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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冷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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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序寒冬,这座裴府荒废已久的小院在寂寥中袒露出一副瘦骨嶙峋的萧瑟骨架。
雨一直在下。
那淅淅沥沥的声响,是先于意识钻入耳膜的。随后是痛,烈火燎过肺腑与皮肤的剧痛,猛地将他拖出了无边的黑暗。
裴清风猛地睁开眼。
视线先是模糊的,只能勉强辨认出头顶是灰蒙蒙的帐幔。鼻尖萦绕的,除了清苦的药石气味,还有一股仿佛从魂魄深处透出的、焦糊的烟火气。
下一刻,记忆如挣脱牢笼的凶兽,带着焚尽一切的烈焰,咆哮着撞入脑海。冲天的火光,扭曲的热浪,轰然倒塌的梁柱,还有……阿娘最后将他狠狠推出门后,站在火海中望向他的决绝身影。
“阿娘——!”
他想嘶喊,喉咙里却只溢出一声破碎扭曲的嗬嗬声,如同濒死小兽的哀鸣。剧烈的咳嗽猛地窜起,牵扯肺腑,痛得他眼前阵阵发黑,身体蜷缩起来,不住地颤抖。
为什么……活下来的是他?
为什么被那烈焰吞噬的,不是他!
无边的悲恸与悔恨像冰冷的潮水,灭顶而来,几乎要将他的神魂都碾碎。他死死咬着牙,齿根漫开铁锈般的腥气,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的嫩肉,试图用这□□的痛,去抵消那万分之一的心碎。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被轻轻推开。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婢女端着一碗汤药,小心翼翼地走进。她看着床上的人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无声的叹息。她将药碗轻轻放在床头小几上,然后,双手颤微微的捧上一方素色巾帕。
“裴小郎……”小婢女的声音抖得厉害,“这是三娘她……被抬出去时落下的。”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在裴清风的心上。
他目光死死钉在那方素帕上的翡翠指环,呼吸停滞。这是母亲和父亲的定情物,是她从不离身之物。他曾无数次见过这枚戒指戴在母亲纤细的手指上,看她执笔写字,抚琴插花,或是在灯下温柔地抚摸他的头顶。他慢慢伸出手接过指环上,拇指轻柔地摩挲着指环上的那抹细碎的裂纹。那一道裂痕,如同母亲戛然而止的生命,更像一柄残酷的利刃,将他过往所有温馨平静的岁月,彻底斩断。小婢女见状默默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房间里再次只剩下他一个人,以及窗外无尽的雨声。裴清风缓缓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那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母亲身上淡淡的兰芷清香,与噩梦般的焦糊味交织在一起。
他猛地将指环攥进手心里。紧紧攥着这枚残戒,冰冷的玉石硌着掌骨,边缘几乎要嵌入皮肉。那股冰冷的触感,顺着血脉一路蔓延,终于将胸腔里那团焚心的烈火,一点点地压了下去,凝结成某种更为坚硬、更为可怕的东西。
悲恸仍在,却不再漫无目的地肆虐,而是沉甸甸地积淀下来,化作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悔恨也未消弭,却不再指向自身,转而向外,燃起幽冷的火焰。
裴清风睁开双眼,思绪飘散:
为什么偏偏是阿娘的疏桐苑起火?为何火势会起得那般迅猛诡谲?母亲最后将他推出火场时,那声混杂在爆裂声中的、短促而惊怒的厉喝,又是在针对谁?
一个个疑点,如同鬼魅,在脑海中浮现,盘旋。他不是苟活下来的生还者,他是母亲用性命换回来的……索命鬼。
裴清风抬起头,望向窗外沉沉的夜空,雨水顺着窗棂蜿蜒流下,如同苍天无言的泪。而他一双原本清澈的眸子,此刻深不见底,那里面,再也没有了少年人的彷徨与悲痛,只剩下近乎凝固的、冰冷的决绝。
雨,依旧下个不停。
而他的路,从这一刻起,只剩下一条。
一条通往血色与刀锋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