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四章：云衣仙，登玉台飞花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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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建勋坐在离戏台很近的一个包厢里，品着香茶却想的是另一桩事。前几日南洋刚到的那批货，还被藏在码头边一间私宅的地窖里头，总要想法子把它们给弄出来，还要办的神不知鬼不觉......
上海各帮各派势力的眼线鱼龙混杂的，这些新购的军火，倒真是个棘手的麻烦山芋，丢也不是，不丢也不是。偏他想尽数吃掉不容易，舍不得轻易抛了去，搁在手里还怕烫得慌。一旦要是走漏了半点儿风声，指不定会在上海滩掀起一场多大的风浪来......
我的叔父，您倒是给我派了个这样“好”的差事！
再瞧那三姨太，她从刚才起就一直就只是站着等，瓜子儿不磕了，茶不喝了，方才专门叫人去买的蜜饯香枣也没心情吃了，就这么眼巴巴地往戏台上望，才刚刚一会儿不见着，好像魂儿都快被那个漂亮的小戏子勾跑了。
呵，这兵荒马乱的年头，上海这个纸醉金迷的奇妙地儿，还能容得下这么些戏迷票友们，有这么闲的功夫来满足于着被粉饰出来太平的弄出来的良辰美景。要是在西北那边儿，三四个军阀大帅斗起来，老百姓怕是连饭都吃不上了，更别说听什么戏了.....
想着想着，段少爷正是觉得愈发不耐起来，茶也不想喝了，看着叔父的面子，顺带着看了这三姨太的薄面，他这屁股还要牢牢的贴着凳子面儿，压下满心的烦躁气，有些郁闷的继续坐的稳如泰山。
不仅是他烦，这台下的座儿们也已然大多没有太好的耐性，他们也烦了！等了一会儿还不闻锣鼓声，没看见那断桥上的白素贞出来，不由得催促、埋怨、骂声什么的，杂七杂八的霎时都起来了，生生就凑成了一出粉墨俱全，精彩异常的热场戏.....
“要说不该啊！白老板那么准时的一个人，今儿这是怎么了？” 有个年纪大的银发老头儿见状摇了摇头，拍拍身边儿的老朋友的肩，说道，“我前天一大早就让我孙子来帮我抢后排的票，现在玉兰戏院是一票难求了。唉，也不知道下回还能不能买着白老板的戏票。”
“哎，我说老哥哥，这几年的名角儿都这样，你没见陈梨香他家的票价已经翻了一倍了，白老板这儿，怎么说也要强上许多！”
“怎么还不开始啊？我们都跟这儿等了好久。”其他的老票友们都开始抱怨了......
“白老板！白老板快出来！”有个十五六岁模样的姑娘，穿着一身蓝色女学生装，梳两个油光的麻花辫子，倒是“新女性”的很，大胆地就喊了起来。
坐在她旁边不知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小姐，一身宝绿色旗袍配上珍珠手包，贵气十足。似是为了显示自己的家教涵养，还矜持的拿了把檀香扇子遮住了半边儿脸，也是不乐意的小声矫情道：“阿拉可是专门自南桥铺那么老远，坐了好久的黄包车来的呀，这个样子，回去晚了可怎么好呀？”
那些今晚特来捧白月卿的戏，也是迷他的大姑娘小媳妇们。好多都是跑了很远过来，还是夜场，偏就遇上了这样的情形，也不知道回家去是什么时候了？是不得不急。
“到底还演不演？！不过是个会哼哼两声儿的下作胚子，怎的还敢在爷几个跟前拿乔摆谱。你们这戏园子是不是想被砸招牌啊？！”好事的小混混们也不痛快了，嘴上恐吓着不停在叫嚣，不一会儿就想要动粗了。
“妈的！花了那么贵的票价，还让老子等这么久！嘿，那娘们儿似的小戏子真把自己当了什么人物了？！哪怕他一会儿出来唱出了花儿来，老子也......”坐在前怕那粗布短衫的刀疤脸大汉，更难听的还没骂完，就听得胡琴在弓弦的悠悠摆动之下，似乎应了他的话瑟瑟抖扬起声儿来了。
他突然就有些发愣，再往那台上定睛一看，差点儿被那丽色明光晃迷了一双眼.......
