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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明月的番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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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之帝国宣德四十年春,西南有土司作乱,皇太子奉旨领兵巡视。帝国商家因风而动,纷纷撤回在西南的店铺商队——虽然西南产名贵的香料、药材等物,但终究还是身家性命比较重要。此次是皇太子亲自领兵,估计着又会是一场战乱,血雨腥风。宣德皇帝即位四十年来勤政爱民,屡有抚恤民生之计施行,四海升平,少有战乱。如今西南这一场动乱虽不足以动摇整个帝国的根基,但也让民间议论纷纷、忧心忡忡。
这多事之时,商氏家族却向亲朋好友发出了喜帖——商家长房长子商旸,即将迎娶新妇。
南郡阳城,在往西南的必经之路上。阳城位于两郡交界处,道路通畅,城外大河流过,又可走水路,因而繁华非常。此时的阳城更是热闹,从西南撤回的商家、因惧战乱而逃出的老百姓,大都拣阳城这一条路走。大小的客栈都住满了人,三教九流什么人物都有,人多必生事,城太守此刻焦头烂额,战战兢兢,唯恐在这时出了什么乱子。他是榜眼出身,本来也有真才实学,麾下幕僚也得力。此时的阳城虽然乱,可要镇住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今日,来的这两拨人,让他倍感棘手。
“大人……”送走那一群煞星,太守长嘘一口气,走到花厅。闻风赶来的几个心腹幕僚都等在那里,见他来,纷纷起立。
“放心,不是什么祸事,只是命我们协助找人而已。”太守直截了当。
找人?几人面面相觑。要找什么人,竟让内廷锦衣卫统领亲自不远万里到阳城来?
“大人,这要寻的……”一位幕僚试探着问。
“……贵人。”太守沉吟一下,吐出两个字来,心腹们听见,便知道这是不能透露的机密。锦衣卫统领亲下阳城,必是奉了今上的旨意;这要找的人,不知又是哪一位贵人?
阳城太守只在心里面暗暗发愁,城里这般乱法,却又从何找起?又不确定那人在城中……今日倒是巧了,先来的商家大管事,说要找商家留书出走的二少爷商昀,恳请太守相助。商家的事情马虎不得,但到底不甚关紧,找不到人也就算了;但锦衣卫要找的人却是贵人中的贵人——宁国公的爱女,睿亲王的掌珠,皇后陛下的宠儿,宣德帝册封的郡主,太子的心肝,这样养在深宫的娇女,竟能独自一人从京师走到这里。锦衣卫侦骑四出寻找,统领更是亲自来到了郡主最可能到的阳城。现在只祈求这位郡主能平平安安的尽快被找到,要不然出了什么意外纰漏……太守打个寒噤,忙命众幕僚下去布置寻找的事宜。
东北城角,是阳城贫民所聚居的地方,自城墙上下去,往西转过两个拐角,就是一条小巷子。小巷子里一家门面半旧的小客栈,门口搭了破旧的酒旗。店主是东北城角有名的善人徐老头儿,诚敬礼佛,经常接济些鳏寡孤独。小店生意虽不红火,但因价钱便宜,也常有人来。
“哎,姑娘醒了?”徐老头儿早早起来,在柜台里算账,瞧见楼上下来一位十五六岁的少女,忙抬头笑眯眯的问。这姑娘是昨儿下午来的,说是要在这里住一晚,可真是个好心人哪——昨儿她进店时瞧见街口转角处有个乞丐,便掏出钱来让他给那乞丐送晚饭去,佛祖保佑这样的好心人平平安安。
“是,老伯,麻烦您上两份儿早饭,瞧瞧街口那乞儿还在没,也给他送一份儿。”少女笑靥如花,在柜台上放了一串铜板。
“好姑娘,用不了这么多的。”徐老头儿呵呵笑着,从那串铜钱上拿了几枚下来,把剩下的又推给她:“姑娘真是个善心人,将来佛祖保佑,一定能嫁个好夫婿!”
