抱起,大步向寝宫走去。
  怀中玉颜娇怯,轻轻别过脸去。
  他星眸凝深,轻声醉笑,“原来,你也会害羞……”
  彼年微服出游,初下渝州。
  那一日,小楫轻舟,泛游郊湖。
  红荷扶夏,水面清圆。湖上多渔女结伴采莲。
  都道巴蜀女子多豪情。一路行舟,竟有不少采莲人大胆趋舟近前捧上水灵灵的莲蓬相赠,毫不掩饰爱慕之意。连替他打桨的渔家女子也笑盈盈地直白赞道:“公子生的好相貌。”
  忽闻湖心歌声袅袅,周围莲舟一阵喧哗。
  藕花深处,一叶扁舟缓缓荡来。
  远远见那人,青丝披垂,斜倚舟舷,尽是风流疏狂。
  他听见身旁惊喜交加的叹息,却是无人敢上前示好,不由好奇。打桨女子不甘而又无奈:“冷杉公子会生气的。”
  他拈起一朵莲蓬细细把玩两圈,似有隐隐笑意浮上眉梢,未几浅唱:“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倏地一扬手,掌中的莲蓬不偏不倚掷入那人襟怀。
  他转首看他,眯起眼睛,弯唇笑了一笑,醉了一池风荷。
  反倒是他,在那一笑之下,耳根渐染可疑的粉。
  一叶舟轻,双桨惊鸿。
  船行藕花丛,他挽袖折下一朵莲蓬。
  他却不接,忆起初遇时他戏掷莲蓬的调笑,似笑非笑矜傲:“这么苦的莲心,我可不要。”轻轻甩袖,衣袂软软拂起。
  他捉住他袖摆。
  他身子微摇,跌入他怀。
  他反手拉过他的掌贴住胸口,眸深似海:“我可是真心。”
  “呦,真心呐……”他温柔犀利地笑,一边笑一边软化,不几分便化成风里一抹淡淡荷香。
  未几他下颔轻扬,柔声刁难,非要他当一回越女再唱那曲《越人歌》。
  俊眉皱了又皱,终还是无力轻叹:“好好好,我唱,我唱……”
  一曲唱罢,早已是霞映双颊,换来他拊掌狂笑。
  远山如黛,霞醉烟廖,怎及怀中人清眉如水,媚眼如丝。低头去品,盈盈的醉人心脾的香,醉了清风也醉了晚霞。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
  邀约在山谷的花树下,摆一壶梅花酿,杯酒清谈。
  他的呼吸都带着梅花凛冽酒香,凤目斜飞,三分迷离七分妩媚,和衣卧倒人怀。
  他伸手去拥,想及书上那些狐仙精怪的志异,不由在他耳边低声呵笑:“该不会,你也是那花魅山精幻化而来?快说,快说,到底所图为何。”
  他揽臂一勾,唇角扬得几分张狂:“我只为你。”
  月色裹得一身清辉,长袖卷落香花满襟。
  他想,他要真是花魅山精就好了,他定不顾一切带了他的原形去,永不分离。
  留至不可留,京城快马声声催急。
  那日长亭,他与他告别。
  暮色四合,烟雨蒙江。
  他回头看他,他站在亭中,只一片朦朦胧胧的白,白得几乎要化进身后苍茫,再无踪迹。
  他缓声放歌,轻轻一段流水般低吟浅唱。
  “丹云飞,暮雪寒……留知己,杯酒共清谈……落花满袖香未染……”
  歌声止了,他淡淡看他,连同眉梢浅浅的笑,平静的,挟裹着默默无言。
  他忽然觉得那目光尖利得像一把剑,虚虚地划过来,虚虚地在心上刺过,撕心裂肺般的痛。
  他眯起眼睛,弯唇笑了一笑,一如初见。
  他转身而去。耳畔不绝仍是他清浅缠绵的歌声,还有最后那一声轻轻的,轻轻的,再会。
  藕花深处,惊鸿一瞥。
  只一顾笑,便是一生情缘。
  帐掩流苏,被翻红浪。
  明黄罗帷轻委垂地,四下里寂而无声。
  良久,听得铜漏滴答一声,惊破缠绵中的绮梦。
  枕边玉颜眉如远黛,烟目含翠,越是细看却越觉平淡乏味,没有一丝山水的灵秀。心下黯然,冷冷推开衾被而起。
  初承雨露,羞怯狂喜的女儿心非但没盼来期待中的绵绵情话,只得当朝天子的冷面倦容和淡淡一句:
  “‘阑珊’这名不好,把‘珊’字给去了。”
  这世间,唤得此字的,唯他一人。
  时隔三载,再访渝州。
  藕花湖畔,人去楼空。
  莲舟依旧,舟上采莲女却已无人知晓“冷杉”二字。
  湖岸长亭,他忆起那日送别,他在这里浅笑放歌,歌声袅袅逐云而去,还有那一声化入风中的,轻轻的,轻轻的,再会。
  “再会,再会……”
  原是,再不相会……
  他反复低念,竟是魂牵梦绕,时断时消。
  漏断人静,他再无睡意,披件外衫推出寝宫的门去。
  明月如水,玉阶如霜。
  他又一次见到他。
  青丝披垂,凤目斜飞,斜倚栏杆,那唇角一抹勾人醉笑,那么迷离,那么妩媚,又像落在玉阶上的一片雪,单薄的,寒澈的,清得几欲化风。
  他抬首看他,眯起眼睛,笑了一笑,嘴唇翕动——
  “皇上……皇上……”却是内侍久见不归,提灯来寻。
  漂浮不定的灯火自远而近。
  他再回头去看,唯剩玉阶空寒,一片月冷霜华。
  “皇上……”
  “皇上……”
  他缓缓回身,缓缓阖上双眸,幽幽叹道:“无碍……朕……不过又是醉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