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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生贺 ...

  •   耶稣说,母亲(原文作妇人),我与你有什么相干。——约翰福音书2章4节

      他们叫她疯母玛丽亚。

      那本身就是一个疯狂的时代。虔诚得足以使人苛待自己的身体和精神,以抛弃世俗的一切,财富、权力、爱欲。亵渎得可以让教皇将灵魂的救赎放在金钱的天平上称量,情妇公然坐在他的右手,称号侄子的私生子们,可爱的男孩羔羊。上帝的名义是最郑重的誓言,最不值钱的遮羞布和借口。血亲之间恨之惨烈到残杀,爱之暧昧到□□。
      而这一切都是公开的,赤裸奔放热烈得像吃下智慧果之前的伊甸园初人,令人震惊的残酷的天真,又兼备长翅膀的蛇的狡猾。
      而最疯狂的是,在他们没有预见却并不久远的将来,时间将带来全新的革命,这个疯狂的时代本身即将消亡。
      不过我们将谈论的,只是发生在那个消逝时代中微不足道的一个故事。

      那个时代有很多神迹,无数修女和修士感受到了上帝荣光的召唤,许多传说再现了基督的荣耀,瞎眼的回复光明,瘸腿的站直,大麻风的治愈。自然,与光明对立共生的黑暗也必然存在,黑弥撒和巫术亦是平常。在无科学的时代,天使和魔鬼与他们都如此接近。
      而那个故事,并非光明,无法被赞美;它又似乎不涉及纯粹的邪恶,不过是一个疯女人的臆想。即使她声称的再骇人也罢。真实与虚假,事实究竟如何,已经难以考察。但这件事的湮没无闻,也许还与她的显赫家族有关。权势总是擅长编造和掩盖丑闻。而据现代的研究,中世纪那些神迹和巫术的本质其实是同一种狂想,人自身被压抑的欲望。他们所祈祷和憎恨的,从不曾真正存在过。那末,无疑背后的真相只是政治而已。诋毁和赞美,不过利益的另一层面具。
      但无论哪种,仅仅如此干涸的叙述,不过黯淡的历史灰影,死去的无力亡灵。从中什么都得不到。我们需要的是活生生的他们,有血气与呼吸的。如此,我们才能理解那些蕴含其中的激情与疯狂,不可思议的爱与死。
      所以接下来,我们要讲述它。

      “万福玛丽亚,满被圣宠者。主与你同在。你在妇女中受赞颂,你的亲子耶稣同受赞颂。天主圣母玛丽亚,求你现在和临终时,为我们罪人祈祷天主,阿门。”
      光线渗透琉璃镶嵌的玫瑰花窗,投下一束束宝石碎片般的光。静谧幽黯的教堂内,那些神秘虹光笼罩在圣母像上,如同上帝的应许。圣母低眉顺眼,神情纯净而慈悲,又含着一丝哀愁。天堂之光从她背后投射而下。她是光芒的中心,以一种满怀无限爱意和宽恕的姿态张开双臂,对着祈祷的世人。

      教堂的门打开,已经有使者从远方回来,在一旁等待着她的祷告完毕。
      “有什么消息吗?”
      “我们打胜了战役,您的丈夫厄斯肯德伯爵很快就会回来了。”
      她平静地向前走着,手里握着的一串玫瑰念珠随着步伐微微晃动。
      “还有别的消息吗?”
      使者的语调变得有些难以启齿。
      “是的,夫人……您的女儿阿黛尔,伊斯特夫人,因为难产去世了。”
      她的脚步停在了马车边。
      “还有吗?”
      她的声音依旧很平静,一如平常。
      “没有了,夫人。”
      于是她点点头,提裙踏上了马车,将自己关在里面。马车开始向前驶去。
      摇晃的华丽车厢里,她的脸庞是苍白的,低微得只有她自己能听到的思索萦绕在耳边和脑海中。
      “阿黛尔死了。在现在的形势下,我们与伊斯特家族的联盟必将彻底破裂……”
      天穹之上,大风猎猎,乌云啸聚,沉沉地压下来,遥远的地平线上传来了雷鸣声。

      待马车到了城堡时,已经是倾盆大雨。雨珠砸在地上溅起大朵水花,雾气弥漫,水帘茫茫,视野所见的一切都变得如此模糊。当她下了马车时,虽然有了斗篷的遮蔽,裙摆和衣袖乃至鬓边仍然即刻被溅湿。城堡里也显得如此阴暗湿冷,而更令她烦躁的是,她的女儿海琳珊特正坐在椅子上冷漠地看她。
      “我不会嫁给那个老头。”
      “我没有征求你的同意。现在阿黛尔死了,我们更需要你未来丈夫的支持,所以这桩婚姻必须完成。”
      “那我宁可和姑母一样去修道院。”
      “别犯蠢了。”
      她用一个干脆的短句结束交锋,转头问仆从。
      “安德拉许斯在哪?”
      “他才七岁。而且你从他那里得不到什么。”海琳珊特嘲讽地说,“他只是个次子,拿不到一分财产,对你毫无价值。以后最多只能当个骑士送战场上去死或者把自己嫁给哪个昏了头的女继承人。”
      “海琳珊特!”