“您说什么呢!”少女脸色绯红,娇嗔了一句。
徐老头儿去厨房里要了饭,给那仍在街头的乞儿送了一碗,又摆上来给这姑娘吃。厨房里忙活的老伴儿料理了手中的活儿,便出来和他一同整理柜台。
“相公,我瞧这姑娘的出身可不寻常。”徐老太太一边拿抹布抹着柜台,一边朝老伴儿低声说着。
“怎么个不寻常法?”徐老头儿好奇。老伴儿年轻时在越国公府里当差,后来大了才被放出来配人。
“你瞧她用饭的仪态——昨儿她来店里的时候,累的差点儿站不稳,也肯定是饿狠了,但你还记得她晚饭是怎么吃的不?”徐老太太瞥他一眼。
“怎么不记得?我可从没见人吃饭那么好看的。”徐老头儿想起昨晚,客栈里吃饭的人不少,但那姑娘一动筷子,看傻了一屋子的人。
“你再瞧她的手,春葱儿一样。这样的人材,我年轻时在国公爷府里当差,诰命、千金也见过许多,可没一个及得上这位。”徐老太太啧啧赞叹。
两个人正说话的时候,门口走进来一个乞儿,手里拿着刚才徐老头儿送饭的碗。乞儿把碗还给徐老头儿,又走到那少女面前,一揖:“多谢姑娘。一饭之恩,容后再报。”说完便走出门去了,少女看着他的背影愣了下神儿,徐老太太在柜台里暗暗惊讶:“今儿可真是怪了,先是来个孤身一人、粗布衣装的千金小姐,又来了个文绉绉的乞儿!”
阳城人这么多,都是些从西南逃出来的商人和老百姓……不知道琛哥哥怎么样了,京中应该担心坏了吧,爹娘还不晓得要急成什么样子,还有琉璃姨姨、母后……自己也知道就这么跑出来不成体统,但实在是坐不住,琛哥受了伤,真是急死人了。京里现在一定派了人来找自己,锦衣卫的厉害,她是知道的,出门在外,一切都要小心。虽然自幼养在深宫,但自己也不是那种不知人间疾苦的娇娇女……少女在路口停下,辨认着方向,嗯,徐老伯说的雇车的车行,应该在东边——
“哎呀!”一个小男孩儿撞过来,她趔趄了一下,腰间一轻,伸手一摸,果然荷包已经被摸走。“哎,你别跑!还给我!”少女返身追过去,那个荷包里是她能动用的全部财产,千万不能丢了。
男孩身形瘦小,十分灵活,在街上东窜西跑,少女在后面追的气喘吁吁。眼前一个巷口,男孩正要窜过去,却被一只手臂揪住。
少女跑过来,却见到那个乞儿手里揪着小男孩,在那里等她。
“今天真是多谢你,要不然荷包肯定要丢了。”少女嘟了嘟秀美的小嘴,笑靥如花的道谢。
“不必,这是报答姑娘的恩情。”乞儿向她点点头,转身就要走。
“哎!你别做乞丐了,还是好好的回家吧!”少女在他身后喊着,乞儿猛地回过头。
“你知道我是谁?”
“我不知道啊,不过,我可没见过哪个乞丐的手是这么干净的,说话还那么文雅有书卷气。”少女笑嘻嘻的说。
“原来如此。”乞儿再次冷下脸。
“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要离家当乞丐,但你还是回去吧!你爹娘一定担心透了。”乞儿的眼神黯了黯,却没说什么。自小恋慕的人即将嫁作他人妇,还是自己的嫂嫂,这让他情何以堪?
“你也一定想他们了吧?我出来还没多少天,就想死他们了,尤其是我娘,还不知道要哭成什么样子呢!你爹娘要是知道你在外面当乞丐,一定心疼死的!”少女见他不说话,扯了扯他破烂的衣袖,继续劝说着。爹娘……乞儿的心抽疼起来。
“哎,我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离家,可是男子汉大丈夫,有什么坎儿过不去啊?非要这么折腾自个儿?我母……亲就说过一句话,‘如果你因为失去太阳而哭泣的话,那么你就又会失去群星了’,不管你遇上了什么事,总还有家人啊!赶快回去,好好念书吧。”少女神情恳切,黑玉一样的眼珠晶亮,盯着乞儿。
“是么?”乞儿突然看着她,问了一句。
“什么?”
“我失去了太阳,还能再拥有群星么?”
