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相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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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梧浣市的风还裹着夏末最后一点粘稠的暑气，黏在人裸露的皮肤上，像一层甩不脱的汗湿薄纱。梧浣一中高三（七）班的教室里，老旧吊扇在头顶徒劳地嗡鸣，搅动着沉滞、闷热得几乎凝固的空气。粉笔灰细小的颗粒在透过积尘玻璃窗挤进来的阳光里，无所事事地悬浮、飘荡。
江韶安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角落，像一块被随意丢弃在喧嚣边缘的、沉默的礁石。她穿着洗得发旧、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宽大校服外套，拉链严丝合缝地拉到顶，严密地包裹着脖颈，仿佛一道坚硬的壁垒。额前细碎的刘海垂下来，像一层薄而锋利的帘子，将她眼底那片沉寂死水般的漠然，与这个汗津津、闹哄哄的世界隔绝开来。教室里弥漫着新课本油墨的气味、汗味，还有某种青春期躁动不安的气息，混合成一种令人窒息的背景音。她只是低着头，目光落在摊开的崭新英语课本扉页上，那上面“高三英语”几个印刷字在她眼里模糊成一片毫无意义的墨迹。右手无意识地缩在宽大的袖口里，指尖隔着粗糙的校服布料，反复按压着手臂内侧某处尚未完全结痂的旧伤。熟悉的、带着轻微刺痛的钝感顺着神经爬上来，奇异地压下了心头那股没来由的、令人作呕的烦恶。一下，又一下。
“……江韶安。”
一个声音，清泠泠的，像初秋清晨凝结在草叶上的露珠，带着一种温和却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突然切开了教室里沉闷的嗡嗡声，也精准地穿透了江韶安自我隔绝的屏障。
她猛地抬起头。
讲台上站着的，是新的英语老师。林沐婉。她穿着质地柔软的米白色衬衫，领口系着一条细细的、水蓝色的丝巾，下身是剪裁合体的深灰色长裤，勾勒出干练而优雅的线条。她看起来太年轻，太干净，与这个陈旧教室、与周围疲惫而麻木的面孔格格不入。阳光恰好落在她半边脸颊上，给细腻的皮肤镀上一层暖融融的光晕，也照亮了她那双形状姣好的眼睛里——此刻，那双眼睛正含着一点极浅的笑意，越过一排排好奇或困倦的脑袋，清晰地投向江韶安所在的角落。那目光里没有审视，没有探究，只有一种平静的等待。
“试试这段？”林沐婉朝摊开的课本示意了一下，声音依旧温和，像羽毛轻轻拂过水面。
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带着好奇、打量、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齐刷刷地聚焦到江韶安身上。被突然剥离出安全角落的焦灼感，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心脏。江韶安抿紧毫无血色的唇，下颌线绷得像一块坚硬的石头。她缓缓站起身，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刮擦出刺耳的一声“吱——嘎——”。
她拿起课本，目光扫过那段英文，熟悉的字符在眼前跳跃。太简单了。简单得近乎羞辱。她垂着眼睑，刻意让视线变得散漫，仿佛那些字母是陌生的天书。喉咙里像是被塞了一团粗糙的砂纸。
“The… The sun… rises… in the east…” 她的声音干涩，低哑，像生锈的齿轮在强行转动，每一个单词都被生硬地切割开，带着可疑的、人为制造的停顿和磕绊，“…and… sets… in the… west…”
念得支离破碎，笨拙得可笑。空气里似乎飘过几声压抑的嗤笑。江韶安能感觉到自己耳根在发烫，不是因为羞耻，而是一种近乎自虐的、完成某种仪式的快意。她就是要这样，把一切可能的期待都碾碎在尘埃里。
她念完了最后一句，教室里一片安静，只有吊扇的嗡鸣显得格外清晰。她放下书，准备迎接新老师可能流露的失望、不耐烦，或者仅仅是公式化的“请坐”。
然而，林沐婉没有立刻让她坐下。她只是站在那里，目光依旧落在江韶安脸上，那点浅淡的笑意非但没有消失，反而加深了些许，在她清澈的眼眸里漾开细小的涟漪。她微微歪了下头，像是在仔细回味着什么。
“Interesting,” 林沐婉开口，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近乎欣赏的探究，“江同学的基础发音，尤其是元音的处理，有一种非常…纯正的美式韵味。像加州海岸吹来的风，很干净，很开阔。” 她的视线在江韶安下意识握紧课本、指节微微发白的手上短暂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语气恢复了惯常的温和，“发音习惯很好，只是流利度需要加强。请坐。”
