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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三章(2)——少年,和他的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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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2)——少年,和他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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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风早搀扶起来的葵舞一眼就认出妖魔身亡之处有一个颤抖着的身躯。
『织罗!』她跑上前。
织罗的魂体呈现出虚无缥缈的半透明乳灰色,这是象征魂灵将要魂飞魄散的颜色。
葵舞结印的手颤抖得不听使唤,『动啊!动啊!快动啊!』织罗身下本应绽放耀目光芒包围魂体的阵法图印赢弱地闪着荧光。葵舞无法稳定自己的心神发挥出愈魂术应有的作用,因为她心中充满了知道法术失败无疑的绝望和悲愤。
『不行了,愈魂术对它来说,』看着织罗越来越虚弱的魂体,风早犹豫着要不要说出口,『已经没有作用了。』
『织罗!』胸腔的痛楚蔓延遍及到全身,四肢不听命令般无法移动,只能软弱无力地瘫坐在地。
『你应该最清楚,安魂术是最好的选择。』
葵舞咬紧了嘴唇,不说话,拼命地张大眼睛,眼睫颤动着,在忍耐着。
其实这些,葵舞都是知道的。只是,只是她非常不愿意接受必须离别的事实。在彼此还年幼的那个夜晚,他们遇见了对方。这个世界开始有了不同的意义。对于一直没有任何朋友的葵舞来说,死寂聊赖的葵家里,它是她唯一的安慰。
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她排在最后的一位,却不是什麽最受宠的老麽。在兄长姐姐们的炫目光环的笼罩下,她只感觉到自卑和淼小。虽然从小被寄望也能如他们一样出色,但是却怎麽努力都做不到。从咒语的分类与术式的应用,到阵法的划制与符咒的绘写,都逊人一筹,甚至是魂师守则的背诵都没法像大哥大姐那样倒背如流。家族聚会里,她总是得到最少关注的那一个。『没有才能』、『跟哥哥姐姐差远了』这样的评价,不知道在族人们的口耳里传过多少遍了。自己也觉得自己实在太没用了,不能成为骄傲不说,还倒像是葵家的包袱,葵家的耻辱。
只有织罗,只有织罗不是这样。不需要厉害的魂术,不需要强大的魂力,它都会依赖她,喜欢她,不因她的愚钝而舍弃她。
与遇见风早的大雨夜相似的,多年前的那个夜晚,葵舞遇见了织罗。年幼的织罗拼命地立起双足,爪子趴在纸箱的边缘。明明它已经饿得腿脚发软了,明明被雨淋湿的纸箱已经软得按不稳它的爪子,它还是那麽拼命地,那麽拼命地,想要与显而易见的命运抗争。因为饥饿而消瘦的脸庞却有着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像是在表明它不屈的意志。对一直陷在自卑里的葵舞来说,它是她多麽大的鼓舞。即使后来决意收养织罗遇到了那个人的驳回,她仍愿意跪在他卧室外的庭院一个晚上来求他改变主意。是织罗让她鼓起了继续努力的勇气。即使失败了,也还有那麽一个它,用如常的态度温暖她。织罗于她,是无可替代的存在啊。
『它一定很想陪伴你,只是,人生通常都要面对离别。』
风早的这句话让葵舞彻底崩溃。她的忍耐成了徒劳,当第一滴眼泪顺着才乾涸的泪痕淌下,压抑住的眼泪如泄洪的闸门打开般滚落。痛苦也跟随眼泪一同决堤了。她痛苦地双手掩面,点头。
明白她抉择的风早举手划了个结印,低声咏唱,声音沉静而有力:
『听唤吾言,洗涤汝之尘忧,净化汝之瘴气,遗忘汝之记忆,尔灵安息于冥界,静候轮回。祈使轮回之门,请为其而开。风华招来!』
与方才凛冽躁动的灵气不同,此时借由结印与咏唱发出的灵气是春天植物萌芽的青草绿色,温柔地包围了织罗。葵舞不断用力拭掉脸上的泪,努力睁大朦胧的泪眼看向光芒中的织罗,透过不停涌出来的微咸液体看过去,它那麽遥远,连轮廓也更为模煳了。
织罗对着哭泣的葵舞,眯起了眼,雪白的胡须微微向上翘,是葵舞熟悉的笑容。当葵舞抱着它躺在草地上午睡,看片片浮云经过时,它总会露出这样的神情,像是得到了全世界般的满足。
织罗。想呼唤出声的名字哽咽在喉咙里,怎麽也发不出口。眼泪不住地流,彷佛不受自己控制了。
『葵舞,能够遇见你,我很幸福哦。』
玉枝市的浓浓夜幕下,有串星光缓缓升上半空,消逝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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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刚发誓不再让陌生人进门的当天,又让同一名『陌生人』登堂入室了。
『啊!痛……』风早呲牙咧嘴地想挣开少女紧抓住他的双手。
『可是不碰你我就没办法上药啊。』
风早眯缝着左眼抗议:
『药水沾到伤口上会很痛啊……』
『要是那麽怕痛的话,当初就不要受伤啊!』
也不想想我是为了谁才受伤的。
心中暗暗嘟囔的风早刚想朝她甩个白眼,却发现葵舞正努力地睁大眼,仍阻止不了大滴大滴的眼泪落下。
『葵舞……』
『啊咧?奇怪,为什麽呢,眼泪自己就掉下来了?』胡乱用手背抹眼泪的葵舞勉强地扯开嘴角,露出不知所措的神情。
风早的心像被揪紧了似的,隐隐疼了起来。
根本想不出任何适当的话语安慰葵舞,或者止住她的眼泪。
这个时候,一般人都是怎麽做的呢?