“当然。”少女不明所以。
“多谢姑娘点醒。”乞儿再次对她一揖。
“不用谢不用谢……对了,你有没有回家的路费啊?”嘴里问着,少女已经开始翻找起身上的东西:“嗯,银子不能给你,它刚好够我到西南找哥哥……这个也不能给你,这是父——亲赐的,嗯,这个给你好了!它应该能卖很多钱,足够你回家的了!”少女递过来一支簪子,细长的簪身,只在簪头上用翡翠片儿凑成一朵莲花,托着一颗硕大、晶莹剔透如白玉一样的珍珠。
乞儿看着少女往雇车行那边走去,立在原地半晌,将那支簪子珍而重之的收入怀中。摸出一个竹筒,拉开下面的引线,一朵绚丽的烟花爆在空中。
一会儿,一群人悄然来到,领头的大管事瞧见他一身的乞儿装扮,不由一惊,随即上前行礼:“二少爷,大爷二爷都急坏了。”
“嗯,麻烦您了,忠叔。”商昀点点头:“刚才一位十五六岁的姑娘从这儿去了雇车行,派人保护她,直到她找到她哥哥为止。”
“是。”
商家管事派人去了,过了一会儿,那人却回来说,找不到那位姑娘的踪迹。商昀虽然挂念着,但终究要先回家见父母,且有她的簪子,那簪子名贵至极,即使是商家也极少有这样的东西,到时按这个线索追查,不愁找不到。
又过了几个月,京城姬府迎来了一位客人。商清涛之子,姬仲连亲自款待。
“不瞒世叔,小侄此番过府,还想向世叔请教一事。”商昀心中焦急,他原想不到那簪子的来历如此难以追查。不欲惊动父母,单凭自己能力竟没有什么头绪,商家已经是帝国首富,却没有管事认的出那簪子的出处。此次因商家生意而上京,到姬府拜访,姬府是当朝第一世族,或者认识此物也说不定。“请教世叔,此物的出处。”商昀将那簪子拿出来,白玉一样的珍珠熠熠生辉。
“昀儿从哪里得来?”姬仲连愣怔了一下,缓缓放下手中茶杯,那手竟颤抖着将茶水洒出了些。朱兹贡品,两颗雪玉珍珠,一颗镶了发簪,一颗给皇太子镶在九龙摄云金冠上。如今,这发簪的主人,是整个宫廷最深重的痛楚。
“数月前,阳城一位少女所赠。”姬仲连在心中算一算,时候地方,大致都不错。如今那人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就算那人还好好的活着,于昀儿来说,也是无望的——姬仲连怔忡着,自己一生无望的念,难道也要让昀儿经受?
他拿话搪塞过去,毕竟于情于理,实情也不能告诉他,只说自己仿佛见过这东西,依稀有一个印象,其他的并不知道了。
商昀失望的离开姬府,并没有放弃,继续暗中查访。那雪玉珍珠簪名贵,虽然他只拿出过极少的次数,但还是引起锦衣卫的注意。消息报入九重宫阙,宣德帝知晓,商家于皇室有恩,此事也不宜宣扬,只吩咐锦衣卫,暗中阻拦商昀,不让他探得任何关于雪玉珍珠簪的消息。
宣德五十年,皇帝下旨禅位,皇太子嬴景琛即位,是为清德帝,后人又称圣德大帝。
清德元年,发生了两件让帝国无数深闺秀女怨叹的事情——中秋,商氏家族商清涛的长子商昀,于二十七岁的“高龄”终于娶妻。商家自宣德四十年长房长子娶进新妇,已有十年未曾再办大喜事。商昀十年不娶,个中原因不为外人道,如今终于娶进了正室,让多少千金小姐在心里暗暗懊恼。清德元年重阳,清德帝大婚,经过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等一系列繁琐而隆重的礼节仪式后,皇帝亲驾端门,迎进了秦之帝国的新后。此举又粉碎了多少怀春秀女的心——宣德陛下独宠皇后,今上恐怕也是个痴情种子。皇帝大婚前,唯一的淑妃奉诏自请出宫,想来清德帝也会效法父皇,弱水三千,只取一瓢而已。
清德元年冬,商昀于婚后第一次访姬府。姬仲连看他眉宇间,却并没有新婚燕尔的重重喜色,不禁在心里暗叹。
“昀儿中秋成亲,我因事竟未去贺,未尽礼节,别放在心上。”姬仲连拍拍商昀的肩膀,肃手示意他坐下。
“叔叔言重了。”商昀微一欠身。姬仲连虽未亲至,但遣人送去了名贵贺礼。
“听闻侄媳出自书香世族,必定娴淑。昀儿好福气。”姬仲连赞道:“内子已备好了给侄媳的礼,昀儿给带回去。”
“谢过叔叔婶婶。”商昀再次欠身答谢,眉间掠过一丝苦涩。新妇是书香世家嫡出的小姐,知书达理,温文贤德,持家有道。只是……纵然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十年相思,多方打探,竟未有结果。以商家的能耐,竟没有找到人,稍有些头绪,下一步再探,却没有了任何消息。父母年岁渐长,每每为他担忧,他终究熬不过,娶了妻室。
姬仲连暗察他神色,终究不忍:“昀儿十年来所探听之人,我已有了消息。”
“真的?”商昀乍喜,心中牵念,如今绝望之时,竟有了转机吗?
