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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5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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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绾见着农户时又哭了一回,不过这回是喜极而泣。她顾不上风骤雨急,连蓑衣都没顾上穿就跑下车,拍开最近的一家农户的门,对前来开门的老者哭求道:“长者救救我家公子吧!”
天黑得如同末日,门外站着百十名汉子尽数默然,眼睁睁地看着一个被雨浇得楚楚可怜的女子对他哭喊着求他救救她家公子。老人觉得,这情形怎么看怎么觉得诡异,简直想直接把门关上。
所以在他被辛绾哭得受不了时,才勉强收留了她和谢清,别人一概没被获准进院,连纪成初都是磨破了嘴皮一再强调自己是医者,老人才勉强允许他进屋。
农舍虽然简陋了些,但好歹能生火熬药,能让谢清睡上干燥的炕。爱这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情形下,实在容不得人有挑剔的余地。更何况对于在大雨里待了不知多少时候的他们来说,这已经非常不错了。
纪成初给谢清灌了汤药,又叫辛绾拿着已经烘干了的狼皮褥子给他捂着发了汗。如此折腾了一通,晚些时候谢清终于醒了过来。
纪成初见他可算醒了,赶紧让辛绾给他灌了碗热腾腾的粥,又按着他睡下了。
第二天一早谢清就想启程,硬说自己病好了。纪成初看着他走两步就得歇会的样子,忍不住出言讥讽道:“谢长史,外头这么大的雨,再找个落脚的地方可不知要走到哪去了。你万一再病到路上——哦,不对,你肯定得病到路上——可怎么是好?您可给我少添点麻烦吧!”
谢清想了半天,发现竟然无从反驳,只好气闷地闭上了嘴巴。
不过这里离平原县大概也不远了。谢清既然走不了,索性就去跟收留他的老者聊起天来。
老者姓虞,妻子早亡,与独子一同居住在这里,平时主要靠儿子打猎生活。不过谢清跟老人聊了几句,觉得这位长者的谈吐举止实在不像个山野村夫。但是人家不愿多说,谢清也就没有多问。
说了还没几句,门外便传来一阵骚动。辛绾跑进来对谢清急道:“公子,你快去看看吧,外面打起来了。”
门外一个年轻人,同几名侍卫激斗正酣。赵俨祗给谢清带的侍卫皆是精锐,这年轻人却能以一敌三,而丝毫不落下风。青年站在三棵树间,忽左忽右,别人竟轻易不能近他的身。谢清挑眉,他博览群书,所学极杂,那青年和三棵树之间依稀有某种古时流传下来的五行阵的影子,却被人为地演变得精妙了许多。
小小山村,当真藏龙卧虎。
“长青,住手!”匆忙跟在谢清身后出来的虞翁急声出言制止道。
那名叫长青的青年闻言,口中应诺,几乎同时飞身向后退开三丈,但依旧戒备地盯着一众侍卫。
“虞君,我等借宿在此,方才无礼了。”一个温润好听的声音从虞长青身后传来,他不由自主地回头看去。
一个长身玉立,眉目如画的青年,尽管披着笨重的蓑衣,也遮不住他的一身风华。虞长青被人拦着死活不让进家门的火气,在看见谢清的瞬间顿时就消了一半。
原来虞长青去山里打猎,昨天因为天色已晚加上雨实在太大,就找了个山洞待了一晚上。结果今天还没到家,就发现他家从二里开外的地方就被围了个水泄不通。虞长青吓了一跳,立马把自己两年内干过的所有事情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发现自己并没犯过事闯过祸,才理直气壮地准备回家。
然而还没等到他靠近家门,就被谢清的侍卫拦了下来。虞长青一夜没休息好,又冷又饿,脾气自然不好;可在外头戳了半宿的侍卫们脾气也同样好不到哪去。因此双方一言不合,就动起手来。
尽忠职守也好,反应过度也好,不管怎么说,拦着主人不让进门都是谢清他们理亏。因此谢清诚诚恳恳地给虞长青赔了个不是,虞长青反倒不好意思起来。
