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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一、
      江南的春天总是更着急些,正当京都苏家庭院中的银杏还延伸着干枯的枝时,远在江南的苏河却已看到窗外迎春发出的绿芽和满目的花。但这一天地的春意却与他没有什么关系,只有窗外时不时吹进的风让他不住的咳嗽,声音中夹杂着血液的黏稠之感。加上有些病态苍白的脸,让人不难猜测他有些先天不足的地方。
      苏河关了窗,坐回到躺椅上,略微调息了一下,便转头看向躺椅不远处的桌子。
      桌子上摆了一盆绿色的植物,那植物通体碧绿,奇异之处却在它只有一根主干,没有旁的枝,只在顶端孤零零生着一片叶子,颜色比枝干更深一些。
      植物的旁边安安静静摆着三重冠,是男子成年礼用的。其中一个是白玉制成。白玉不是最名贵的,确是苏河最喜欢的,白得纯粹,但白色本身又很复杂。冠上有云的纹路,承载着制作者的祝福,无论实现或不能实现。
      十年前,一个少年从蜀地长途跋涉到了京城苏家,从此,苏家有了九儿子。苏家的苏河,用了十年的时间渡过长江,依次拿下了长江以南与京都苏家划江而治的五大家族。十年里,五大家族不再,南方居民只知苏家,江南苏家。苏河的手段随着他年纪的增长越发狠厉,但他身边的谢挽尊却知道这无关乎人格品性,只是苏河觉得自己已经赶不过时间——苏家的苏河,命不及冠。于是,在他认祖归宗的那一年,他的父亲已经为他起了字,苏家的苏河,姓苏名河字忘川。忘川,是他母亲以前住的地方。
      谢挽尊带着收拾好的行李从外面进来。
      “公子,我来辞行。”
      苏河抬起憔悴的脸,用疲惫的眼色看向谢挽尊:“我改了主意,这一回,我一个人去。”
      “公子?”谢挽尊十分惊讶,苏河这样如何到得了蜀地?
      苏河用手轻轻触碰桌上的白玉冠,视线却一直停留在它旁边的植物身上。
      “我有些等不起了。”
      二、
      苏河到达蜀中的时候,距离他二十岁生辰已不剩几天。
      他站在山顶,看着玉带一样的河流从斑驳的山石中穿梭而过,一如当年他的母亲陪着他看过的那样。
      “母亲,我回来了。”
      对于那个人的记忆,苏河坚信是真实的,虽然谢挽尊总觉得太过于完美的女人更可能是臆想出来的。苏家的九公子是私生,这所有人都知道,可对于他的母亲,却有许多人不知道,就连谢挽尊听到的也多是些风言风语。大抵是那女人有着超越常理的手段,迷惑了前往蜀地的苏家家主,传到后面,甚至加入了些狐灵精怪的成分。谢挽尊时常偷偷观察苏河的脸,相较于寻常人也没有过分漂亮,可见传闻终究是传闻。
      不知是凭着记忆,还是依靠着直觉,苏河踏上了长长的木质阶梯,前路漆黑,不知通往何处。他仅仅凭着栏杆外先是变厚又渐渐转薄的云雾计算自己走了多久。不多久,他感觉有些疲惫。苏河回头看了一眼,走过的路一样难以看清,甚至比前方的路还要令人迷惑。散发着特殊香气的陈旧栈道引着他一路前行,右侧的栏杆外便是悬崖。蜀道承载着太多的悲欢离合与失意落寞,雄壮而又凄凉。
      栏杆外有一些紫色的花,似是被人细心照顾着的,在月光下涣散着银色的光。有风鸣廊,便是铺天盖地的芬芳与扰乱人眼的落英,似曾相识。同一颜色的纱帘恰到好处地被收在柱子上,收尾处有流苏,少许缠绕在花枝上,搅动更多花瓣铺在木阶上。
      过了一个转角,一切便都不一样了。方才大部分被地势挡住的月光仿佛全部积累到了转弯处这个亭子,明晃晃,让苏河下意识遮掩住了自己的眼。
      再抬眸时,却见远处有个黑色的影子背着光站着。苏河不禁加快了脚步向前走,那影子似乎也看见了他,也向他走来。随着两人距离拉近,苏河渐渐可以看清面前的人的相貌。
      这是一个一身朱红的人,服饰与中原大有不同,衣裳较短,暴露在外的手臂白皙得几乎反光。他鼻梁较高,衬得五官深刻,眉眼很是漂亮。他的年龄大概在少年与青年之间,给人的第一感觉是浑身上下散发出的一股自然气息,容易让人亲近着迷。
      这人认真大量了苏河一会儿,竟侧头笑了一下,仿佛等到了多年不曾归家的游子。
      苏河却被他手中的东西吸引住了全部的注意力。那是一株植物,同体碧绿,一叶当头。苏河没有说一句话,径直如飞鸟一般朝那人掠去,身姿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月光甚至没能捕捉住他的影子留在地上。
      那人的脖颈被苏河看似轻柔地笼住,但苏河的手却没有直接接触他的皮肤,但他却清楚的感到一股寒冷的气息由此灌入,仿佛要凝固自己全身的血液。
      “你好大的脾气。”那人未见紧张,笑得从容。
      “双生为何在你手上?”苏河渐渐收紧了自己的手,挑眉注视着对方。
      那人捧起手中的植物:“它的主人托我保管。”解释过后,他又皱了皱眉头,不着痕迹的一声叹息:“可惜我养得不好,它每年都会掉叶子,如今只剩最后一片了。”
      苏河闻言放了手中的力道,后退一步:“它……它原来的主人呢?”
