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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退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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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喂喂,你又在闹什么别扭,嗯?
银八低笑着凑过来吻他。甜腻的触感,薄荷糖般的气息,呼出的水雾凝结,模糊了脸旁的窗户板。
雪白,肮脏的窗板忽然就变得有了浪漫气息,似乎下一秒,就该有人轻轻一笑,玩笑地回应一句什么,再认真回应这个吻。
该死。
高杉偏过脸躲开。他曾经是多么迷恋这个人的吻,纯粹的,甜腻的,带着危险的侵略性却从来小心掩饰的吻。他曾经以为这就是了,他可以停下来了,用不着再用狂躁掩饰不安,也用不着继续发自肺腑地鄙视这个世界。是了,他以为他碰着了落脚点。
可是啊。
他无视银八收敛的惊诧,下了宽敞的窗台,穿上那双一样雪白的、毛茸茸的拖鞋,沉吟了片刻,甩开那鞋继续走远。
房间里还播放着随便哪台收音,说不清主播熙熙攘攘又在嘲笑什么,远远听过来,倒挺像嘲笑自己。
银八安静地看着高杉拐过餐桌,抵达玄关,穿鞋,跨包,把门狠狠撞上。
高空太冷,窗户抵挡不住,但他继续靠在窗前。他点起一支烟。
毕业典礼结束,高杉的父亲来找高杉。开着敞篷车,霸气外露,就这么直接停到中学门口。
熙熙攘攘的高中生还沉浸在青春期该有的欢笑泪水梦想等阳光主题中,个个手拿文凭欢颜笑语,管它明天何处去,今日一醉尚不休。高杉难得地融进人群,也作了欢乐少年千分之一。
所以当车子停了,喇叭滴滴答答叫个不停。保安都去维持秩序了,校内学生们也没一个在意,只好正在外面小吃铺插科打诨躲避学生的银八前去干涉。
喂,先生,能不能不要这样?挡住门口啦,小心那些疯孩子砸车哦。他说。
如今想想当时果真被孩子们的激动氛围搞晕了头,不然他管这闲事做甚?
樱花树下他站在车窗旁边继续啰嗦着,大概也是喝多了。车里人不理他继续嘀嘀嘀,听起来手指都黏在按键上了,一点间歇都没留过。
我说你这是较什么劲啊。
车里人终于烦他了,大骂一句老子我接儿子天经地义,却在下一刻改变笑容,变脸快得吓人。
呦,儿子。跟爸回家。
儿你妹夫……?
银八感觉不是在说他,顺着这厮目光看向身后,哦,高杉。
——高杉?
这小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他身后。走路没声,猫一样,真令人受不了。
高杉呆愣愣望着车里大叔,没空理银时。
嘿,儿子,跟爸回家吧。
车里人又说了一遍。
高杉有了动静。他敛下目光,低吼一句滚。
这、这就开始家庭剧?
银八杵在中间,一会儿觉得啊应该走开吗父子重逢看这样子还有点旧怨,一会儿又觉得啊难道是父亲大人吗我是不是应该做个自我介绍好歹我和您儿子发展得还不错。
银八太小看了青春期。他看高杉没了下文,想想,说,喂,你不跟你爸走吗?
结果高杉居然愤慨地瞪了他一眼然后扭头走了。
啊啊,什么,怎么就转向我了。
回到家才想起来假期这就走着了。该毕业的毕业该留级的九月再见,这几个月他可以重拾成年大叔颓靡宅家的幸福生活。
他真的可以哦。
真的、真的可以哦。
……
第二个星期等房门终于被人敲响,银八几乎是蹦跳着滚下沙发躲避障碍物藏起脏饭盒火速赶去玄关的。
诶呀~老师您好,我是今日刚搬到您隔壁的屁怒吕——碰。
锁上门,银八躲去厕所装了两个小时便秘。
啊……高杉那混小子怎么还没来啊……
冲厕的时候腿都麻了,一开门居然余光瞥到活人入侵。
哦不屁怒吕同学你该理解老师上了年纪肠胃不好不是故意躲开你的。
银八胆颤着寸步前移,探出头去却见到高杉正坐在起居室窗前。
——来了?
嗯。
饿得太久吗,他突然觉得满屋子开始飞小天使唱欢乐颂。
直到高杉闷闷补上一句,一会儿就走。就不回来了。
不回来了?
