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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还乡 ...

  •   将杜谣带走的人叫隋令娘,是宫中教坊的大师父。
      那一年,朔安九年的夏天,隋令娘从各地带回教坊的,并不只有杜谣一个。
      然而比起其他从地方楚馆中推荐出来的十多名色艺出众的女子们,她更像是顺手捡来的。在一个小县城的某间青楼门口。
      她差点就要跨了进去,冥冥中,那一脚,却跨向了别处。

      然而大家都觉得那是幸福的。
      因为她们要去的地方,叫京城。要住的地方,叫皇宫。
      她们以为一辈子都只能零落成泥的身世忽然高飞了,仿佛飞入云端。她们将在彩云之上翩跹啼啭——都只为一个人。
      天子。
      她们到了一个天子可以知道、看到、甚至触手可及的地方。

      在那一大群姿容艳丽郦歌媚语的女子当中,只有两个显得比较特别一些。一个是在县城只待了不到两个时辰的乡下丫头杜谣,另一个叫云僖。
      云僖的特别在于她浑身上下有种说不出的悲愁。哭起来愁,笑起来也愁,无论什么表情在她脸上都没有变幻,都是愁颜,眼波细长,像一道蜿蜒小溪,随时都会淌出来。
      她比杜谣晚几天走进这马车。
      令娘当时到一个刺史的府邸,云僖是那刺史大人的侍婢,她的舞姿美不胜收,一旋身,那双眼中的波光便仿佛能荡出一个晶亮的圆弧。她人在其中划着圈织着茧,最后观看的人,眼里就像是空了,什么都看不见,只剩下流流转转,无尽的漩涡了。
      所以,一开始刺史还不舍得把云僖交给令娘。
      可那天夜里,云僖自己又悄悄来找令娘,跪在她系着铃铛的绣鞋前说:“夫人,请把我带走吧。”
      令娘让她们都称她作“夫人”。
      于是令娘又去找刺史,直到清晨等她回到客栈,就带上了云僖。

      至于云僖为什么非要离开刺史府跟她们进宫,杜谣虽然在心里觉得并不像其他人那样单纯,嘴上却又不敢问她。
      一路上,杜谣总是有问必答,但从不会主动开口发言。
      因为她知道,云始终是云,泥总归是泥,一团零落之泥纵使扔上了九重之天,那也只不过是一个瞬间而已,还是要“啪嗒”一声落下,摔回原形,也许比原形更糟。
      这是父亲告诉她的。
      然而她也记得父亲临死前的那句话——
      “谣儿,那段《踏摇娘》,多么希望他能听见呵……”

      终于,载着隋令娘,与载着十多名新召乐伎的两辆马车驶进了皇城。
      在姐妹们的欢喜声中,连杜谣也忍不住探头出去抬头望了望——总不会,连天空都是流金的吧。
      然而那四方的庄重的城廓,磅礴的肃穆的宫殿,你说它是天庭,它便是天庭。
      车轮碾碾行经的,你说它是梦幻,它便是梦幻。
      斜阳打在错错落落的琉璃瓦上,无数的光芒撞来撞去,就这么,撞出了一篇又一篇的华彩乐章。
      那比一条街道还宽阔、如一座山般厚重的朱漆金环大门开了又合上。轰隆隆的。

      杜谣把目光收回来,刚坐正身子就看到对面的云僖双手使劲地绞在一起,恨不得绞出水来的那种,双唇也紧紧地抿着,她终于忍不住好奇地问道:“云姐姐,你怎么了?”
      云僖看了她一眼,说:“没什么,有点儿紧张罢了。”
      很快她又补充道:“可能是饿了。”
      杜谣也笑着说:“我也有点饿了。但好像是因为紧张才饿的。”