      “去世了,九年前就去世了。她将这盆栽留给我保管。”
      那人转头去看向月亮背后的夜幕,平静而深沉。苏河觉得有些麻木,或说没有反应过来,他觉得心里好像突然空了一块,平白没了滋味。
      “她……之前住在哪里?能带我去看看吗?”
      “好。”
      少年领着苏河继续往上走,脚下的木阶终于渐渐到了头,一块块打磨平滑的青石板叠铺在一起,直直连到一座精致的木质房屋。这房屋远远看去似亭子,却又有门有窗,窗上挂着与栈道里颜色一致的纱帘。这建筑与京都苏家依水而建的阁楼有几分相似,但细微之处又带了当地的特色,与北方的不同。
      “我现在住在这里。”少年推开门,对他道了声“请进”,便率先走进屋子。
      屋内的设置十分简单,没有专门的桌椅,只将面对悬崖的一侧的窗户边沿加宽了四五倍,摆着写杯杯盏盏。旁边只有一张床,房间中间偏南立了个木屏风,上面刻着果实繁茂的柿子树,与苏河小时候在京都苏家庭院中看到的柿子树一样。
      少年将手中的植物放在窗户边缘,小心地吹了吹它那唯一一片叶子上沾染的灰尘。
      “她为什么一个人住在这里?我记得她有不少族人。”苏河的声音有些干涩。
      “她爱上了一个外族的人,又生了孩子,可那人一去不回,她也为族人所不容。”
      “她同你说过她的孩子吗?”
      “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只是一个人。”少年背靠着窗沿,斟酌道,“她过得很不好。可她每每说起自己的孩子,都十分开心,仿佛一身病痛都好了。我想,她很喜欢自己的孩子。”
      “很喜欢……”苏河喃喃,似对少年发问,又似自言自语,“真的很喜欢的话,又怎么会让自己的孩子离开自己呢?像抹去一个污点那样将他赶走。”
      “那并不是污点。”少年打断了他的话,“真心错付让她悔恨,但这并不代表她会因为丈夫的背弃而迁怒自己的孩子。”
      “十年前……”
      “十年前,她已时日无多。”少年走进苏河,伸手托住他有些湿润的脸颊,“有什么比为自己即将成为孤儿的孩子找个依靠更为重要呢?哪怕她不愿再与那个依靠有任何瓜葛。”
      苏河看着少年,此时的月亮被云遮住了,他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见那仿佛装下整个星空的眼。他很想相信少年的安慰,但他又想起很久以前,母亲看着自己越长越像父亲的脸,眼中露出控制不住的怨恨。苏河甩了甩头,将自己从回忆中拉出。
      “你今天住在这里吗?”少年从榻上抽出个枕头放在窗沿上,“我憩在窗边,你若有事,唤我便好。”说罢,他侧身半躺在加宽了的窗沿上,曲起一腿,闭了眼便似要入睡。
      “你……”苏河突然发现自己似乎难以叫出他的名字,因为他不曾询问过。
      少年嘴角弯了弯,却未睁眼:“我与你母亲同族,姓令狐。你就叫我令狐吧,忘川。”
      灵狐,居于蜀中,貌美而多情。
      三、
      也许是常年的病痛折磨,加上多日来的星夜兼程,苏河抵不过疲惫地睡下了。恍恍惚惚之间,他觉得令狐走到了自己的床边,他挣扎着想要睁开眼,却觉得一只温暖的手覆盖上了自己的额头。不多时,一阵强烈的困意向他袭来,苏河进入了深眠。
      令狐将那棵名叫双生的植物放在苏河的枕边,他理了理苏河有些凌乱的长发:
      “阿婉,你的孩子回来了。”

      后半夜,苏河因为一阵不清晰的歌声从深眠中醒来。整个屋子黑漆漆的,甚至连浅浅的月光都没有了。苏河下意识向窗户的方向看去,令狐却不在那里。他起身走向屏风,但这后面并没有人。