一开场，便有扮作女仙侍戏子们，抛洒了一地的落英缤纷，鲜花香尘，然后纷纷散去。顿时台下皆是鸦雀无声，观众们也不知道是惊艳还是惊吓......
这，唱的哪一出？居然开始撒花瓣了？难不成是天女散花？可这花怎么不等主角儿出来就提前撒了？搞什么名堂呢这是？
这会儿那妆若桃花的宝衣天女，才自后台缓步而出。这一登台亮了相，三姨娘瞧见人了，这一激动，她那根深蒂固的大惊小怪习惯就要蹦出来在耳根子边儿作乱。
“来了！白老板出来了！你瞧啊，多好看！”
偏就引得神飞天外的段建勋又是遭逢了这一声惊扰，下意识的一双眼隔着清亮的镜片儿就朝着台上望去。
“这是？”奇了怪了，刚才那个一身素衣冷艳的白娘子，怎么这会儿就变了个洛水神仙似的云裳佳人出来？
只见白月卿稳住气，缓缓移步向前，他未出声来唇先笑，眼波若水流转间，就将贴合窈窕身姿上的那约有一丈七尺的轻柔长绸随意一挥，惹来翻卷的云雾漫漫，仿佛九霄烟海琼台兀地映现眼前。
他刚做了几个云路的经典姿势，便娓娓唱道：“祥云冉冉婆罗天，离却了众香国历遍大千，诸世界好一似轻烟过眼......”
“唉？不演《白蛇传》，真变了《天女散花》了？”也有才反应过来的，但是这换戏的事儿，很快就被人们有意无意的抛诸脑后了.....
此刻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了台上，那人一身花裳彩绣光鲜耀眼，流苏如水与璎珞佩环婉转齐齐飞旋。不经意的偏头顾盼，簪钗盈盈摇动间一转身，又舞动起似水长绸，迎波回浪又翻卷外旋.......
“好！”台下看得高兴的座儿们自然而然的就叫起好来了.......
真的好么？好什么呢？天女散花装得再像，又怎会是真的呢？不过是戏言而已。
白月卿唱着戏词也还是笑，笑着笑着就回想起来自己幼年跟着姐姐到王府去给六十大寿的老福晋唱堂会的时候，姐姐唱天女散花的样子.......
寒冬腊月近除夕，掌灯结彩的王府花园灯火煌煌，个头儿不高的一个他还是个八岁的孩子，躲在帷幕之后，踮着脚尖借着一个很小的的缝隙，看着台上楚腰婀娜，彩衣妙妆的女子，伴着弦板唱起云端三千世界，凤鸟瑶花在身侧。那会儿觉得台上便真的是九重天宫上的袅袅云路，她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女仙，台下满堂的达官显贵是凡夫俗子，都给她做了陪衬，更显得不真实的美丽。
那会儿，白莉莉还不叫白莉莉，她也还不是百乐门的舞小姐，而是梨园的后起新秀白含香。她正在当红的时候，也是北平城里一位顶有名气的“白老板”。
等白含香唱完了，他跑去后台，大家都在忙自己的事情，也偶有几个熟悉的小姐姐来同他打招呼。
“小月郎，又来找你姐姐了？”跟他年纪差不多大的师姐笑了，就知道他每次一来就知道粘着自己姐姐。
“含香姐在里间卸妆呢，没别人，小月郎，你去吧！”
“谢谢瑞春姐！”腼腆的答了句，就往里间跑。
他刚一进去，就有些痴迷的拾起正在卸妆的姐姐身上，那好看的拖到地上的长绸，看了好一会儿，傻里傻气地说，“姐姐，你真美，好多人说你唱的好！等以后月卿长大了，也要像姐姐一样成为名角儿！”
