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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藏刃于袖 ...

  •   丞相府邸,深似海。

      相较于皇子府的规制森严,此处更显一种沉淀了数代权势的雍容与迂回。亭台楼阁,假山水榭,无不透着精心打理的雅致,每一处看似随意的布局,实则都暗合风水之道,隔绝了外界的窥探与喧嚣。

      侧门缓缓合拢,将车马喧嚣彻底关在门外。郁璟在管家恭敬却不失分寸的引领下,穿过几重垂花门,绕过回廊,步入一间陈设清雅、书卷气息浓郁的书房。

      丞相林维舟并未身着官服,只一件家常的深色澜衫,正临案挥毫,笔走龙蛇。见郁璟进来,他并未立刻停笔,只略一颔首,示意对方稍候。

      这便是三朝元老的底气。即便面对最得圣心的皇子,亦可不卑不亢,从容自若。

      郁璟也不催促,静立一旁,目光掠过四壁书架。并非寻常附庸风雅之辈摆设的古董玩器,而是实实在在的各类典籍、卷宗,甚至有些边角磨损,显是时常翻阅。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墨香与一种淡淡的、来自书案旁博山炉中的檀香,沉静宁神。

      他心中暗忖,林维舟能屹立朝堂数十载而不倒,绝非幸致。这份沉潜与功夫,便远超他那急躁的三皇兄。

      片刻,林维舟搁笔,拿起一旁温热的湿巾擦了擦手,这才抬眼看郁璟,笑容温煦如长者:“劳动殿下亲至,老臣惶恐。听闻殿下昨日宫中受惊了?”

      开门见山,却又将“车辕断裂”之事轻描淡写归于“受惊”,分寸拿捏得极好。

      郁璟微微一笑,笑容温润依旧,带着恰到好处的晚辈的谦逊:“劳相爷挂心,不过是下人疏忽,一场意外罢了。倒是听闻相爷近日偶感风寒,父皇亦常挂念,特命璟前来探望。”

      他语速平稳,眼神清澈,仿佛昨日种种惊险与夜来的窥探从未发生,今日前来,真的只是一次纯粹的、奉旨探病。

      林维舟浑浊却精光内蕴的眼睛看了他片刻,呵呵一笑:“有劳陛下与殿下记挂,老朽之躯,无甚大碍。殿下请坐。”

      两人分宾主落座,侍者奉上香茗,悄然退下,关上房门。

      茶香袅袅中,对话似乎只是寻常的问候与闲谈,从皇帝的病情聊到近日天气,又从经史子集谈到地方风物。郁璟言辞恳切,态度恭谨,每每引经据典,皆能切中要害,显出其并非徒有虚名的才学。

      林维舟多数时间只是含笑听着,偶尔插言一二,皆能点醒关键,显出其深厚的学识与老辣的眼光。

      然而,在这看似平和融洽的氛围之下,无形的交锋已然开始。

      彼此都在试探。

      郁璟在试探这位深不可测的丞相,在如今波谲云诡的朝局中,究竟倾向何方?是依旧忠于父皇,静观其变?还是已暗中投靠了某位皇子?抑或是…另有所图?

      林维舟则在试探这位以“温润仁孝”闻名的七皇子,其谦和外表之下,究竟藏着多少锋芒与野心?今日前来,真的只是探病?还是另有所求?

      时间悄然流逝。

      终于,在一段关于《韩非子》的讨论暂告段落时,郁璟轻轻放下茶盏,状似无意地轻叹一声:“近日读史,常感慨治国之难,尤难在识人用人。纵如明君,亦难免为奸佞所蔽。譬如前朝炀帝,若非身边群小环绕,或许不至倾覆之速。”

      林维舟执杯的手微微一顿,眼帘低垂,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精光。七皇子此言,看似论史,实则影射当下?是在暗示三皇子身边多有小人怂恿?还是在提醒他这位丞相,莫要站错了队?