嗯。
……哦。
最后一只小天使死了。
显示屏银白的光芒充斥瞳孔,按键迷茫,高杉点开邮箱又关上,点开论坛又关上,点开游戏又关上。
银八刚刚随便冲的咖啡还在冒热气,挡在手边,放在抬手就会碰掉的危险边缘。
屋子里很安静,这很糟糕,因为银八家临近地下铁,没人说话的时候就得听铁轨吭吭哧哧扰人心烦。
高杉单着眼睛斜瞟身后,银八坐在他刚刚呆过的窗台上,脸贴着玻璃看窗外夜景。
喂。
高杉低头看蒸汽末端消失在显示屏上。
你不打算说点什么?
说什么?
关于我的事。
银八烦躁地抓抓头发。
……嘛。我也不是不能理解啊。
是你父亲嘛,毕竟。
我阻止不了吧?
高杉随意乱点的手指停下来了,鼠标终于不再发出悲鸣,这也让他终于意识到,刚刚全部的烦躁感并非出自这点噪音。
……你不打算……算了。
高杉安静地喝着那杯咖啡,有点凉了,大概刚刚还冒着热气的时候就不那么热。只是他不知道。
只是他不知道。
他忽然就绝望起来。
他踹开椅子,三两步走到窗前低头吻下,狂躁地寻求回应,直到银八热烈地开始吻他并成功争回主动权。银八像是压抑了什么比欲望更冲动的情感,他粗鲁地拽开高杉的衣领,狂乱地吻下去,舔舐脖颈肌肤任何冰凉的部分。
燥热扑鼻,有谁先开始乱了呼吸有谁跟上,然后又有谁突然醒转……
银八停止亲吻,搂着怀中的少年脆弱倔强的脖颈,耐心地说。
家人是很重要的。大概比我重要得多。
于是有什么就此碎裂了,彻底断开了,用不着再合起来。
高杉停滞了太久,忽然就笑了,发自肺腑,说不清有没有在嘲弄。
他一下就找回了遇见银八之前的状态,狂躁不羁,感情放纵到几近冷漠。
很好。
他说。
很好。
他平静地离开银八,穿好鞋子,又甩到一旁。
救命稻草被狠狠丢进大海。高杉撞上门,假装没见到最后一刻,透过窗面反光看见的,银八受伤的眼神。
我为什么留下?
一年前那个操场上,有个男孩走着走着就折回来,气势汹汹阴谋四射地举起刀说,啊……果然还是想再杀你一次。
我为什么离开?
记忆里一个人多个人的场景逐渐少于两人一起,两人相伴着一起去看电影一起在影院睡一起躲到卫生间解决本该好好到床上完成的事。
我为什么安静?
趁银八睡着时偷偷翻找床底下的秘宝,却意外看见银八偷偷拍下的自习课睡着的自己。
我为什么狂躁?
毕业季踌躇满志地假想着未来却一遍遍意识到自己再走不远,放学路上难得挚诚地等待加班的银八却还是在办公室灯灭的刹那扭头就走。
——再说究竟为什么留下过,离开过,安静过,狂躁过,就应该为这一切背后汇集的方向做下定义?
没有道理吧。
独自行走在人行道上的高杉仿佛行走在时间轨道,他终于重新意识到自己又是一个人了,而实际上自己永远只会是一个人。
他平静地看着街边花朵绽放在枝子尽头,月色洒下无声永恒嘲笑花期尚短。
高杉掏出手机,开启故意关闭的电源,接通电话。
喂,爸。
好啊……我就接手,你那肮脏的生意。
什么都不用说了。
明天我就回神户。
嘛。毒品贩卖什么的。其实也没那么恶心,不是吗?
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电话那头太过安静,他来来回回倾听自己的笑声沉寂,死一样地来来回回,却仍然摆脱不掉脑海里从没停下的语句。
……银八。
你为什么,不留下我呢。
风太小,他没有理由埋下脸来。
灯太亮,他没有办法抬起头来。
少年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决了心走入黑暗,伫立在了无人烟的十字街口。
人生道路错综复杂,属于他的那一条太过肮脏,还好他也算看过几场干净的烟火。
他等待着红光熄灭绿灯亮起,勾起的嘴角作为的逞强……
却发现在视线抵达彼岸的刹那,心底的慌乱暴露无遗。
都多大了还能播错电话,你是笨蛋吗?
马路对岸指示灯下,有个没精打采的混账家伙,假装并没有跑得浑身冒汗地站在一边,装模作样把小手指插进鼻孔,对少年说。
跟我回家吧。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