      城墙上的哨兵吹响了凯旋的号角。大雨中,远方的人归来了。
      “怎么没看见海琳珊特?”
      晚餐时分,昏暗的烛光,丰盛的食物。难得归来的领主问道。
      “大概在房间里,到时候给她送去吧。她不满意那桩婚姻。”
      领主闷笑了声。
      “她喜欢在我们家干活的那个小骑士,你走的时候可以顺便把他一起带走。”
      “说得也是,最近打起来也一直没个停歇。我们需要更多的士兵。那些勉强合作的异端(指新教徒,女主一方是天主教徒)根本没法信任,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背后捅刀。就算是现在一起抵抗外敌,相处里折腾出的问题都让我觉得比直接上战场还头痛。有一次做祷告的时候他们甚至嘲笑圣母,老天,那些亵渎的话我就不转述了。好容易才压下去没当场变成两兵交战的局面。”
      “为了获取胜利,有时候我们不得不与魔鬼共舞。”
      “我们付出了如此大的代价,希望上帝能对我们多些眷顾和仁慈罢。对了,说到魔鬼。你知道巴托里夫人的事吗?”
      “那个被指控为女巫被关在城堡里的伯爵夫人?”
      “既然你都能知道得这么详细,看起来是真的了。”
      “我可什么都不知道。她到底是真的疯狂到实施了黑弥撒犯下那些罪行,还是国王和主教们终于找个借口可以分走这个可怜寡妇的土地和财产,或者两者兼而有之。我没什么内幕消息。”
      “本来还想跟她的家族联姻,算了。”
      城堡外面,大雨仍然倾泻而下。

      火把在狂风骤雨中如此黯淡,一切都被浇得透湿。仆人们忙乱地鼓噪着,跳进幽深的护城河水中。她站在一旁,心中的狂怒在冰冷的雨水中反而更加旺盛。
      “找到海琳珊特小姐了!!”
      人群涌动着过去,杂乱的脚步声。她迈开步子,缓缓地走过去。
      他们把只穿着单薄衣服的海琳珊特抱上来,可怜的小姐紧闭着双眼,脸色苍白。万千言语堵在胸口,她沉着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和一旁哭泣着忙乱抢救的骑士。
      然后动静渐渐小了,只剩下雨声咆哮,振聋发聩。厄兆和不详的预感如同寒意弥漫,直入心底。
      有人犹豫而畏怯地抬起头,走到她身边。
      “夫人,海琳珊特小姐……没有呼吸了。”
      她闭上了眼睛。

      “万福圣母玛丽亚。万物之母,贞洁圣女。您懂得一位母亲的痛苦。您失去了您的独子,我们的救主……”
      神秘光辉中,圣母像的表情总是如此温柔。
      修道院里的一切都是简朴的,她换上了修女服,打水、擦洗地板、洗刷衣服,干着粗活,给穷人们洗脚。一系列流程按部就班地走过场,一种圣徒式的苦行举动。她会被称为朴素、谦卑,被称赞。不过日后的学者在评论当时人们写下的一位被称赞的王后做下这些苦行的篇章时,正确地指出这其实无非就是侍女们的日常工作罢了,只因为是王后的高贵身份所以宫廷诗人们才不惜溢美之词。当然,那时对贵族们与平日不同、用来展示自己虔诚与谦卑的装模作样的举动,尚还没有作秀这种贴切的专业名词加以讽刺。
      不过,至少对她来说,那时那地,她真是抱着低到尘埃的心去做这些,以减轻心中的痛苦。滑轮吱呀吱呀转着,她打着井里的水,有修女抬着蒙了裹尸布的白担架经过,被白布裹着的人形肚子仍旧高高隆起,也许是之前悄悄躲进修道院里生产的某一个害羞的未婚女子。这个时代自然没人相信她们能如同圣母玛丽亚一样处女感灵怀孕,裹尸布下遮掩的不过是道德的腐坏。她看着她们抬着担架消失在门外,又想起她失去了女儿。

      教堂的门打开了,在门外等待着的穷人们焦急地举头望去,高贵优雅的夫人从阴影里走了出来,顿时无数脏兮兮的双手向她的方向伸去,摇摆着。
      “行行好吧!”
      “行行好把!好夫人!”
      她微笑着,从容地走着,从钱袋里拿出硬币分发给他们,向着自己的马车走去,很快一切就结束了。
      “行行好吧!善良的夫人!”又一个嘶哑的声音高声说,用力挤过人群凑到她身边。她掏光了钱袋里最后一点硬币打算就此结束,然后不经意的一瞥间她看见了一闪而过的刀光。
      “卫兵!卫兵!”她大声喊着,急速后退,几乎没被自己的裙摆绊倒,狼狈地扑向了一边。但她毕竟躲开了刺杀,现场顿时慌乱了起来。

      “问出是谁派来的了吗?”她问,脸色苍白而阴冷,却很镇定,没有劫后余生的恐惧。
      “没有。不过他骂了很多话,都是土耳其语。”(十字军东征的对象之一)
      “那就没什么好问了,直接杀了吧。”
      她面对着餐桌上丰盛的食物,低下头,疲惫地抚着额。
      生活几乎没有如意舒心的时候,看不完的账本,写不完的庄园计划,周旋于口蜜腹剑的贵族交际,担心着近处和远方的和解与战争的波及。尘世间,触目可及之处皆是荆棘和蒺藜,血与泪的残酷。流淌奶与蜜的应许之地,永远的幸福安乐,神许下的诺言看起来如此遥远。
      如果人们真相信自己所信仰的,世界本不该如此疯狂,乃至每个人都不得不犯下罪孽,满身血腥而活。
      那些不过是欺骗蒙昧人的骗局,从来不能束缚上层人。他们如此明白,故而如此沉迷于欲望和权力。而灵魂彷徨无处可依靠时,又指望信仰的救赎,且如此真诚。
      因为在这个朽灭的世界,他们并没有其他指望。

      那天晚上她梦见了她的海琳珊特,穿着白衣,披着长发,戴着花冠,迷失在凝绿如梦的森林中。海琳珊特低声唱着关于爱情的歌谣,采着漂亮的野花,明亮如盛满星光的眼睛里却是茫然的神色。歌声回荡着,她那样随意地走着,一脚踩进了溪流中。
      她想发出惊叫,却无法从噩梦中醒来。她的海琳珊特慢慢地从水底浮出,死亡使女孩的脸色苍白宁静,仿佛发着光芒。手里的花散落着,漂浮在水面上,周围是幽寂荫深的绿意,开着寂寞的柔弱白花。
      女孩失去神采的眼睛里映着白鸽自由飞翔的蔚蓝天空。
      我的海琳珊特,可怜的奥菲利娅。
      如果真的有灵魂存在,那我的颜色必然是脏污和血腥的黑红。
      灵魂的安宁实在是太过奢侈的东西,它索取的代价实在太大。

