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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首辅

      第一次见到丁启彦的时候,郁琮没有留下任何印象。
      丁启彦是永庆二十七年的进士,在殿试那天,因对朝政见解独到,被皇帝钦点为探花。
      身为户部的一名主事,当时的郁琮已入朝三年,虽然志向远大,却不得不待在户部,每日跟无聊的数字打交道。
      郁琮站在群臣之中,远远望到那些个天之骄子,深感自己生不逢时。
      如果晚三年赴考,也许同样能获得皇帝的重视。
      永庆帝已年逾古稀,在多年太子生涯中锻炼出如火纯青的御臣之术,即便耳聋眼晕,依然将大权紧紧握在手中。
      可是,这样一个老人,也依稀感到自己大限将至。
      于是,有了这次准备已久的春闱。
      比起往届,此次考试,更加注重才子们的实践能力,连会试题目都与目前朝中热门话题“吏治”有关。
      郁琮在感叹因缘机遇的同时,丁启彦一跃龙门,成了当朝炙手可热的红人。

      第二次见到这位探花,是在年终朝议上。
      彼时,二十二岁的丁启彦被连续破格提拔,成为工部右侍郎,
      郁琮混了三年,才混到一个朝议旁听资格;丁启彦出现在朝堂才九个月,就已经是朝议核心。
      不管愿意与否,那次,被安排在麟渊阁角落里的郁琮,牢牢地记住了丁启彦这个名字。

      永庆二十八年六月,皇帝携皇后、皇贵妃、德贤二妃、诸成年皇子、公主、各异姓王等,赴京北光明园避暑,留内阁理政、太子监国。
      七月,永庆帝偶感风寒。
      八月底,永庆帝病愈,三皇子被告有谋权嫌疑,永庆帝大怒,立即下令将其关押,命二皇子看管。
      九月,永庆帝回京。
      十一月,永庆帝七十五大宴,有刺客出现,五皇子在与刺客打斗中受伤并中毒,不久后不治死亡。刺客被活捉,口供坦白是太子指使。永庆帝又急又痛又气,晕倒当场,醒来后下令软禁太子于东宫。
      十二月,太子于宫中自杀,永庆帝追悔莫名,赐其祀号“嘉盛太子”。
      永庆二十九年一月,七皇子欲猎黑熊以显孝心,却不料感染瘟疫,昏迷多日后死亡。皇帝怀疑这两起谋杀都是因为三皇子心有不轨,虽然他是最受宠爱的皇贵妃所出,依然赐他毒酒一杯,以惩戒其轼兄杀弟之恶行。

      至此,永庆帝的七个儿子,只剩下宫女所出的二皇子、左腿瘸了的四皇子和天生弱智的六皇子。

      四月,永庆帝病重多日后,在无比悲痛与凄凉中驾崩。
      遗诏曰:传位于二皇子。

      五月,二皇子登基。
      新帝第一令:处死三皇子。
      朝臣们这才大约揣测出,谁才是那一系列暗杀活动的真正幕后。

      郁琮在晚上,通常没有什么娱乐。
      一来,他没钱;二来,他没心情。
      所以,他睡的很早。
      丁启彦穿着斗篷敲他家门时,他正准备上床睡觉。

      不想麻烦七老八十的管家,郁琮心理嘀咕着,披了件衣服,自己跑出来开门。
      门一打开,他就后悔。

      丁启彦对他说:“能让我进去吗?”
      郁琮能够猜到他此行目的,犹豫了一瞬间,决定还是让他进来再说。
      丁启彦跟着他,来到郁琮那间小小的卧室。
      郁琮也不愿意在自己简陋的卧室里招待这么一位大才子,可他家,总共四间瓦房,老管家一间,他一间,厨房一间,剩下的是客房。
      好在他的卧室还有张书桌,他招呼丁启彦坐下,自己也搬来张凳子。
      丁启彦仔细打量了窗子、门。
      虽然明白这是为了保密,郁琮还是有些尴尬。
      这里确实是“寒舍”,甚至连个屏风也没有。
      好在丁启彦没有作评价,面上也无任何鄙夷的表情,他而是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了一本帐本。
      他开始说,郁琮听着,跟他猜得不差,这是来叫他入伙的。
      大臣们都对新皇不满,四皇子德才兼备,身上残疾也是因为当年奋战沙场得来,自然支持他的人多。
      可真要推翻新皇,有很大难度。
      且不说人家遵先皇遗诏,具有继承皇位的正当性、合理性;最为重要的京城防备力量也早早被他掌握。
      几乎是个不可能任务。
      郁琮觉得丁启彦过于乐观。
      上将军就能那么容易听你的,把虎符给你?内阁那几个狐狸会这么简单,甘愿冒巨大风险为你保驾护航?
      这不说瞎话吗?