不是预想中的任何一种反应。江韶安像被一根无形的针刺了一下，一种陌生的、被看穿的慌乱瞬间攫住了她。她几乎是跌坐回椅子，心脏在肋骨下失序地狂跳了几下，撞得胸口发闷。她猛地低下头，浓密的刘海重新垂落，像一道紧急降下的闸门，隔绝了讲台上那道过于清亮、过于洞察的目光。纯正的美式韵味？她怎么会……江韶安死死咬住口腔内侧的软肉，熟悉的铁锈味弥漫开来，压下了那股翻涌的、几乎要冲破喉咙的混乱。
下课铃声尖锐地撕破了教室里的沉闷。桌椅碰撞声、喧哗声如同解冻的潮水般轰然涌起。江韶安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抓起桌角那个磨得边角发白的帆布书包，像一尾急于逃离网罗的鱼，侧着身子从拥挤的过道里往外挤。肩膀不可避免地撞上几个同学，换来几声不满的嘀咕和白眼，她充耳不闻，只想快点把自己重新塞回那个无人打扰的阴影角落。
“江韶安同学。”
那个清泠的声音再次响起，不高，却像带着某种魔力，轻易穿透了嘈杂的人声，清晰地抵达她的耳畔。
江韶安的脚步钉在原地，脊背瞬间绷紧。她深吸一口气，慢慢转过身。林沐婉正站在讲台边整理着教案，脸上带着那种职业性的、无懈可击的温和微笑，周围几个学生围着她问问题，她的目光却穿过人群的缝隙，稳稳地落在江韶安身上。
“稍等一下可以吗？”林沐婉的声音带着商量的口吻，眼神却是不容拒绝的肯定。
江韶安没说话，只是面无表情地靠在冰冷的门框上，视线落在走廊尽头一块剥落的墙皮上，仿佛那里有什么值得研究的宇宙奥秘。帆布书包粗糙的边缘硌着她的掌心，带来一点真实的痛感。她能感觉到周围同学好奇或审视的目光像细小的芒刺落在背上。时间在喧嚣中变得粘稠而漫长。
终于，围着林沐婉的学生散开了。林沐婉夹着教案走过来，高跟鞋在水泥地上敲出清脆而规律的声响，停在江韶安面前。一股淡淡的、混合着粉笔灰和某种清雅花香的干净气息随之靠近。
“刚才课堂上，”林沐婉的声音放得很轻，带着一种私下交谈的亲昵感，目光平和地落在江韶安低垂的眼睫上，“你的发音基础真的让我很惊喜。虽然流利度有待提高，但那种自然的语感是难得的。”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所以，我想邀请你来做我的英语课代表，可以吗？”
邀请？课代表？
江韶安猛地抬起眼，目光像淬了冰的刀锋，直直地刺向林沐婉。那双漂亮的、盛着温和笑意的眼睛里，此刻映出她苍白而尖锐的面孔。信任？责任？靠近？这些词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心口一阵抽搐。她仿佛又闻到了高速公路上刺鼻的焦糊味，看到了病床上外婆最后干枯的手，听到了律师宣读遗嘱时冰冷的语调……所有靠近的人，最终都会变成伤害的利刃，或者被她的荆棘刺伤。
“不可以。”她的声音冷硬得如同冻土，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我胜任不了。老师找别人吧。” 说完，她甚至没等林沐婉再开口，转身就走，校服外套的衣角在空气中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脚步快得近乎逃离，将那道温和的目光和那缕淡淡的馨香，连同那句突如其来的“邀请”，狠狠地甩在身后闷热的走廊里。
直到冲进楼梯间下方那个光线昏暗、堆放着废弃桌椅和扫帚的狭窄角落，江韶安才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停下来，胸腔剧烈起伏，心脏在肋骨下疯狂擂动，撞得她眼前阵阵发黑。她用力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嫩肉里，试图用更尖锐的痛楚来镇压心口那股翻腾的、混杂着恐慌和某种她不愿承认的委屈的浊流。手臂内侧旧伤在粗糙校服布料摩擦下传来隐隐的刺痛，反而让她感到一丝扭曲的安心。这里只有灰尘和阴影，安全得很。
林沐婉站在原地，看着那抹瘦削的身影几乎是仓皇地消失在楼梯拐角，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小兽钻回了洞穴。她脸上的职业性微笑慢慢淡去，眉心几不可察地蹙起一丝极淡的纹路。那孩子拒绝时的眼神……冰冷、警惕、绝望，像深不见底的寒潭，瞬间冻结了所有试图靠近的暖意。这绝不仅仅是青春期叛逆那么简单。那深埋的尖锐和漠然，如同厚厚的冰层，隔绝了所有阳光。她低头，手指无意识地拂过摊开的英语课本扉页上那个打印的、尚未被任何学生名字填写的“课代表”字样，指尖传来纸张微凉的触感。良久，她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很快被走廊里重新涌起的喧闹彻底吞没。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相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