      她在冰冷的无力和悲伤中醒来,现实却决不比虚幻的梦更仁慈。后者至少可以醒来逃离。而现实却死亡般坚决而冷酷,抓住每一个身在其间的生灵。
      阿黛尔死了,海琳珊特死了。她失去了计划中的两个姻亲家族的帮助,而远方的军队正在集结。虽然无非又是国王和贵族们之间站队扯皮的事,然而每一次的风暴都必须小心应对,才不至于被它摧毁。就现在的处境而言,她相当不妙。
      她的丈夫还在战场上。她只得独身应对这一切。当然她有的勇气和智慧。然而这并不能解决太多问题。她实在不够强大。
      她站在城墙上望向远方。
      贵族们拥有如此多的权柄令人羡慕,而世界也总是要求他们付出对等甚至更大的代价。稍有不慎,他们就会被卷入深渊。她想起另一个勇敢抗敌保卫家园的夫人最后尸体被凄惨地损毁挂在城墙上。
      此时,她能做的唯有祈祷,指望着上帝降下奇迹,解决她的困境。
      这也许从另一个方面解释了人们对于信仰的虔诚,在平常的虚妄和亵渎下的确实存在的一点真心。因为那是绝望中最纯粹的光。

      而奇迹确实出现了。
      突如其来的瘟疫打乱了人们的计划。死亡骑士的军队轻易击溃了人类的精英,并以一种势不可挡的风头蔓延开。人们抱头鼠窜,只剩逃命的份。
      当然她松了口气,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欣喜若狂。不过很快,她就笑不出来了。瘟疫来势汹汹,仿佛并不愿意止于以往夏季在几个城肆虐的小打小闹。它以一种大洪水的气势咆哮着,横扫了整个大陆,真正的恐慌开始蔓延开,甚至有谣言说审判日已经降临。
      预料中的敌人最后没有来到城墙下,她却终于恐慌地弃城而去。像所有还有能力离开的人一样,逃往瘟疫的势力还未触及之处。但它的力量,远比人们所能料想的更强,更快。
      风里的气息如此难闻,仆从们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到最后她终于不得不自己亲自驾驶马车。
      路边随处可见倒毙的尸体,而对城市里的密集来说,这已经是很少了。她缺乏水和食物,但是她甚至不敢冒险走近村庄和小镇,生怕又看见满地的尸体,在烈日下被暴晒得皮肤开裂,散发着无比强烈的腐臭,生满蛆虫。
      到最后,她已经不知道该往何处去,世界上再无可供逃离躲避的乐园。而食腐的乌鸦群在她身后不远处飞翔着,追逐着,沉默得令她毛骨悚然。仿佛看待她是将端上的美餐,耐心等待着她的死亡。
      求你,上帝,不要让我在此时死去。
      她虚弱得握不住缰绳,身体一侧,重重地摔在地上。马儿拖着空荡荡的马车远去,把她丢在原地。她的眼睛茫然地望向天穹,灰暗发白的阴郁和肮脏。那片冷漠如末日的天穹中,她看到了一个黑点,慢慢变大。
      渐渐地、渐渐地,清晰了。她看到,那是一只羽色漆黑如夜的乌鸦,正向着她降落。
      她不由得闭上双眼,眼角却再流不出泪。

      然而她终究还是醒了过来。
      她挣扎地站起来,不知哪里来的力气驱使她走着,在荒芜而望不到出路的旷野里。
      然后她看到了一匹马,孤零零的站在不远处。
      它非常美,浑身的皮毛都是极其洁净如新洗的雪白色,身体线条柔韧有力,显得如此优美。一看就是一匹非常好的马。不知为何被遗弃般独自在这里,远离它的主人和照顾它的马童。
      她慢慢地走了过去。
      那匹马自在地吃着草,甩着尾巴,偶尔用那双温驯的明亮眼睛看着正在接近的她。并没有害怕得逃走,甚至没有表现出丝毫的警惕。
      她伸出手,摸了摸它光滑闪亮的毛皮。它像被驯熟似地跪了下来,让她骑在背上。
      回家吧。她喃喃地梦呓似地说。
      马儿站起来,带着她走了。

      一切终究会过去,只要你能熬过去。每一天的太阳都会照常升起,每一个黎明后的清晨都一样来临。
      当一切回归正常时,她几乎不能相信,瘟疫曾经来势那么凶猛,而退去的时间又如此短。她感觉那仿佛已经是很久很久的事了,实际上不过两个多月而已。
      生活几乎什么都没改变。
      “我真高兴你能在这场劫难中活下来,我听说这个消息的时候都吓坏了。”凯旋归来的领主说。
      “嗯。”她应了声,看起来却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玛丽亚,你看起来不是很高兴。”领主观察着她的脸色说,“发生了什么事吗?”
      她看起来处于一种神游的恍惚阶段,又像醒了似的忽然回过神,朝着丈夫笑笑。
      “没什么事。你继续说,我听着。”
      “从我回来起你就一直这种心不在焉的状态,有什么事就说。”
      她的脸色很苍白,深深地凝视伯爵,令后者忽然有种毛骨悚然的观感,仿佛被冰冷虚无的幽灵穿身而过。
      她屏退了左右的仆人,看着他们把门关上,才转过身看着她的丈夫。
      她的眼底有着某种疯狂的神情,她唇间吐出的话语,低微如鬼魂的絮语。
      “我在外面避开瘟疫的时候几乎死去,那时候我做了一个梦,或者出现了幻觉。”
      “我祈祷着神能应许我的祈求,然后有声音回答了。”
      “那时,有声音对我说,我的祈求会被答应,我会活下去,并且将有一个儿子。”
      领主暧昧地笑了笑。
      “那我们今晚就可以造一个试试。”
      然而她并没有被感染,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吐出令人毛骨悚然的话语。
      “那个声音说,我的腹中将孕育黑夜之子,它的名字叫做死。”
      “可惜不是天使报喜,没有为你用百合花吹奏赞美诗。别想了,只是个噩梦。”领主骤然住了口,像是想到什么可能,脸色突然变了。
      她却并没有注意到,仍然喃喃地独白着。
      “那个声音说,他会回到属于他的地方,但是他要先在我这里呆十年,我要保证他的安全和自由。”
      “也就是说,你觉得自己怀孕了。并且那绝对不是我的。”领主冷冰冰地下了结论。“你在外面做了什么好事……”
      “闭嘴!”她脸色煞白地尖叫。
      “或者你指望我蠢到信你那套鬼话?!”领主咆哮着,声音像一头熊在发怒,“你最好还是承认那不过是某个使家族蒙羞的私生子!你觉得你找出的借口很好,如同圣灵受孕?可惜基督没有第二个!把你的话散播出去,你就是与魔鬼□□诞下邪灵的女巫!我们的婚姻契约也可以顺理成章地解除!”
      她脸色极其可怕地站起来。
      “我不会允许你毁掉我。”她声音低沉地威胁着,仿佛随时会张口露出锋利牙齿一口咬断面前男人的喉咙。“你可以试试,看是我先毁掉你,还是你先毁掉我的性命和名誉。如果你以为我的家族会善罢甘休。你最好好好想想,就算我有一个不是你血脉的私生子,你最好也永远闭嘴!”
      男人一下把桌上的所有东西都拂到地上,发出心惊的声响。她冷冷地看着他。
      领主连夜离开了城堡。