      但郁琮的直觉却告诉他:眼前这个人,是怀着必胜的信心;他想做的事,一定会成功。
      在那帐本上,郁琮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是的,丁启彦有难以言喻的光彩和才能,让人不知不觉就相信他、追随他,甚至敬仰他。
      郁琮觉得,不光自己,账本上的每一个朝中权臣、边疆大吏都会有和他一样的想法。

      丁启彦只是一个侍郎,然而他却不会只是一个侍郎。
      如果这件事成功了,他将功成名就、青史留名。

      七月,皇帝在顺利除掉三皇子以后,开始动手准备下一个祭祀品。
      四皇子已然成为四王爷。
      这时的四王爷,不再睡在自己王府。
      而是住到一街之隔的丁侍郎府。
      工部侍郎丁启彦的大计悄然开始,只要皇帝出宫,他就能派人将其暗杀。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果然,这个机会很快送上门。
      皇帝想让自己的生母拥有皇后的名份,于是将那个可怜女人的尸骨从原来拥挤的嫔妃群里挖出来,再和先帝一起埋进皇陵。为了这么一件大事,皇帝决定亲自去趟皇陵,为他的母亲尽孝。
      他万万没有想到,就在他踏出车辇的一刻,一支利箭向他射来,直击心脏。
      他死了。
      两个时辰后,丁启彦亲自护送四王爷进宫,即日举行登基大典。新皇年号“玄正”。

      到了第二天,就像没有发生任何事一样,皇权以一种暴力残忍的方式,回到了所谓“真龙天子”手中。
      丁启彦成了工部尚书。
      郁琮也仰仗那个签名,升为刑部侍郎。
      玄正元年,内阁首辅告老,次辅告病,皇帝乘势命丁启彦为华盖阁大学士,内阁首辅,兼太子少傅,正一品。
      玄正二年,郁琮被内阁任命为刑部尚书。
      玄正三年初,丁启彦娶礼部刘侍郎之女为妻,朝中诸臣前去祝贺,郁琮送了一幅自己临摹的“颜体”为贺礼。
      玄正五年,一封匿名信寄到大理寺,举报丁启彦任人唯亲、贪污巨银。皇帝在早朝上表示坚决相信丁爱卿人品,下令彻查此事。丁启彦从当天开始告病在家,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会审后发现此事纯属诬赖,丁阁老本人洁身自爱,无不良习好,家中兄长经营布帛、米油生意颇有规模,钱财来去清楚,没有任何可疑之处。
      皇帝嫉恨臣子功高盖主的故事在每个朝代都发生过,权臣视帝于无形、玩弄皇权于股掌也不是新鲜话题,丁启彦用自己的理智控制了会脱缰的权力,这场调查之后,皇帝终于相信他,他也终于成为真正意义上首辅。

      只有郁琮知道,在调查开始的前一个晚上,丁启彦来找过他。
      还是那个寒舍,郁琮虽然升了官,却并未发财,日子如往常般俭朴、卧室也如当年般简陋。
      丁启彦带着上好花雕酒,来到郁琮府上,多喝了两杯,原本温润儒雅的面上浮起了些微红云。
      和那动乱之前一样,丁启彦说,郁琮静静地听着。
      听他抒发他的理想,听他讲述他的大志,听他阐释他的政策,甚至听他描绘他的妻子。
      郁琮本以为自己什么也不在乎,却在丁启彦的话语中迷失了心神。
      可能真是那花雕酒的罪过。