“昀儿,后日十五,南钟山下,若有缘,可见那人。”他只能提点到这里,昀儿已成家,若是有缘,再见那人一面,了了他心中所念,绝了相思。
云青水澹,山岚氤氲,南钟山似屏风九叠,横亘在都城的南郊,山腰间的积云寺忽隐忽现,杏黄围墙朱红楼阁掩映在参天的苍松翠林中,宽阔的高高的石阶前是一片牌楼的延伸,直到山脚,然后才是巍巍的山门矗立,无不显示着这座千年古刹的赫然和鼎盛。山脚开阔的广场上,已有不少轿子和马车停在一座座亭子前,小贩和商铺开始吆喝。
商昀坐在广场边酒楼的二楼上,手中持了茶杯,若有所思。今日南钟山下很不寻常,隐隐有彪形大汉出没,那些人步履稳健,行动有序,显然是高手,又不像是闹事之人,倒像在警戒保卫着谁。这等阵仗甚为熟悉,宣德帝在位时,皇后常来积云寺礼佛,清德帝即位,倒是没有听说后宫之主驾临过积云寺。
隐隐有人声传来,商昀抬头看去,只见一群人从那苍松翠柏间的山路转出来,捧着供奉的侍女在前导引,后面几位锦衣绣襦的贵妇簇拥着一人,打牌楼下走了过来。商昀远远看过去,如遭雷殛。
那少妇挽了望仙髻,簪一朵玉绿色芙蓉,少了当年稚气,却多了优雅娇丽、妩媚风姿。又朝旁边看去,商昀心中一震——那几位贵妇中,有一位是商家亲戚,一品诰命吴国夫人,能让一品夫人如此恭敬侍奉者……他不敢想下去,这时几名大汉拉来一辆珍珠流苏的翠帷车,车旁走出一个人,躬身请少妇上车。商昀闭眼,那人他也认得……龙骑尉的都统楚劲松,帝皇心腹,却被派来护卫此人,她的身份,似乎呼之欲出了。
他苦笑,心若死灰,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他错过了太阳,可群星却是可望而不可及。
乾清宫西暖阁,珠帘幔地,锦帷低垂,小鸭炉中袅袅飘起香雾。女官们打起珠帘,景琛走进来,看娇妻斜靠在榻上,手里和一堆针线奋斗。
“在绣什么呢?这是……柳叶?”他在榻边坐下,一手揽住她,凑过去看。
“什么柳叶?这是荷花好不好!”明月拉下脸,太不给面子了吧?不过,也不能怪人家看不出来,如果不是自个儿绣的,她恐怕也看不出来这是什么。“唉,看来我真的没有什么当大家闺秀的天份,字儿写的乱七八糟不说,绣个花儿也这么难看,说不定下次,我就把手也绣上去了……”
景琛笑出声,由着她自个儿哀怨去。
“对了,今儿去积云寺,下山的时候,我总觉得有人在看,可是周围又没什么人……也许是我神经过敏,一时多想了吧。”明月不在意的说着,继续和手里的针线奋斗:“今儿就跟你耗上了,就不信我连一朵荷花也绣不好……”
景琛但笑不语,今日锦衣卫来报,商家主事的二少商昀今儿在南钟山下。商昀……这十年间,月儿未归,他也没甚么心情去管这件事。如今,也该让他彻底死了心,他的爱妻、母仪天下的皇后,容不得别人觊觎。那一对雪玉珍珠,是当年朱兹贡品,母后分赐给他们两人。月儿当年偷跑到西南找他,身上并没有带什么贵重的东西,把雪玉珍珠簪给他,大概也是想着事后让锦衣卫查找索回。如今也该解决此事,明儿命锦衣卫去,趁商昀还未离京,将珍珠簪索回。皇家之物,尤其是月儿的东西,不能流落在外。
菱花窗外明月高悬,帘内帝后喁喁私语,时而有娇嗔笑声传出,女官内侍们退到廊下,宫灯高照,映得彩绘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