      她回到了自己总是空荡的华丽卧室,望向墙上的油画。
      当时她母亲想叫画家画个勒达与天鹅的题材,她坚持要画丘比特与普绪克。
      小小的爱神抱住那个背后长了一双蝴蝶翅膀的姑娘。爱与纯洁灵魂之恋。
      但这样的东西,是从来不存在的。
      她不曾爱上谁,灵魂也没有如此美丽。如果想在这个残酷世界生存下去,那些都只是虚妄之花编造的荆棘冠冕,空洞的假面。
      教皇的三重冠冕与纯洁圣袍下,不是神的使者,而是人。他们心知肚明,却仍然装作确实如此,玩着虚情假意的游戏。直到有个天真的小孩大声说,国王什么衣服都没穿呀。然后风暴降临了,有一部分人假装如梦初醒似的发现,自己根本不必听从教皇的号令。
      她信仰天主,相信弥赛亚施下的神迹,相信显圣,相信圣母玛丽亚童贞受孕。如所有人那样泛泛地相信着。故而也相信基督当时就说过的话,此后再没有神迹在这个亵渎的世代为你们显现。所以世界才如此混乱而没有恩慈,以必然的冷酷运行着。而这种命运的冷漠,与神仿佛全然无关,非善非恶。
      现在却有异象,说,你将要有一个儿子,他的名字叫做死。

      那只是一个梦,身体濒临崩溃的幻想。她冷静地对自己说,这种事是不可能存在的。也许不过是像某位女王一样,把疾病的征兆当成了怀孕。结果为此惊恐忧思,还让丈夫以为给他带了绿帽子。
      如果这是真的呢?有个声音小声在她脑海中说。
      如果这是真的。

      “母亲,他们说的是真的吗?”她的长子闯进来,门扉在他背后砰然合上。他的声音里隐含着压抑的怒意。
      “什么?”
      她从账本中抬起头,不耐烦地问道。
      “仆人们窃窃私语,说我的父亲前几个月回来的时候根本没与你同床。他怒气冲冲地离开了家,因为你在外出的时候怀了一个根本不是他的孩子,对吗?”
      她很冷静,看起来很镇定,丝毫没有秘密被揭穿的惊慌。仿佛在她脑海中已经预演了无数次这样的质问,而她早知道该怎样回答。
      “无论你听到了什么,以为自己知道了什么。”她说,语气平淡。“你要了解的是,他对你构不成什么威胁,就像你父亲的那些私生子一样。你在愤怒和嫉妒着什么?或者你觉得有些什么信念崩塌了,这也再好不过。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我亲爱的儿子。你最好早点学习和懂得这一点。”

      “天主圣母玛丽亚,求你给罪人以仁慈和宽恕,求你给我指引。如果这是真的,求你为我显现征兆,告诉我该如何行事。”
      幽微难测的神秘光线中,圣母只是一如既往地低眉顺眼。光线穿过琉璃笼着她,美丽宁静,却毫无回应。
      她站起来,转身离开了教堂。
      马车载着她去了农庄,她下来漫步走着,听着仆人和农民说庄稼的长势,说牲畜的增加。这时候,她的腹部已经很明显了。人们都更小心地对待她,注意着和她保持距离。
      她感受到了某种视线,被死死盯着的感觉。她转过头,看见一个穿着破破烂烂的黑衣修士看着她,帽兜里的脸模糊不清,但那种阴郁而执着的目光有实质般黏着她,让她感到极其不舒服。
      “那个人是谁?”她回望过去,问道。
      “不知道哪里来的乞讨修士,是个疯子,整天嘀嘀咕咕一些谁也听不懂的吓人话咒人。夫人你还是离他远些,不要因为同情心施舍他。”
      她点点头,继续跟他们说了会儿话,把事情吩咐完,就回去了。
      就在她要上马车的时候,那个修士突然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手里握着一把锋利的刻刀。
      “恶魔之子!”嘶哑难听的声音高声响起,滑落的帽兜里显现了一张憔悴扭曲得骇人的脸,“野兽之首!”
      她早有警惕心地闪身,卫兵和农民们一拥而上,架住了那个疯子。
      “你的腹中孕育着黑暗!基督之敌!世界的朽灭!罪恶的根源!”即使被压住拿下,那个修士还在持续怒骂着,难以想象看起来已经如此萎缩无力的他骂起来却如此滔滔不绝,声音尖刻洪亮得像在嘶吼。
      她惊魂未定地坐上马车。
      “带回去审问。”她吩咐道。

