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僧佛面》皱巴巴

5、肆·鬼子母

　　太后君临天下时，英雄已垂暮，内宠面首，外纵酷吏，朝堂之上检举成风，另有内卫无孔不入，一时间人人自危。
　　我请了丁忧，倒成了其中最闲适自在的人。
　　我嫌这尘世太乱，将妻儿送回清河崔氏，期望借助家族的力量庇佑他们，自己长居老和尚坟前，早晚诵经，中午练棍，一如当年。
　　来人报大理寺式微，我不应。
　　来人报大理寺卿谋反被抓，我不闻。
　　来人报朝中好友发配，我不理。
　　来人报全国各地兴起邪教，我不睬。
　　我过着最朴素的日子，成日诵经礼佛，三年如一日，直至丁忧结束，官复原职。
　　兴衰轮回，周而复始，我似明悟了些。我知道这个国家已经进入了关键期，但关键绝不在我一个小小的四品身上。我只是从佛前回到狴犴身侧，专心做我的工作。
　　内卫监察做得不够漂亮，接连抓走了两个大理寺少卿，一个大理寺卿，大理寺内人心惶惶，互相猜疑，案件积存了不少，我只得一件件看。
　　上报最多的是关于邪教“鬼子母”的事。
　　我守丧时曾有所耳闻，邪教“鬼子母”乃奸人所立，以佛教故事中母夜叉知名为教名，专行诱拐之事，更有甚者，当街强抢孩童。这些年被掳去的没有一万也有八千，至今无一人生还。
　　我崔氏也有类似的死士是从孤幼中挑选人秘密训练，但鬼子母更加绝情，决不偷身体孱弱之类，换而言之，此中上报者，无一不是家境富足之类。
　　鬼子母皈依佛祖前专食孩童，这名字倒是极为贴切。
　　我干笑两声，将“鬼子母”的卷宗单独整理出来放在一侧，寻来纸笔修书一封提醒妻儿小心。
　　邪教此事我断不能就此放任，只是近来局势混乱，即便百姓上街见面都不敢多言，生怕被人抓住话柄检举，邪教成员行事更加隐蔽，案件一时难有寸进。
　　我意识到这并非大理寺办事不力，但也远不是我一人能解决的状况，而时常审理卷宗到半夜，烦躁得头痛欲裂。
　　每到这时，我就在院前练棍，脑子里回忆着老和尚坐化前的话。
　　“崔顺，人行于世就像你我刚才房上比武，处境尴尬、进退维艰，时常还要顾及家人……”
　　我此时倒是能有所体会了。
　　斗转星移，“鬼子母”仍是压在我心口的一块巨石。案件毫无进展，朝廷慢慢失去了耐心，频频向大理寺施压，女帝震怒，下了死令，若三月内再不查明此案，大理寺上下几十官员都要掉脑袋。
　　眼看破案无望，不少寺内官员都开始收拾细软，准备举家逃亡。
　　唯独我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或许是我妥协惯了，又或许是我这次实在不肯妥协了。我实在太想证明些什么了，就如同浅滩里的鱼渴望着水，鱼没有这捧水便要渴死，我做不成这件事便死不足惜。
　　然而，一月，两月。
　　时间像无情的流水一样消逝，我知自己死期将近。
　　寺正跑了，共事的狱丞跑了。
　　牡丹花又开了。
　　我端坐在院中，不忍错过这绝艳的牡丹。院中还摆着那个两分的石桌。说来可笑，曾有心换掉它的人此时尚且不能自保，又哪里来的时间去管它，而有时间换它的人却没有这个心思，它只能搁在那儿苟延残喘。
　　这石桌是妙彻留给我的为数不多的念想。
　　我一手端着酒杯，一手摸着石桌的断口，“妙彻，再过一个月，我这脑袋可就要搬家了，难不成你也只想看我的灵牌吗。”我独自喃喃，叹息一声，反身回到寺中。
　　当晚，院中似有响动，我闻到酒肉的味道，手中卷帙陡然跌落。
　　“妙彻！”
　　我不确定是不是妙彻，佛香的味道太淡了，我几乎要靠臆想才能闻到一丝。
　　无人回应，院中空空如也，徒有一道棍痕在地，一张纸做登门礼，妙彻不在。
　　我失魂落魄，喉咙里却哽咽得想要喜极而泣。
　　“浑和尚不够义气，登门居然只舍得给张纸。”我又哭又笑，可拿起纸，浏览一遍后，笑容冷在了脸上。
　　“鬼子母。”
　　纸上写着所有鬼子母核心成员的名字，第一个赫然便是妙彻。
　　或许放在一天前，这张纸是我日思夜想的东西，可现在我却宁愿掉脑袋。
　　我闭上眼，忽然感觉头昏脑胀，记忆中妙彻的棍似都活了过来，在我眼前挥出一片星流月转。
　　“来人……”
　　良久，我喊来下属。
　　“……捉拿妖僧，妙彻。”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宛如年少时赏过的夜舫名伎琴上的最后一个音。我感觉到指尖上冷意侵袭，每一缕风的拂动都令颤抖加剧。
　　我悟不明白了，老和尚说妙彻天生佛骨，妙彻自言法号妙彻，透彻佛理，我原都快要信了。可大彻大悟之人为何会行这等荒唐之事。
　　我平素最恨人骗我，可现在倒宁愿这是一场骗局，编排我也好，我绝不会发怒。等我回过神，再被老和尚一棍子捅个脚朝天我也心甘情愿。
　　我浑浑噩噩地回了房中，浑浑噩噩躺下，浑浑噩噩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