      四周太过于空旷,苏河观察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发现,原先的墙壁全被比屋子更深的黑暗所取代,并且向更远处延伸。苏河向前走去,满眼的雾气中,女人的歌声越来越清晰了。那声音轻轻柔柔的,自然而然带出他深埋在记忆中不曾挖掘出的东西,这熟悉感让他好不犹豫地继续向前走。
      黑暗的尽头是一片看似清浅的池塘,池中央是一颗高大的柿子树,树身笔直,树头压满了橙红的柿子,远看如云。
      一个少女立于树下,朝着树上的青年,笑得迷人。青年一伸手臂,女子便刚刚好被拉入了他的怀里。
      “阿婉,你治好了我的病,我要怎么感谢你呢?”青年抚摸着她明艳的眉眼,“我以身相许好不好?”
      少女敛起脸上的笑容,认真地看着青年的双眸:“你是认真的吗,苏谨?”
      苏谨收紧了自己的怀抱:“嗯,跟我去京都吧,我的家人也一定很喜欢你。”
      “我……不愿意离开。”少女挣开苏谨的双臂,“我的族人在这里。”
      苏谨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冷冽,但很快又变回平日里温柔的样子。他从身后揽住阿婉,嗅着她颈间的芳香:“那你等等我,我回京都向父亲禀明一切,我就回来找你。”
      年华流转,草木枯荣。树下身影从两人变为一人,而后,又变为一大一小。
      阿婉看着慢慢长大的孩子,看着他渐渐变得熟悉的面孔,眼中竟多了些怨恨与狠毒。
      “母亲!”苏河向阿婉的方向涉水而行。
      “你为何那样像他!连这病都毫无两样!”阿婉扯开孩子衣服的前襟,看着他胸前的一片黑色的印迹,她伸手去抓,孩子哭得凄惨也没有停止,直到抓得血肉模糊,那黑色的印迹还固执的留在他的胸口,就好像是从心中长出来的。
      阿婉绝望地跪在地上,血迹将她的脸染得嚇人:“如果你生来只是为他抵命,你又为何要出现在这个世上!”
      “是我!我在这里啊!”苏河想去拉她,“母亲!您看看我!”
      苏河突然觉得一丝冰凉的气息掠过自己的脖颈,他向身后斜视,却没有看到任何人,但那确确实实是人的气息。他很快被束缚住,越来越紧,越来越紧。苏河挣扎着去看攻击的来源,却什么都没有看到,只有那窒息的感觉越发明显。
      轻柔的声音再次响起,无比诱惑。
      “孩子,跟妈妈一起走吧,妈妈爱你,这世上只有我爱你。”
      阿婉的双臂同样轻柔温暖,她像当年苏谨从背后搂着她那样拥住自己的苏河,将他带入水中。
      苏河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放松,他不再挣扎,舒展着四肢随着阿婉一起下沉。苏河抬头望向水面,却见阿婉不知何时从他的身后来到面前,他伸手去触碰她,她却又躲闪开来。但当苏河朝水面追去的时候,她又再次出现在水的深处。
      “忘川,好孩子,回到母亲这儿来。”
      强大的水压挤压着苏河让他喘不过气来,不多时,水流代替了空气席卷了他的肺。他努力在水中睁开眼,却发现那原本在水底的影子已经不见了。苏河慌乱的寻找,只见阿婉又一次回到了岸上,分明立在树下看着他。他极力想回到水面,但水下有着一股强大的力量,绞住他的腿向下扯。
      耳畔歌声不再,苏河突然忘了自己为何要到水下来,他看向下方困住自己的东西,那一瞬间,他看见了属于女人的头发,那是唱歌的骷髅。他的心中涌起一股不属于自己的悲哀,一时间,苏河觉得在水中或是回到岸上都不再重要了,不论在水中的那人是谁,他都想朝着她去,陪着她,仿佛变回婴儿,重归母体。
      “忘川!”