      审问来审问去,连修士的身份都查清楚了,却仍然找不到他的主谋。他们说他以前是个出色的学者,后来不知怎么就疯了,成天说些胡话,自从上次的瘟疫后更是一直叨叨这是启示录,并且声称自己是被选中的使者,为救世主前驱的。
      但出手伤人,这还是第一次。
      “要不要杀了他?”仆人非常气愤。
      “不。”她说,“先把他关着。”
      然后隔了不久,她得到了她丈夫战死的消息。

      带着灵枢回来的是她的堂兄。
      他们亲切地寒暄着,相互问候。
      “你仍然像以往那样年轻美丽,我亲爱的堂妹。”
      “现在所有的骑士都学会了诗人的那一手吗?”她笑着说,仆人们为酒杯里倒上芬芳的葡萄酒。
      她歪了一下头,使了个眼色让仆人退下,然后示意堂兄说话。
      “你好像有什么话想说。”
      “厄斯肯德伯爵死了。你变成了一个寡妇,这使你失去了依靠。”
      “我有儿子,有家族的继承人。现在我是不是寡妇差别不大,不过话说回来即使我的丈夫活着,也差不多没什么区别。”
      “差别还是很大的。你还是引起了别人的觊觎。”坐在对面的男人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开口。“关于你,有一些流言。有人说你是女巫。”
      “惯用的手段。”她笑了笑,看起来不以为意。“也许我们能把这些指控反扣回去,只要查出来是谁散播的。”
      “情势比你想象的严重,玛丽亚。敌人正在为你铺就地狱之路。他们正在编织证据,准备给予我们致命一击。如果说找个疯修士刺杀你还喊着你是女巫你的孩子是魔鬼,也许只是一种普通的陷害。那么有人声称听到你的丈夫酒醉后怒吼出你现在怀的不是他的孩子,甚至不是一个普通的私生子,而自称自己怀着黑夜之子。这就对你非常、非常不利了。甚至你丈夫的死都也许会变成被你残害的罪名。我们家族都会受到打击,不得不放弃你自保。”
      她一下子站了起来,眼睛里闪动着怒火。
      “我会让那些人付出惨痛的代价。”她一字一句地说。
      “局面很不利,我们必须很小心才能避开这些陷阱。玛丽亚,你打算怎么做?需要联系哪个贵族大臣和主教吗?如果有我能帮忙的我一定尽力而为。”
      “他们最好相信他们说的话!”她被突如其来的坏消息和怒火冲昏头脑,几乎没有思考,咬牙切齿地说,“如果我肚腹里的确实是黑夜之子。如果我有着这样的权柄和冠冕。那么我要叫我的敌人全部灭亡!”
      空气随着她的话语掠过一丝颤动,突如其来的死寂淹没了一切。
      仿佛黑暗展开了羽翼,覆盖了所有生命迹象的那种死寂。

      她猛然住了口,感到某种东西伴随着她的话语飞了出去,某种真实的力量。某种如此强大而无形的存在,伴随着她的狂怒化为了利剑,贯穿了障壁,使她的话要成为现实。
      无疑坐在她对面的堂兄也感受到了。他坐在那,一声不吭,脸色煞白。
      她慢慢回过身,感到了歉意,还有……恐惧。
      “不好意思,我只是太生气了。谢谢你的建议,我会好好想想该怎么做的。”她僵硬地说。
      寂静里,她重新响起的声音仿佛解除了某种约束。空气开始流动,阴影退却,一切又回到了正常的世界。

      那天晚上,她梦见自己坐在白骨的王座上。漆黑羽翼的使者立在她身旁,把地上的万国、与万国的繁华都指给她看。诸王向她臣服,她的脚下堆满黄金和宝石的王冠。死亡天使环绕着她,向她行礼致意。

      流言渐渐消失了,她平静地过着自己的生活,预料中的攻击并没有向她发起,使她身败名裂。她的长子继承了伯爵的爵位和土地。而她甚至不用进女修道院过完剩下的余生,仍然是城堡的女主人。

      然后她生下了一个儿子。
      那天天气不错,天穹布满雪白洁净的云朵,风拂过森林和旷野,清新而温柔。花园里的玫瑰盛开着,环绕着小爱神雕像的碧绿水池,深红如血,娇艳夺目。
      出于新任伯爵的意志,那个孩子自然一生下来就被送进了修道院。而她也没什么异议。大家都一致认同这是最好的解决方式。也许她会从自己的嫁妆里多划出一部分给他,不过也就这样了。
      不像政治宣扬的那样,事实上女人并不一定会对自己刚生下来的孩子即刻建立起极为深厚的感情。吹捧的母爱与伟大的母性并不是天生的,那往往要通过长久的接触和累积。现代已经如此,则通常由保姆照顾的中世纪贵族子女与妇人之间这种情感的冷淡尤甚,而为了保持身材她们甚至拒绝母乳喂养。
      对于这个孩子,她自然也无甚感情。只是出于礼节和不知何处来的顾虑,她抚养他,给他寄钱,让人写信报告他的近况。她不相信梦,但仍然有着疑虑。像我们随意相信着泛神论和不可知论那样地相信着,忌讳着。而那时候对所谓的预言和梦中兆示,自然更加坚信。

      生活不可思议地如同流水一样平静地淌过,外界的纷乱避开了她的世界。她对此很满意。
      她料不到的是,最后这种宁静生活的毁灭,是因为她自己。因为极偶然的、在谁看来都无足轻重的一件小事,她的命运从此滑向了疯狂。