      教坊所在的是位于皇城西苑之内的合禄宫。
      进了宫之后,令娘和守在宫门处的一名小太监带着她们来到供女乐官居住的梧桐院,安置了一会儿,将后续的一些琐碎交待给小太监,便又乘着马车离开。
      等她再出宫来到郑显的府衙时,已接近一更天。
      郑显一看到她,便喜笑颜开地迎上来:“令娘总算回来了。”
      隋令娘也款款回笑道:“怎么,郑大人难道想令娘了不成?”
      “我怎么敢,是皇上想你了。”郑显说:“皇上天天召我去要人,所以我也是天天急着盼令娘早回宫呢。”
      “令娘这不是我连茶都没喝上一口,就赶来见大人了么?”隋令娘用手作扇子状,呼呼地给自己扇了几下。
      “我这就让人沏茶来。令娘此番辛苦了,先坐下说吧。”
      说着,郑显便召来家婢沏茶摇扇。
      “这次我带回了十六名乐娘。个个都技艺非凡,只是她们之中大多从坊间寻来,所以目前身上还脱不了那胭柳巷里的俗粉之气,恐怕要训练相当一段时日才登得上台面。”隋令娘缓下气来,才开始向郑显禀报此行的结果。
      郑显是当朝的太府寺卿,兼任教坊司的主事。
      “那就有劳令娘你了。”
      “不过倒也有一个意外的发现。”
      “是什么?”郑显问。
      “一个十三岁的女娃儿。”隋令娘说道:“我偶然在路上遇见的,当时觉得清秀可爱身段也不俗,万没想到,在我的试问之下,竟听到一首许久未曾听过的曲子。”
      “哦?”郑显的好奇心明显被勾了起来。
      “一首幼时在宫中时常听起,后来却无人敢再唱的曲子……郑大人可记得么,那一曲《还乡》?”
      “还乡?”
      只是瞬间的思索,郑显的面色便陡然黯沉了下来:“皇……”察觉了口误,停了停才说:“是那曲《还乡》?”
      隋令娘并没有直接答他,只是轻轻吟道——
      “愁雨困些,风抄四野。将士还乡,山复水些。”

      “纵然是令娘,也不敢唱啊。”吟罢之后她说:“这偌大的宫中,数百人的教坊,都无人再能唱出二十年前的气韵了,然而这个年仅十三岁的女娃儿……”
      “令娘说的这个女娃儿……”
      “她叫杜谣,自小长在乡下。父亲才病逝不久,正要在城里找生计。”隋令娘顿了一顿,又说:“郑大人,我将她带进宫了。”
      “令娘……”
      “郑大人,令娘所做的,有错么?”
      “……”

      一镰月色渺渺茫茫的,将夜雾洗得澄透。
      空气迴转在梧桐院的前庭,隐隐还藏着夏日浮躁的乱花香气。
      一只赴死的飞蛾无声地擦过杜谣头顶,向厢房之中的烛火飞去。杜谣走下台阶,阶旁的耧斗花轻慢地摇摆。
      她的心情同样似这般的不安稳。
      就算远望,也只能见月光之下繁繁复复的楼宇,层层叠叠的亭台。
      在这深躁皇宫中难眠的第一夜,她还是忍不住想起父亲。
      想起在遥远的乡间草房,竹枝篱笆围起的院落中,同样是更深露重的夜晚,她与父亲在廊前一步三摇地唱与和,风习习地跟着他们背后晃荡,当时是多么清凉的时光呵。
      都这样在指间滑过了。

      正这样想着,身后传来浅浅的脚步声。杜谣回头一看,见是云僖,披着素净的单衣也走了出来。
      “你也睡不着?”她问。
      云僖点点头:“都睡不着的,只是怕外面蚊虫多。”
      “我一向不怕虫。”杜谣说。
      “那怕什么呢?”
      杜谣沉默了一下:“那天第一次见夫人,她叫我弹琴,我才起调就慌了。”
      云僖听了竟然笑起来。
      但却没有再说话。俩人在阶下坐着,吹风,果真有嘤嘤嗡嗡的虫扰。
      除此之外,便再无更多的声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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