      他呷了口茶,缓缓道:“殿下所言极是。然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为君者,既要明察秋毫,亦需有容人之量,平衡之道,存乎一心。”他巧妙地将话题引回为君之道,并未直接回应郁璟的暗示。

      郁璟心中了然,老狐狸果然滑不溜手。但他今日来,也并非要立刻得到什么承诺。

      他要的,只是一个姿态,一次接触,一次在丞相心中埋下种子的机会。

      他顺势点头,面露受教之色:“相爷金玉良言,璟受益匪浅。平衡之道…确非易事。”他话锋微转,语气带上几分真诚的忧虑,“如今父皇圣体违和,朝中诸事繁杂,全赖相爷与诸位大人辛苦支撑。璟虽有心分忧,奈何人微言轻,唯愿父皇早日康复,亦盼能多聆听相爷这般肱骨之臣的教诲。”

      姿态放得极低,只表关心,不露野心,却明确表达了靠近的意愿。

      林维舟抚须沉吟片刻,终是露出了一个更真切几分的笑容:“殿下纯孝,陛下知之,必感欣慰。老臣虽愚钝,若殿下日后有经义不解之处,随时可来府中叙话。”

      这便是今日所能得到的最明确的信号了——门,并未对他关闭。

      郁璟心中一定,知道过犹不及,当即起身,恭敬行礼:“今日叨扰相爷多时,璟该告辞了。望相爷保重贵体。”

      林维舟亦起身相送,态度比之初见时,似乎更亲切了几分。

      直至将郁璟送至书房门口,看着那清雅温文的背影在管家引领下远去,林维舟脸上的笑容才缓缓敛去,重回那种深沉的平静。

      他回到书案前,看着自己方才写的那幅字,上面是四个铁画银钩的大字:“静水流深”。

      “殿下觉得如何?”一个低沉的声音自书房内侧的屏风后响起。那里不知何时,竟多了一道模糊的人影。

      林维舟并未回头,只是淡淡道:“藏锋于钝,养辩于讷。比他那三皇兄,强出不止一筹。只是…锋芒藏得再好,终是利刃。用之可伤敌,不慎亦能伤己。”

      “那相爷之意?”

      “不急。”林维舟目光幽深,“且再看一看。看看这把刃,究竟够不够快…也看看,握刃的手,稳不稳。”

      ……

      府外,石桥之下。

      浯虞如同化作了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静静感知着相府方向的动静。

      他看到那辆马车约莫半个时辰后,自侧门驶出,依旧是不疾不徐,在秦岳等侍卫的护卫下,循原路返回。

      一切似乎并无异常。

      但他敏锐地察觉到,马车离去后,相府周围那种无形的、戒备的气息,似乎悄然松弛了一丝。而更远处,那个藏在书画店二楼的身影——无面,也似乎失去了兴趣,气息悄然远去。

      浯虞并未立刻离开。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相府那扇已然关闭的侧门,脑海中飞速回放着郁璟进入前后的每一个细节。

      郁璟在府内待了半个时辰。时间不长不短,恰是一次合乎情理的探病时长。

      但浯虞几乎可以肯定,这次会面绝非表面那般简单。那位七皇子,冒险在敏感时刻前来,绝不会只是为了说几句无关痛痒的关心话。

      他们在里面谈了什么?达成了何种默契?

      而更让他在意的是无面的举动。他似乎在确认郁璟进入相府后,便放弃了监视?是得到了他想要的信息?还是…他的目标,本就不是郁璟,而是丞相林维舟?亦或是,他是在监视自己是否跟来了此地?

      影阁的规矩,任务期间,同僚不得互相干扰。无面此举,已隐隐有越界之嫌。

      夜幕再次降临,华灯初上,将皇城点缀得一片璀璨,却也照不尽其下的暗流汹涌。

      浯虞终于动了。

      他如同影子般滑出桥洞,汇入渐稀的人流,却不是朝着七皇子府的方向,而是朝着相反的方向,几个转折,便消失在一片鱼龙混杂的坊市之中。

      他需要去一个地方,一个能帮他解读今日所见一切迷雾的地方。

      影阁的眼线,遍布这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有些消息,不需要通过阁主,他自有渠道获取。

      而在他身后,七皇子府的马车平稳地行驶在归途上。

      车内,郁璟靠坐在软垫上,闭目养神。指尖,却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枚冰凉坚硬的白玉棋子。

      今日一会,虽未竟全功,但种子已然播下。林维舟这只老狐狸,果然不会轻易表态,但他最后的那句话,已留有余地。

      接下来…

      他睁开眼,眼底一片清明冷静,再无半分在人前的温润。

      接下来,便要看看,那暗处的眼睛,今日究竟“看”到了多少。又要看看,自己抛出的鱼饵,能否钓上预料之中的那条鱼。

      他轻轻掀起车帘一角,望向窗外流光溢彩的皇城夜景,唇角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弧度。

      棋局已布,子已落下。

      现在,只待对手应招了。

      而他却不知,这场棋局对面坐着的,并非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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