      那时她照常地去各处归自己管辖的地方看,就有一次来到了伯爵安置她小儿子的修道院。她以一种漫不经意的态度,提出要去看看。
      那时候那个孩子已经九岁了,而还没有一个正式的名字,往来的信件中的称呼始终是那个男孩。从信件中她知道他过得还不错,没有被虐待,也没有被欺负。至于他在修道院里学习了什么,进度如何。对方和她都不提起。不过是寥寥几句的收到了钱,上次的钱买了几块新布料和生活用品之类。
      她提出要见自己的小儿子。令她稍觉有些古怪的是,他们并没有把那个男孩领过来。
      他们给她领路,叫她自己去看。她有些疑惑兼生气,他们这才告诉她那孩子性格很孤僻,不愿意见到外人。这时她才突然发现,自己其实对他丝毫不了解。
      她在一个花园中看到了他,周围的树和灌木都是墨绿的阴影,幽寂荫深,开着星星的白色野蔷薇。苍白和苍绿的组合令空气都仿佛变得很冷,凝冻的寂静。也有几处开着金色的花朵,仿佛燃烧般醒目。那个孩子在喂修道院养的鸽子,它们在他身边起起落落,从他手里取食,其间还夹杂了几只抢食的乌鸦,时不时地叼一口鸽子的尾羽想把它惊飞哄开,有时候凶得把对方羽毛都给扯下来。那孩子轻声喝止着它们的争吵。
      她看到那孩子的第一眼就惊呆了。
      没有任何赞美的比喻可以加在他身上,所有诗歌都失去了色彩。她看到那个孩子时,唯一的想法就是,那是一个天使。
      世界上所有的纯净堆成的存在。
      这时候,一个念头忽然浮现在她心头。
      她想。
      那是我的孩子。

      于是她把那个孩子带回了家里。
      修道院的人很不高兴。即使她许诺,就算带走那个孩子,她也不会停止对修道院的赞助,甚至为了感激他们的照顾会捐献更多。他们仍然不同意。她知道那孩子很聪明,也许他们看上了他并喜爱他,不愿他离开。他们举出很多理由,说那个孩子在这里呆的很习惯,说他不喜欢陌生的环境。她一一反驳这,但内心深处,她知道他们和她都是被同样的东西吸引,而无关他能带来什么好处。一度僵持不下,最后她使出了杀手锏,知道她的优势何在。
      “但我是他的母亲!”她生气地高声说,一把抱起了那个孩子。九岁孩子的体重当然已经很沉。她却一点不觉得累。
      他们就无话可说了。
      她抱着那个孩子上了马车,马车夫挥动了鞭子。这时候,突然一个修士在她后面喊了一句。
      “可是他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妇人。”

      她摆开了丰盛的宴会晚餐庆祝他的归来,让他坐在自己的膝盖上。用手轻轻抚摸那头漂亮的头发,即使是修道院那样规章严格的地方,他们也似乎不舍得拿剪子去裁剪它,而是让它自然散漫地披下来。她亲切地问候他,以一种关心和赞美的语调回复着他说的话。
      随着时间过去,她越来越爱他,以一个母亲的全部柔情、一种把世界拥入怀中的对待珍宝般的态度对待他。只要他开口,她什么都给他,什么愿望都为他达成。她随时等待着,满足他的小小要求。不过那个孩子从不索取。他沉默而早慧,甚至不会像一个孩子那样撒娇。对待捧到他面前的一切,她的种种热心,也只是以一种忍耐顺从的态度敷衍着。她丝毫不介意,只是一味地奉献。不管人们背后的窃窃私语,以及感受到母亲的偏心的子女们的嫉妒。他们远离她,排挤她。她终于不得不搬出了城堡,前往另一座庄园。不过她满心欢喜,认为不会再受到干扰。
      她唯一恐惧的就是,预定之日正在接近。
      无疑,那个孩子确实是非凡的。那不是她的孩子(她用力打散了这个念头),而他必然有预定的事要做,也要离开她。
      她不想叫他使水变成美酒,不想叫他解决生活里遇到的问题,不想要如果她开口就能给予的权势,也不想他可能为她带来的麻烦。只是像巢里有幼鸟嗷嗷待哺的母鸟一样,飞快忙碌地在外面寻觅着食物,来喂养他。
      她没有给他取名,只是叫他我最心爱的孩子。

      在他十岁生日的时候。她吩咐把庄园紧紧关起来,不许外人进入。然后给他举办了一个极其盛大的宴会,到处都要用美丽的叶子和花朵装饰起来,又亲自弹琴唱歌,用尽一切办法想要讨他欢心。可是她的孩子仍然不会笑,也不会回应。
      大厅里欢笑晏晏,热闹嘈杂。那个孩子看起来却仍然是严肃的,甚至有些忧郁。这时候,从紧闭的大门上传来了敲门声。气氛就忽然寂静了,仿佛某种无形之物掠过,吞噬了所有的声音。
      她的心提了起来,抱紧了怀里的孩子。
      “谁也不许去开门!”她厉声说。

      然而门扉悄无声息地自动打开了,走进来一个穿着白衣的男子。
      他非常美丽,笼罩着一种所有梦幻的神秘光彩。世界仿佛因为他的到来而熠熠生辉,带来一种使万物宁静安息的氛围。
      时间仿佛静止了。所有人好像变成了一种虚幻的形象,油画上不真实的布景,沉迷和沉睡在刹那中。
      只有她,清醒且恐惧着。不管进来的人看起来多么纯洁而尊贵。
      “不管你是谁,都别想带走我的孩子!”她鼓足了勇气,虚张声势地恫吓着。
      那个男子看着她,微笑了。那双诱惑万物的金色眼睛里,显现出一派温柔和怜悯。
      “来。”他轻声说,声音极动听,满含着使人沉醉的爱意。
      就在她还没反应过来时,她的怀里一空。她的小男孩沿着长长的餐桌飞快地跑了过去。那个男人单膝跪在地上,伸出手,将她的孩子揽入怀中。
      而她动弹不得。

      她看到那个孩子第一次露出了笑容,比千万次想象中的更美更动人,是一朵玫瑰开花的快乐,热烈而纯真。那个孩子亲昵地对男子咕哝着,听不懂是什么话,但那种语气无疑是在撒娇。那个男子把他抱起来,抚摸着他的头发和脸颊,用一种极其柔和温婉的语调回答着。
      某种巨大的隔阂横亘在她和他们之间。她是融于那些虚幻的背景人物,一个无足轻重的、尘埃般的陌生人。而他们处于另一个世界,亲密无间。
      似乎是好不容易说够了。那个男人终于想起了她,把目光望向她,解除了那种似真似幻般将她排斥在外的界限。
      他的声音语调变得光荣而庄严。虽然仍然是温柔的,却不带一点感情的温度。
      非常感谢你给予了我的弟弟新的身体。作为报答,世间的一切,凡是你想要的,都可以应许。
      我只想要我的孩子!她激烈地回应。
      他并不是你的孩子。你一直都知道。
      他是我肚腹和血肉中诞生的!
      你所熟悉的圣经里的故事是怎么说的?耶稣对他的母亲说,妇人,我同你有什么相干呢。说吧,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爱他。