“男孩子要有出息，怎的能一直学这些下九流的东西？！我们现在跟着班子里唱不过是混口饭吃，等姐姐有了钱，供你去读书不好么？”白含香心里也是无奈，她姐弟二人父母去得早，没奈何才进了戏班来谋生计，她这个做姐姐的也不愿意让自己唯一的小弟弟跟着自己一块儿，做戏子这样低贱的行当。
白月卿听了，却是不服气的回道：“我不要读书！读书要花好多钱，咱们唱戏可以挣钱！而且，成了名角儿，就会有好多人喜欢！我看见他们都疯了一样叫着你的名字！台底下那么多人喜欢姐姐呢！”
幼稚的小孩子还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喜欢，那些名利诱惑太深，那些片刻的爱慕太似真，光鲜耀目的可以迷惑人心。
“喜欢？”闻言一怔，那会儿白含香笑得很是奇怪，“那种喜欢只是一时的，他们喜欢的是散花的天女，不是姐姐。卸了妆，除了这身衣裳，姐姐不是仙女，也不过是个普通人。至于名角儿，总会有人老色衰唱不来戏的那一天，到时候，也不知道这些说喜欢我的人，还有几个肯来关心我的死活？”话到此，不免有些凄凉。
“那，他们说的是假话？他们不喜欢姐姐么？”
他并不明白，到底这种喜欢是怎么一回事呢？
“你还小，不懂得这些。我在台上唱着戏，台底下的人也是在演着自己的角色。大家都是图个高兴，等戏演完了，就做回真实的自己。那些片刻的喜欢，都是戏中言，不可当真的。至于什么叫真正的喜欢，那就是，”美丽的女戏子望着年幼弟弟的眼睛，认真的说，“一个人，可以不问出身贵贱，不问容貌美丑，明白你，肯一心一意的永远陪伴着你。”
“那姐姐，你找到那个人了么？”那时候的白月卿还是不很了解姐姐那番话的意思，只知道接连着问，“姐姐，我不是一直陪着你么？我也是真心喜欢姐姐！”
“这种喜欢不一样的。你我是一同长大、血脉相连的亲人，我说的那一个，或许是从未见过的.....”话到此，稍有停顿她便又笑起来，有些故意的捏捏自己小弟弟冻得通红的脸颊，还是难以掩眸中失落，“大概，是姐姐在奢望吧.....”
“姐姐，你怎么了？”怎么她突然就不高兴起来了，是不是自己问得太多了，姐姐烦了？
白含香像是很有先见之明般，十分严肃的对他说道，“月卿，你不想去念书，姐姐不勉强你，但若是将来入了我这一行，你务必记住一件事。”
“啊？”什么事，这么关紧的，让她深皱了眉头呢？
“戏子演遍别人的故事，唱的是别人的悲欢离合，属于自己的心就那么一颗，入了戏，就深陷不可自拔，再难逃脱。我的好弟弟，你千万记着，生逢乱世，要为自己留一条生路！所以，定当无情才好！”
“无情？”小小的孩子，记住了这样的话，却在很久以后，才明白这些话的意思......
要为自己留下一条生路，所以，定当无情才好！
姐姐，这些都是你教我的，可是，最后你却是先我一步，陷了进去。
果然是奢望么？这天下之大，茫茫人海，却又有哪一个人，肯抛开这世俗名利、容色家世，来用一片赤诚与戏子真心相待呢？
无情，果真是一剂麻痹自己的良药呢。
要是我不看，不听，是不是就可以装作看不见，听不到台下那些炙热的眼神和动听的话语呢？
“白老板！唱得真好！”
“白老板！”
“白老板！”
......
不管是赞美还是追捧，那么多喊着我名字的人，你们，真的肯一心一意的，永远喜欢我么？
这些，也不过，都是一场戏啊........