似乎只剩下一个选择了吧。
轻轻地,轻轻地伸出双手,风早把葵舞温柔揽入怀中。
葵舞惊讶地睁大了眼,下一刻伏在风早胸膛哇哇放声大哭起来。
『……不哭了?』感觉到葵舞微微挣扎着要从他手臂里出来,风早打趣。
连脖子根都带上了绯红色泽的葵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对织罗施行的安魂术,会对你造成麻烦,对吧?』风早突兀地问了这麽一句。
葵舞愣了一下,神色勉强地笑了:
『想不到你的心思出奇慎密呢。你是怎麽猜出来的?』
『虽然你平日都穿着制服刻意显示你有好好在上学,但是周日的时候你身上穿的还是制服。所以我猜想,你根本没有回过家。』
『人家喜欢穿制服不可以吗?而且制服穿那麽多天会脏吧?』
像是要证明似的,葵舞站起来转了一圈:
『你看,乾乾净净的,一点也没有脏哦!』
『这些表面的小把戏只要使用法术就可以了。』
风早不为意指出:『只要利用风或水属性的法术就能做到。』
『不回家的话,一定是有什麽理由让你有家而不能回吧。』
『上次我不是跟你说过,我的父亲绝对不会担心我吗?』眼见瞒不下去的葵舞,只好老老实实回答:
『我的父亲……葵家自古以来,就是灭魂师名门。葵家的每一个人都都以成为一名灭魂师为荣,我也是在这样的教育下长大的。我从来没有立下过除了灭魂师外的目标。』
『很辛苦吧。』风早不知为何说出深有同感的话。
『我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他们都是葵家年轻一代里杰出的天才。只有我,没有一处出色,术式做不好,阵法也画不漂亮,一点都不像父亲和哥哥姐姐们。』
『其实不管是灭魂师还是御魂师,他们都是魂师的具体类型之二。你有没有想过,魂师中除了灭魂师外的选择?』
葵舞嗤之以鼻:『你说得倒轻巧,谁来教我镇魂的知识?你吗?』
『可以啊。』风早漫不经心答应。
『你在开玩笑吧?』
风早轻笑摇摇头:
『你最好不要太看懈皇甫风早」哦。』
『你不要使出个厉害的法术就得意哦!我……』
忽然,客厅的落地窗外,露台顶上的风铃发出微弱的叮铃,风早的耳朵不为意地动了动。
『嘘。』风早轻推开不明就里的葵舞,迅速站了起来,单手两指指向葵舞跪坐的位置就地划了个正方形,冰蓝色的结界飞快在葵舞的周围咻咻升起,再将手臂横向一挥,截停封好了一个大小恰好的结界。他把食指按在唇上做了个示意葵舞安静的手势,得到葵舞肯定的点头后,立马几个碎步蹭到落地窗前,摆好防御的架势。
只见风早将左手食指与中指并起作势一勾,手中就已出现一个硕大的盾形结界。
好厉害!葵舞不禁在心中赞叹。不需要任何咏唱和结印,一瞬间就能做出形状和强度都堪称完美的防御结界来,不是普通的魂师可以做到的。
『开!』
『开!』
几乎异口同声的两句咒术迸裂出光芒。玻璃窗门倏地碎裂,迸落满地,一名男子的身影在剧烈翻飞的窗帘后忽隐忽现。
不知何时,不着声息,如同凭空出现一般,男子踮足立于露台栏杆上的一角,轻盈自如得好像在蔑视地球的重力一样。他俊美的脸带着邪气,火红的头发与大氅无风自飘扬,都说明了此人的非比寻常。
风早镇定地单膝跪压在地,他和冰蓝色的盾牌受到勐烈的冲击仍安然无恙,玻璃碎片无一例外地被弹开在某个以盾牌为中心的无形的球形半径范围之外的地板上。
『喔?』男子挑高了一边眉:
『小子,有两道板斧嘛。你的名号是?』
『我可以不说吗?』
『不想说的话我也不勉强,』嘴角挂上一丝邪佞的笑:
『只是到时,我会为难要去谁家赔杀害其得意弟子的罪!』
风早扬眉以示不屑,作势结印:
『我从来都不是哪个派别的门生,有劳费神了!』
双方交战一触即发的当口,葵舞惊讶地拍打着结界壁,大喊出声:
『啊!哥哥!』