      那个男人的神色中流露出了真正的悲悯。
      抱歉,这是不可以的。

      她看着他们,他们如此美丽,如此相似,看起来就如此亲密。即使论及血缘,旁人站在面前,也必然说,看哪,他们必然是极其亲近的。
      一只小小的杜鹃鸟出生在她的巢里,既没有把她的其他孩子挤下去摔死,也没有张开嘴巴吵着要她喂食。可怜的母鸟却仍然偏心它,为它费尽心思。它却毫不感激,等到羽翼丰满,就冷酷地拍拍翅膀飞走了。
      现在她称为我最亲爱的小男孩的那个孩子,甚至没有转头看她,只是埋在那个男人的颈项间。反而是那个男人在亲切地宽慰心都快碎掉的她。
      从一开始我就跟你说过,他就是死亡。你可以想象他是怎样冷酷的存在。
      他是我的孩子。

      那个男人轻轻地叹了口气,像是不忍心揭穿谁都已经知道的真实。他不再纠缠这件事,而是转过身,缓步走出去,大门在他背后砰然关上。
      一切回到了现实中,时间又开始流动了,欢笑和喧嚷充斥了空气。只有怀里是空的,这场欢乐的主角已经不在了。
      她的心也是空的。
      此时,她奇异地,恍惚地,想起来教堂里的圣母像。
      她想她终于理解了雕像上的哀愁。当你失去唯一心爱的独子时,即使世界是你的,又有什么用呢。

      地下室里潮湿而阴冷,储存着一些东西,关押着一些人。
      一向高贵爱洁的夫人急冲冲地冲下来,连火把都没有拿。
      “你终于来了。”那个嘶哑的声音说,“你还是生下了那个恶魔。你不知道那是什么。你应该杀了他。杀了他,所有人就都可以解脱了。新的世界将会降临。”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掐住了脖子,猛然推到了墙上。
      “告诉我怎么找到他!”

      传说就是那时候开始,老伯爵夫人疯了。然后有更多的传言出来,说她独自一人在外游荡着,流浪着,穿过了整个大陆。至于为什么她的家族放任不管,则不得而知。她如何活下来,也不得而知。传说她在寻找自己的孩子,虽然她的儿女都好好地呆着。但每个见过她的人,都忘不了她那种哀伤得令人心碎的神情,那确实是一个失去孩子的母亲的绝望。而死亡避开了她。战争没有波及她,拦路打劫的盗贼无法靠近她,连野兽也退避,无法用牙齿撕裂她。有流言悄悄地说在她身上有神迹,如果能满足她的心愿,使她流露出一丝笑容,她就必然回报你以恩惠。

      她穿越了整个尘世,来到了世界边缘。现实中不存在的河流,在她眼前咆哮着。白色梦幻的岛屿在宽广河流的远方如同水晶般闪闪发亮。
      “我最心爱的孩子,妈妈来了。”她喃喃地说,在自己手腕上划了一刀,血液滴进了河流里。银色涡流呼啸着,将它带向了对岸。
      刹那,河流凝固了。她的血液弥漫之处,河流凝结成了冰,铺成了一条路。她毫不犹豫地踏上去,奔跑了起来。渐渐地,那座岛屿接近了。
      然后她听到身后传来了奇怪的声音,她回过头一看,只见那个鬼魅的疯修士又不知道从哪里窜了出来。正沿着她的路跑过来。
      她疯狂地加快了脚步。然而那个疯修士也跑得很快,且渐渐拉近距离。而路正在他们身后毁灭。就在她快要登岸的时候,那个疯修士赶上了因为流血过多而虚弱的她。一把把她推到了旁边,大步赶过去。她拖住了他的脚用力一拉,也让他摔倒了。她勉力爬起来刚刚踏到岸上时,路连同河流就忽然消失了。当她惊恐地回头望时,正看到那个人手舞足蹈着,落入无底深渊。
      她松了一口气,随即晕倒在岸边。

      醒过来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置身天堂,周围的一切都是那么闪亮、美丽。神父苍白无力的布道描述无法形容出来的那种有福与温柔。
      有个露水般美丽的少女在照顾她,看见她醒来就向她微笑。
      “你好,夫人。”
      她动动唇,说的依旧是那句说过千万遍的话。
      “我要找我的孩子。”
      “你会见到那位大人的。他同意见你。但我想也许你应该梳洗一下。”她搬过一面镜子,里面映出了一张憔悴得吓人的脸,比她所见过的所有苦行修士都更甚。
      为了追逐那一点光,尘世的享乐和权力又算得上什么呢。
      她发出了一声惊叫,遮住了脸,为着自己的丑陋感到难堪。