      那是不属于女子的声音,拖回了苏河仅剩的一点儿意识。他只觉得心口那片黑色的印迹开始发热,有什么东西被牵引着向外移动。最终,一只黑色的虫子破体而出,一声闷哼唤回苏河心神清明。
      月光透过他头顶的水直直照向了他,周身黑暗退却,他伸出手去追寻那样的光明,于是,被月光普照的世界里只剩下了温暖……最终,有人握住了他的手将他拉出水面,他分明觉得那是幻觉,因为这人拥有狐耳狐尾,正伏在自己的胸口,眉眼秀丽殷红。他周身散着热气,皮肤却白得刺眼,一条像虫子一样的黑印划过他锁骨,最后停在了胸口处,不再动弹。
      苏河觉得面前这人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但他还没想明白,这人已经用白皙的手拂过他胸口陈旧的伤痕,一路沿脖颈侧脸而上,理了理他被汗浸湿的鬓角后,再一次遮住了他的眼。
      “再睡一会儿吧。”

      苏河醒来的时候,他依旧躺在令狐让出的床上。而令狐早已醒来,倚靠着窗沿,手中捏着一个啃了一半的柿子。
      苏河茫然了一会儿,终于像想起什么似的,解开衣襟露出胸口。他的皮肤因为常年不见阳光而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白,上面综合交错着一些淡淡的疤痕,并不扎眼。苏河有些诧异地看着那原本有着黑色印迹的地方,如今已是光洁一片。
      “你醒了?”令狐吃掉了最后一口柿子向他走来。
      “这是哪来的?”
      “树上摘的。”令狐侧头一笑,“不过不是季节,难吃得很,你别吃。”
      苏河有许多话想问想说,但最后竟是流出了这么一句:
      “柿饼比这个甜,下次来带给你。”
      “嗯?”令狐眼睛一亮,目光摄人,“好呀。”
      窗台上的双生落下了最后一片叶子,在风中打了几个转,最终被带向了远方,不知所踪。
      四、
      苏河没有回江南,而是直接去了京都苏家,苏谨为他补办了一场冠礼。
      谢挽尊看着一身华服的苏河,疑问颇多。苏河看不过他抓耳挠腮的样子,终于开了口。
      “我的祖父曾到过蜀中,因为辜负了一位女子,而被种了蛊。我父亲出生后,身上也带了蛊,因此他也到蜀中去寻求解救之法。”苏河看着自己袖口繁复精致的纹饰,声音波澜不惊。
      谢挽尊有些听不明白:“那……您的病,现在都好了吗?”
      苏河没有答话,只是拿起了一个盛满了的酒盏来到窗口。筵席很热闹,觥筹交错,舞衣翩翩,但他完全置身在这欢乐之外。苏河倚坐在窗沿边,看向外面。夜幕之上,一钩残月,三星在天。
      当谢挽尊回归神时,窗边已没有了苏河的身影。而此时,一骑青骢正向着西南方向飞驰而去。

      令狐正坐在栈道的栏杆上,摆弄着他的花花草草。这处位置取得很好,又凭借着山高的优势,蜀地少见的阳光便都汇聚在此。双生也被移植到了这里,主干的尖尖上,已经开始长出了些小小的嫩芽。
      今日的令狐,一身轻宽的蓝衣,长发随意在脑后扎了个髻,除了腰间一带银饰,全身未有累赘。反观缓缓走向他的苏河,却是一身盛装,黑发一丝不苟的束进白玉冠中。他腰间配了一柄华丽的长剑,面容沉静。
      令狐愣了一下:
      “忘川?”
      苏河面无表情的掷出了一个漆器食盒。
      令狐抄手接住,打开来看,只见里面整整齐齐摆了十来个柿饼,沾满了糖霜。
      “之前说过,要带来给你尝尝。”
      令狐眸中一动,仔细取了一个出来,咬了一口。
      “真甜。”令狐的嘴上沾了糖霜,他真的高兴,眯起了眼。
      苏河走进了几步,看着他浸在阳光里的脸,俯下身去。
      “嗯,确实很甜。”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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