纵有台上明光万丈，台下又有谁懂，他心里想的是什么呢？
人们看那“天女”眉梢眼角皆是喜气满满，唇间声声如珠如玉，句句唱的是盛世祥瑞兆丰年，富贵花开散人间。
就连原先等得不耐烦的准备叫骂的刀疤大汉，也不做声了。
嘿！这还真是唱出花儿来了！
这唱词是，“杨柳枝洒甘露在三千界上，好似我散天花就纷落十方......”一个凝眸间伸出手来，翩然扬起长绸，挽起这满地一瓣瓣飘零落花，纷乱若霏霏红雨，霎时间满堂皆是飞花烂漫，好似真有女仙降福入尘世一般。
这会儿人们才知道，开场前面撒的花瓣是白月卿刻意先加的，为的是后面舞长绸的时候能造出更好的效果来....
可没人看到，那擦过他的指尖又流离而去的花瓣，便是天上人间相隔永断，终再不能返。就算这样，他还是能笑着把这场戏唱完了。
“好！”无论是妆容、身段儿还是神态、唱腔，无一不惟妙惟肖，无一不是恰到好处，真不愧是这上海公认的五台六艳之首！
继秀名远播的梅兰芳等“四大名旦”之后，梨园界里又是后起新秀不断，新开的戏园子也是层出不穷。这顶有名的五台是北平浣花苑、南京淑雨阁、安徽天上梨园、绍兴折梅楼、还有玉兰戏院，这五大戏班子的戏台。
六艳自然是指这五家班子的当家名旦，浣花苑许如意与陈梨香、淑雨阁何萍、天上梨园秦莲君、折梅楼李明月。而史上出名的梨园“四小名旦”却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暂且不表。
（我能说我这六艳是自己编的么？真的不会有戏曲界的考据大师拿擀面杖来打我么？QAQ）
六位名旦之中，白月卿虽与李明月一起搭过戏，得过梨园老前辈们“玉音清琢，双月同辉”的齐名爱称，但是在台下的座儿眼里，这六艳之首，李明月还是要稍逊京剧、昆曲、越剧、花鼓戏多艺皆妙的白月卿一筹。
“赏！”台下也不知是哪位有钱家的少爷，在前排这一声字音清脆，派头十足开赏，便有无数的戏迷票友争相送赏。
“白大哥好厉害!唱得真好！”就连站在最后一排，新雇来看场子的年轻小哥也忍不住称赞，他有些感激的对身边儿正坐着喝茶的苏涵道，“苏老板，要不是我做这个差事，怕是也不能天天看着白大哥唱戏呢！我奶奶也爱听戏，赶明儿我也想叫我奶奶来听白大哥的戏！”
“算你小子有眼力！”苏涵一听这话就乐了，示意他往台上看，“你瞧见没，这是咱玉兰戏院的第一台柱！有了他，这大上海一半儿的票友戏迷，都得往咱这儿跑！这票价啊，还得往上翻！”他颇为得意的端着青花瓷杯，浅浅酌了一口，仿佛饮了什么琼瑶佳酿般，爽快的眯起了眼睛。
再往左边的的前排包厢里，三姨娘正在兴头上，也是眉开眼笑的和自家侄子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
“我就说嘛，白老板唱得最好了！”
“嗯，是挺不错。”段建勋含糊的应了声，便不再多说。
呵，瞒天过海的改了戏，凭着过硬的本领，还能让这么多人领情。这小戏子倒真的有两下子。他笑了笑，想着明天这白月卿还要请自己吃顿饭，就觉得要是看见他卸了妆，脸上什么油彩都没有的样子，一定很有意思。而且自己还能拿这个换戏的事儿来问一问，今晚上到底是怎么个情形，白素贞变成了散花仙女......
也就在他走神儿的空当儿，白月卿唱完准备转到后台，台下众人准备等戏散场，各回各家的时候，偏偏就有个声音，好像是来故意搅局，给人难堪似的，将这一夜换戏的事儿给拎到了台面上......
“今天晚上不是《白蛇传》么？！他明明就是唱错了！这个不是白素贞，你们，都没有发现吗？”
闻言，一阵寂静之后，便是满堂哗然！
嘿，原来这出妙趣十足的大戏，才刚刚唱了一半呐！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第四章：云衣仙，登玉台飞花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