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的小画本儿》旧人新醅

2、长公主与小皇帝

　　康定六年末，丞相叶九勾结永嘉长公主，意欲谋反，后为帝煜所识破，斩为首者驸马叶陆，封公主府，抄叶家满门，揪其党羽，皆伏诛。

　　永嘉跪坐在供奉着祖先牌位的大殿里，此刻她只是略作洗漱，并未做什么装点——按照她那皇帝弟弟的旨意，她本也是应当如此的。此时距圣旨颁下的那一日起已过了四月有余，在这中途还过了一个年，然而那圣旨的内容还如在耳边：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永嘉长公主结党朋，摄皇权，撺掇朝臣，勾结党羽，犯上作乱，实失长公主之德。然，朕念先帝遗训，不忍施罪手足，故赦其死罪。即日起，命长公主脱簪待罪，于太庙思过，非诏不得出，钦此。”
　　那时的永嘉跪伏在大内监牢冰冷的地面上谢过恩典，直起身子从宣旨太监手中接过那一卷明黄的卷轴，正是这一道旨意赦免了她所谓犯下的罪，然而早在那之前，她的驸马，她的亲信，已经全部被她那疑心病重的弟弟改处死的处死，该流放的流放。
　　然而他终究还是留给了她一条生路，许是那些年姐弟俩相依为命的一点情谊，许是他初登基时她力挽狂澜的恩情。
　　曾经名震皇城的永嘉长公主就这样被软禁在了太庙，日子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于此的日子自然不能与从前的公主府相比，然而她那个皇帝弟弟好像也没打算让她落得个太惨的地步，又或许是因为在太庙之中，顾忌列祖列宗还看着，她总归要比历史上那些真正夺权失败落为草寇的皇族要好过一些。
　　这或许是因为那个犯上作乱的罪名本就是李承煜因为太过忌惮她的势力，硬生生给她扣上的帽子——她李承煊若想上位，大可不必这么大费周章，从她与皇子同样辈分的名字便可看出先帝对她的重视，更不要说她曾是名正言顺地皇太女。
　　然而这一切已经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了，永嘉这么想着。日子已经入了二月，可外头的雪还没化干净，这些日子里远离了朝堂纷争与俗世烦扰，人也变得清净起来，便总能想起从前的一些日子：也记不得是那年的事情，大抵还是在父皇还在的时候，她因闯了祸被罚一月不许出宫，恰逢皇城的第一场大雪，她偷偷跑去御花园的树上坐着。结果那日，叶九恰好随他兄长进宫，办完了事情路过御花园，瞅见她在树上便劝她下来，只是那时候的叶九锐气正盛，言语中还带着调侃意味，直说永嘉是公主，回头摔下来还要怪到无辜群众身上，实在不妥，气的永嘉恨不得当场从树上跳下来踹他两脚，然而这人偏偏又生的一副好看模样，气质更是风度翩翩，叫人狠不下心来蛮不讲理。
　　这事儿当时也就过去了，偏偏永嘉想起来时越想越气，回头便告诉了自己相好的世家小姐妹，将叶九当做多管闲事典范数落了一通，传的京城一圈都知道叶九得罪了永嘉。
　　这事情后来还曾被叶九拿出来说道，每每提起只叫她无话可说。
　　然而这都是年少时候的事了。
　　永嘉闭了眼睛，心里默默诵读着经文，每念一句，便将手上的黑松石手钏播过一颗。耳畔能够听到外头靴子底踩在雪面上的声音，大抵是今日负责扫雪的宫人偷了懒，御道上的雪才能被采出这样的声音。至于来人是谁，自不必多问，响起的是熟悉的声音：
　　“皇姐在太庙过得可还好。”
　　“劳皇上惦记，戴罪之身苟活于世，能在列祖列宗面前思过，已然是福气了。”嘴上如此说着，永嘉却连起身行礼都没有动作，只是继续闭着眼，跪坐蒲团上。
　　大殿里沉默了许久，大抵是皇帝也不想先开口，永嘉虽也不觉得尴尬，却只得叹了口气：
　　“皇上今日怎么得空来看看手下败将。”
　　“先前朝中动荡，免不得多加政治，而今乱党一事已过四月，诸事尘埃落定。朕想着皇姐应当也想知道其他人如何，便来告知皇姐。”
　　“皇上圣心，不敢揣测，只是不揣测，也该揣测透了。乱臣贼子不可留，叶家自然是首当其冲，与我与叶家交好的那些自然也难免波及。朝堂之中，新旧更替难免事物繁多，倒是皇上要辛苦了。”
　　“皇姐高瞻远瞩，杀伐决断，连自己心爱之人也下得去手，朕倒是学不来。”
　　“皇上这就是诬告了。皇上下令诛叶家满门，我夫叶陆自然也是那菜市口被斩首示众的乱党之一。皇上金口玉言，怎能说是我下的手。”永嘉手中的手钏停止了拨动，但她的语气仍然是平和的，事实上，自入太庙来，她从始至终都是一般平静，然而皇帝却并不打算放过这一茬，语带笑意地又道：
　　“叶统领为叶家党羽，掌京郊兵马，又是皇姐夫婿，朕不得不除，然而皇姐冰雪聪明，怎会不知朕所言之人并非驸马而是另有其人。”
　　“……”
　　“朕，尚留了叶姓一人，皇姐猜猜是谁？”
　　鸦睫轻颤，永嘉蓦地睁开了眼睛，但她又随即慢慢闭上了眼睛，试图利用呼吸将自己被此话激起的下意识反应给平复下去。
　　此时李承煜并未在她身前，并看不到她霎时间变换的神色，然而两人是相熟的姐弟，煜帝多年来受永嘉庇护辅佐，对后者的一举一动再熟悉不过，又怎会发现不了自己皇姐身上那一点小小的异动。
　　李承煜的目光锁在自己这位皇姐身上，此时的永嘉显然已经平复了那一瞬间的失态，又变回那个于太庙中思过的古井无波的李承煊了：
　　“皇上，你今日留叶九一命，他日必得死在他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