他隐隐觉得,谢公子天人一般,就是无礼一些,那也没什么。
谢清一眼看中了虞长青的才能,起了结交之心。不得不说,只要谢清自己愿意,没人能不对他心生好感。他二人相谈甚欢,愈发投机,虽然才认识了一个下午,二人却仿佛又说不完的话,到了睡觉时还意犹未尽,恨不得同榻抵足而眠,彻夜长谈。——虽然后来谢清想到赵俨祗而最终没有这样做。
那天谢清被大雨困在路上耽误了行程,但可喜收获颇丰。虞长青一生不曾出仕,却一直是谢清最倚重的谋士与最信任的护卫。
“父亲……”虞长青小心翼翼地叫道。
虞老的神色似是疲惫至极,他看着自己的儿子跃跃欲试的神情,长叹一声。终是神龙不可困于浅渊,他又怎么能奢望他的儿子像他一样,终生埋没于这小山村里。
“去吧,”老人最终挥了挥手,“天命如此,非吾人力可违。谢清的确是个令人心折的人物。只是,你千万记得,家训不可违。”
谢清一行人到达平原时,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与洪涝伴随而来的是一发不可收拾的饥荒,一路上随处可见面黄肌瘦的饥民。他们家园被大水冲毁,温饱全都没了保障,卖儿鬻女的比比皆是。
生于富贵长于绮罗的谢长史哪里见过这个场面,当下就难受得茶饭不思起来。他们准备在路上吃的粮食、赵俨祇特地给他备的食材,全被谢清拿出来接济了灾民,可依旧是杯水车薪。谢清当晚就对辛绾给他端上来的饭食摆出了一脸厌弃的表情,辛绾觉得,一定是今天的视觉冲击太过激烈,而导致谢清对食物产生了无端的仇恨情绪。
在虞长青看来,谢清现在这个状态简直就像是闹脾气的小孩子,跟那个国士无双的谢清简直判若两人。虞长青去看他时,他还在对着饭菜长吁短叹。
“怀芳。”虞长青脱下一身劲装,换了宽袍布冠,还真就有点斯文书生的模样。
“长青来了,坐。”谢清依旧没精打采。
虞长青好笑地在谢清身边跪坐下来,看着他那一桌子一口没动的食物,说道:“你大病初愈,怎么不吃东西?你的侍女都快急哭了。”
“没什么,我吃不下。”谢清心不在焉地拿箸戳着他面前的那碗肉羹,对虞长青说道:“长青,我从不知道民生疾苦。猛然见到,实在太过震撼。我从前,浅薄了。如今再看看这一桌子的东西,我就会想到外头那些饥民,实在是吃不下去。”
“哦,这回啊,这回还不算最严重的。黄河自古以来就不太平,水患简直太平常了。我小的时候,人相食都见过。”虞长青神色自然地说道,他发现,谢清的表情立刻变成了惊恐。
“太平盛世,怎么会……”谢清有些不敢相信,不过相当底气不足。
“太平盛世,与饥民何干?”虞长青的话里透着浓浓的讥讽:“怀芳不会不知,赈灾这种事情经过层层盘剥,最后到饥民手里还能剩下多少吧?”
大概觉得自己的语气有些不对,虞长青换了个调侃的语气,笑道:“怀芳快吃吧,平原来个你这样的官吏不容易,你可别把自己饿死了,那些灾民就更没救了。”
平原县县令是个相貌普通的中年男子,名唤杜禹。杜禹一把年纪了还在做个小小县令,大概是因为能力太过不济。因为谢清一眼就看出,这实在是个八面玲珑的角色,要说是因为得罪了什么人才碍了他的仕途,谢清简直觉得匪夷所思。
仿佛有着看透人心的本事似的,杜县令一眼就看出谢清清正不喜排场的性子,因此就把他们安排到普通的驿馆,但里面设施俱全,布置清雅,真正的干净舒适。
谢清的屋里没有一件奢侈华丽的东西,可窗前却依着他的喜好在迎风处种了两株松树。这个时节,雨水的味道混着松香吹进屋来,端的让人心旷神怡。
他这喜好,除了赵俨祇和几个知交好友外,知道的人还真不多。
由此可见,这位杜县令是个惯会讨好人的。即便来的只是个大司马长史,即便朝中连大司马都没有了,他依旧把谢清的喜好摸得清清楚楚。谢清摸了摸下巴,如此懂得看人眼色的人,怎么会混到现在还只是个县令呢?
晡食没什么特别贵重的菜色,手艺也不怎么对谢清的胃口,只不过一大盆刚出锅的莼菜汤,让谢清喝得暖暖和和。席间杜禹还一个劲地向他道歉,说是非常时期,能省则省,实在怠慢了贵客。不讨好上官,简朴坦荡,爱民如子,这大概算得上是最对谢清胃口的一类官员了。不到一天的时间,谢清几乎都要对这位杜县令心生好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