      她努力地吃、喝,向少女讨教如何保养皮肤,拾起被自己遗忘的所有美容和化妆的技巧。少女毫无保留地应答着,为她涂上鲜红芬芳的奈克托尔,使她的容颜快速回复柔嫩饱满,梳起她的头发,使其重新变得柔顺光润,佩上珍珠和宝石。只有那双眼睛,掩饰不了苍老和悲哀的灵魂。
      她终于见到了日思夜想呼唤着的孩子。
      他看起来长大了些,四肢变得更加修长,脸庞上那种婴儿肥也消退了些,显出了漂亮英气的轮廓,假以时日必定会真正完美无瑕。他看起来过得很好。她含笑看着他,感到心中充满喜悦甜蜜。虽然他的眼底并没有她的影子,他的微笑对着另一个人。他此时正坐在另一个人的怀里,那个人熟练灵巧地从餐盘里取食物喂他,而他那么乖巧地坐着张开嘴。她曾经非常想这么做,可惜对于那个孩子来说,允许她亲亲抱抱就是极限,而绝不容许其他把他当成小孩子的行为。
      悦耳温柔的声音响了起来。
      “我必须对你道歉,夫人。我并未料想到事情会出现这样的波折,以致对您造成如此深切的伤害。如果你能够如最初那样把他放在目光所不及之处……”
      “不!”一想到这个可能她的心就痛得紧缩起来。
      那个孩子一愣,望向了她。
      “抱歉,我不是有意的。”她立刻放轻声音,用一种柔和哄人的语调,想要安抚他受到的惊吓。
      “我很感谢你为我的弟弟提供新的尘世之躯。为此,你的生活本应安稳,你得到的回报也将是丰盛的。现在的情况出于我的意料之外。”
      “我只想要我的孩子。”她喃喃地说。
      “我衷心地同情你。你没有意识到他是谁……”
      “我知道。”
      “更关键的是,你并不知道是什么导致你变成了现在这样。你爱他,只是因为他身上有太过强烈的爱的印记,缠绕在他的灵魂里。而你不经意间触及了它的光芒。它摧毁了你的意志和理智,于是你便为之疯狂。这并不是出自你的本心,而是某种意外。就像他身上的火焰不小心灼伤了接近的人一样,我为此表示歉意。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即刻帮你消除它的影响,治愈你的伤口。”
      “本心是什么呢?”她问。“不,我并不想忘记。如果我的爱是出于盲目的疯狂。那么你的爱又算什么呢?”
      那个人皱了皱眉,很快又舒展了。
      “你想要带他回去。那么你又想对他做什么呢?”他轻轻地问,“你愿意把自己继承的财产和头衔给他?为他找个美丽高雅的女子结婚?成为家族的一员,变成众多画像中的一个?为了这些尘世中对他微不足道的一切?”
      “不,不是的。”她惶恐地否认。
      “他是永恒,你只是一瞬;他属于永世,你却身处众权势的世界。你丝毫不懂得他是怎样的存在,不知道他想要什么。你什么都不能给他,甚至无法取悦他。”白皙修长的手指轻轻抚摸着那柔嫩而孩子气的双唇,用丝巾擦去嘴角残留的食物痕迹。这个动作成功地激起了她的爱心和哀愁。
      “可是我那么爱他。”
      那个人的手抚过漂亮的头发。
      “也许吧。”他用一种深思的语调说,“也许一切的差距都不算问题。而我和你最大的区别。”
      他露出一个深深的微笑。
      “是他爱我,而并不爱你。”

      这是世间最简单明白的事。
      却如此哀伤,令人心碎。

      “那也没关系。”她喃喃地说,“我并不要求他回报我以爱。我只想爱他,留在他身边照顾他。你们有很多侍女,不在乎多我一个。”
      她忽然想起天使加百列来报喜时,圣母玛利亚说,我是主的使女。
      “可是他并不需要呀。”那个人说,语调很轻和,却不容拒绝。“恨无法抵达他,但是他无法拒绝爱,所以你才能来到这里。我说过你丝毫不了解他,不了解他是完全不同于生灵的存在。说实话,你对他造成了困扰,令他不知所措。你当初因为自己的念头就没过问他的意志强行把他带出了他生活得很自在的地方。你把他揽在怀里,亲吻他,要他参加那些游戏,却从来没有注意到他一直都不快乐。”
      “不是的。”她低声说。“我一直多么希望他快乐,能对我露出笑容。”
      “那么,夫人,请你放手吧。”
      她的眼睛里游离着茫然的神采。她想起圣母的故事。这个尘世里平凡的女人生养了一个辉煌的儿子,却丝毫不属于她。有人对他的儿子说,你看,你的母亲和兄弟在那里。他反驳说,谁是我的母亲,谁是我的兄弟呢。凡是接受天父的道的,就是我的兄弟姐妹了。
      弥赛亚爱所有人,所以就无法顾念他的母亲了。
      而一个母亲看着她心爱的儿子要走预定的路,乃至看着他在街上被游行,钉上十字架而死时,是什么神情呢。
      尤其,当她亲耳听到她的儿子在濒死的时刻绝望地呼喊。
      神啊,你为什么抛弃我。

      幸而她的孩子不会遭受这些。他并不爱世人,不会为他们牺牲。
      可是他也不爱她。
      然而她依然爱着他。

      她望向那个始终不肯看她的、她最心爱的孩子。
      她茫然地说出了天使报喜时,圣母对加百列说的下半句话。
      情愿照你说的话成就在我身上。

      那个孩子终于看她。她欢喜的眼中,却看不到那个幼嫩的身躯下是怎样古久的灵。
      他向她走来,那双眼睛很严肃,且冷峻。
      “你还记得你卧室里的那幅画么,丘比特与普绪克的故事?”
      “记得记得,你记性真好。”
      “你知道这个故事怎么来的么?”
      “啊,美神维纳斯嫉妒普绪克比她美,叫儿子丘比特使那个可怜的姑娘爱上世界上最丑的人,结果丘比特……”
      “这个故事最早载于阿普列乌斯的《金驴记》。”他打断她开始讲故事的叙述,“在那之前并没有这个故事。普绪克pysche是指灵魂,在罗马时代,被普遍表现为蝴蝶形态。这是一个隐喻的预言。”
      “爱与灵魂。”
      “你知道故事的原型是什么吗。小爱神与普绪克,小爱神与灵魂,小爱神与蝴蝶。这些所有的素材,在罗马时代到处可见的形象?使得阿普列乌斯产生了创造这样一个故事的灵感,将他们组合在一起?”
      “那是什么?”
      “故事的原型,并非爱神与人类女子之恋,亦非爱与纯洁灵魂结合的隐喻。玛利亚。那并不是爱神,而是死神。最初它所表现的根本不是所谓爱神与人类的爱情,而是死神捕捉灵魂。”
      从一开始你就搞错了,明白么。
      她只是温柔地看他,然后轻轻地亲吻他冰冷的嘴唇。
      像一只蝴蝶停驻那样轻盈。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生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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