风早被吓得不轻,连忙收手。男子看到风早停下,也把不知何时伸入大氅内侧的手取出来。
葵舞指了指结界:
『风早,你把结界解开吧,我要出来。』
『风早?』男子颇为玩味地重复了一遍风早的名字。
风早朝葵舞的结界一挥:
『解!』结界应声而解。葵舞匆匆跑到两人身旁:
『哥哥,我……』
男子伸掌示意她暂停:
『先不提你离家出走的好戏,织罗没有被施予灭魂术吧?要知道,熟悉的魂灵气罗消失的方式不可能瞒得过我。你两次违反「那个人」的命令,到底是因为什麽?』
风早拦下了急欲辩解的葵舞。他知道,如果让这个小傻瓜开口的话,她会把一切都揽在自己身上。
『织罗的安魂术是我施的,跟葵舞完全没有关系。』
『我就知道。』男子一副不出所料的表情。
『在下「立士」葵祐悟,是葵舞的二哥。小子,我都自报家门了,你这次总该告诉我你姓甚名谁了吧?』
『皇甫风早。』风早不情不愿地回答,人家哥哥都杀上门来了,自己再不说的确就显得不太礼貌了。
『果然姓皇甫……吗?』葵祐悟的眼中闪过一瞬惊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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究竟是怎麽与才刚大打出手的敌人演变成同在一张桌子旁喝茶聊天的现状,风早自己都需要别人来为他指点迷津。
『啊哈哈,抱歉抱歉,』红发男子豪爽地灌下一大口茶,拍拍风早后背,『我本想先在外面观察观察情况,还没接近便感觉到葵舞被结界封住了,以为是哪个仇家抓走了她,我就想都没想地闯进来了。』
被祐悟强大的手劲拍得五脏六腑都发生里氏地震的风早咳嗽不止:
『不……我……』
祐悟转向葵舞:
『对了,葵舞,这几天你究竟在哪里,做了什麽,我相信你很有必要跟我汇报一下。不然待会我们回到家,我不好在爸爸和大哥面前为你打掩护。』
『我们刚才遭遇到妖魔的袭击,织罗它……』话未说完,葵舞便低下了头。毕竟她还没从失去织罗的悲伤中恢复过来。
『我明白了。』祐悟也没有逼葵舞说下去。
葵舞岔开话题:
『风早为了保护我,左眼受了伤,我可不可以留下来照顾他?』
祐悟不赞同地摇摇头:
『我想,你还是跟我回葵家比较好,否则需要被照顾的人不是风早,而是你了。』他又补充:『「那个人」已经怒不可竭了。』
听到祐悟这麽说的葵舞拼命摇头,看起来非常害怕:
『我不要回去。回去的话,那个人一定……』
风早制止葵舞:
『葵舞,你冷静点。今天你先跟你哥哥回家,过一阵子,我会亲自到你家拜访,将事情说清楚。』风早转而对祐悟说:『我想写一封拜帖给令尊,能麻烦您替我转交吗?』
『乐意至极。』
风早走进卧室兼书房,过了一段时间,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个素色的信封,应该就是刚才提到的拜帖吧。
风早郑重地把拜帖交给了祐悟,葵舞装作不经意地瞟到信封上有一个特别的图桉,因为视角太小,只能看到图桉中央有个代表阴阳五行的五芒星,围绕着五芒星的是一圈参差不齐的尖刺状光圈,还有两股类似风的图腾缠合着带刺的五芒星。葵舞猜想应该是风早的魂师徽记。每一名魂师都有一枚代表自己的独一无二的徽记,从徽记上能大概看出魂师最擅长的法术的属性。这样看来,风早应该是擅长风属性的魂师囉?跟名字里的『风』一样显而易见嘛。葵舞忍不住为自己的发现雀跃起来。
风早的拜帖里写了什麽内容葵舞并不知道。只是,在回葵家的路上,二哥对她说了意味深长的一句话:
『葵舞,或许你认识了不得了的人呢。』
可惜当时的她并不懂这句话的真正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