      丁启彦恼恨皇帝的不信任。
      这个郁琮知道。
      可他不知道的是,为什么丁启彦找他发牢骚。
      他希望是他想要的答案。
      丁启彦却睡着了,郁琮只能苦笑,期待着那个答案。

      调查很顺利,丁启彦没有问题。
      有问题的是皇帝。
      玄正帝几次三番地找到郁琮,明里暗里让他坑某人一把。
      郁琮装傻。
      他不想让那样一个天才般的政治家,葬送在这样小心眼的算计里。
      因此,他给出了“丁启彦是完美无瑕”这样的结论。
      大理寺卿和都察院的御史们,都只是文人。
      这样充满政治头脑的作品,只能,也必须由他郁琮给出。

      这是对国家负责,也是对丁启彦负责。
      更是对自己负责。
      郁琮知道,即便对方不会产生跟他一样的感情,他也要继续追随他。
      以前是这样。
      现在依然是这样。
      郁琮是个认死理的人。
      他从不受贿,从不拉帮结派,从不跟任何人搞砸关系。
      但凡认定的,他一定能做到。
      丁启彦发掘了他自己都没有发掘的优点,所以他能在刑部尚书的位子上,最大限度地实现自己的理想。
      他感激丁启彦。
      他永远不会害他。

      玄正七年,皇帝欲赐婚于郁琮,以表彰他的兢兢业业、到三十岁仍然单身。郁尚书出乎所有人意料地拒绝了皇帝,表示自己并未有结婚的打算。
      皇帝听了笑笑,叹道:若天下臣子都能像郁琮般以百姓为重,国必兴矣。
      这个预言在玄正十年的时候实现了,国库充裕,百姓安居,边疆和平,一切欣欣向荣。
      这一年,郁琮入阁,称为仅次于丁启彦的内阁次辅。
      从这一年开始,国家把一个盛世大国能做的事都完成了:修书、造船、出使邻国、收复失地……
      直到玄正二十五年,一个丁启彦和郁琮心目中的理想国基本完成了。

      玄正三十三年腊月,一代中兴权臣丁启彦走到了他生命的最后。
      在病榻上,他依然像二十出头的少年一样洋溢着灿烂的笑容,吩咐家人请郁琮前来。

      郁琮第一次踏入丁阁老的卧室,却不像他所想的那样华丽,反而古朴清新,靠墙摆着书柜、书桌,房间最显眼的地方,挂着一幅巨大的卷轴。
      那是他当年的贺礼。
      丁启彦让所有人出去。
      他只想在最后回光返照的这短暂时光里、在仅有他和郁琮的房间里,说明白一些事、解开一个心结。
      这是他们第三次的交心,如同前两次一样,丁启彦说,郁琮坐在床沿倾听。
      郁琮知道了至少两个事实。
      一,这是丁启彦独自的卧室,丁夫人住在别处。
      二,他送给丁启彦当结婚贺礼的字,是这个卧室出现的契机。
      “年轻的时候,我心高气傲,觉得世上没有难事。当年的夺权,也是青春气盛下的冲动和热情,侥幸成功,我却思虑良久。
      陛下并没有看错人,我确是想权倾朝野之后,挟天子以令诸侯。
      是你改变了我。
      你在户部三年,还是油水最厚的主事,却住着那样的房子,过那样的生活……我第一次去你家的时候,其实很是惭愧,毕竟,我什么都有,却仍不满足,终日追求更大的权力和财富。当我跟你说话,你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是我一辈子都没见过的平静和安详……我才知道对人的一人来说,什么最为宝贵。所以我把你的字挂在墙上,就是希望日日提醒自己,以你为榜样,为国为民。
      渐渐的,这种敬佩变成了更难以割舍感情,我不知如何掩饰心中的不安,只能把你拉的更近些,以缓解那椎心噬骨的思念。
      也许你不能明白,但我想,这就是爱情。”
      郁琮微微勾起嘴角,丁启彦第一次见他笑,他觉得很好看。
      他执起他的手,用自己的唇触他的唇,给出唯一一次的回应:
      “我也爱你。”

      -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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