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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来访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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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门打开,一道伫立在月色之下的身影映入沈知念眼里。
那是个约莫四十五岁的男人,身上的蓝色工装服沾满了水泥灰和油漆斑点,裤腿上还带点泥水的痕迹。他有些驼背,布满老茧的双手不安地搓动,半边脸颊有些红肿,带着明显的淤青,嘴角还有未干的血迹,眼神里藏有疲惫与一丝没有散去的惶恐,想来是还没回到家就遭遇了不测。
茶室里弥漫着桂花与茶叶的清香,她倒一杯茶,递给坐在对面的男人,伸手示意他先喝口热茶。
等他放下茶杯,沈知念将“执念书”摊开放在桌面上,看向他的眼睛说:“现在,我问,你答。”
“好。”男人双手规矩地放在膝盖上,背挺得笔直,像个等待老师训话的学生。
“名字。”
“张家仁。”
“出生日期。”
“6月1日。”
“住址。”
“啊?”张家仁的身体微微前倾,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与窘迫,双手无意识地搓动着膝盖。
“家庭住址。”
“哦噢,家庭住址是……是淮南市凤祥县巫岗村61号。”
悬浮在空中的笔随他话音落下,也停止书写的动作,“执念书”显示:工钱。
“张师傅,基本情况我已经了解。”沈知念轻声开口,取下腰间的铃铛,晃三下,“屋后有一个温泉,你先去洗澡。”
张家仁局促地搓着粗糙的手掌:“姑娘,我是死了吗?”
“是。”
茶室木门无声滑开,走进来的女孩皮肤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苍白色,漆黑的眼珠没有反光。她朝张家仁微微欠身,抬起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臂,做出引导姿势。
“这……这位是?”张家仁嘴唇不受控制地颤抖,目光在女孩与沈知念之间来回游移,布满老茧的手死死抓住桌沿,指尖泛白。
“不用怕,她是来带你去温泉的。”
张家仁的喉结上下滚动,他犹豫地迈出半步:“我已经死了,怎么还能泡温泉呢?”
“温泉里的灵气能掩盖你身上的魂息,这样其他怨气深重的亡魂就发现不了你,也伤不到你。”
“哎,好。”
许是太过紧张,张家仁膝盖不小心撞到桌角,桌上的茶杯应声倒下,茶水瞬间漫过桌面,顺着边缘滴落。他慌忙伸出袖子去擦,可刚蹭两下,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猛地缩回手,局促地站在原地。
“这我来收拾,你先去。”沈知念起身,拿起旁边的帕子覆盖在茶渍上。
张家仁咽了口唾沫,终于小心翼翼地绕过茶桌,跟女孩向后门走去。他的背影明显格外紧张,不时回头看,对上她的眼睛又匆忙转过头去。
待后门关上,附着在娃偶里的阿辞立马飞出来,环绕她问:“我和你签了协议,你居然藏着掖着,不让我去温泉泡泡,要是我被亡灵发现了,怎么办?”
“不会。”桌上的茶渍已经清理干净,沈知念走出茶室。
阿辞在空中划出几道弧线,光芒忽明忽暗:“你不是说地府的小鬼最爱吃我这种小鬼火了嘛。”
“留在人间的亡灵看不上你。”
卧室门猛然闭合,阿辞贴近门板游走,在黑暗中划出细弱光痕。
门铃声刺破清晨的宁静。
"今早特意去集市给你买的新鲜桃子。"女孩从装满桃子的购物袋后探出脸来,鹿眼弯成月牙,嘴角漾着甜甜的笑,整个人透出一股讨喜的亲切劲儿。
“让我看看有多新鲜。”沈知念接过女孩手里的袋子,阿辞从她肩后窜出,在空中划出凌乱的轨迹。
“哇哦!”女孩一双鹿眼睁得滚圆,“好可爱呀,你新养的?”
阿辞顿在半空,火苗涨大一圈,震惊不已:“你、你可以看到我。”
“是啊,厉害吧。”女孩伸手要碰它泛着蓝光的边缘。
阿辞往上一飞,躲过女孩的触碰,看向沈知念问:“她是谁?”
沈知念没有回答,提着袋子转身走进屋内。阿辞愣了愣,立马跟上去。
女孩顺手关上门,快走两步,跟阿辞并排,语气轻快地自我介绍:“我是特殊情报局1队队长安若,也是知念的搭档。你呢,还记得自己叫什么吗?”
阿辞歪了歪火苗,回道:“我叫阿辞。”
餐桌上已经摆好早餐,沈知念给安若舀一碗粥:“昨天接见了一名男性游魂,叫张家仁,“执念书”给出的内容是工钱。”
“除了这个,还有其他信息吗?”
一提起案子,安若眼中的笑意便会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锐利的目光。
“从外形来看,年龄在45岁左右,半边脸颊有些红肿,嘴角还有未干的血迹,衣服上沾满水泥灰,应该是还没回到家就遭遇了不测。”
“他现在在哪里?”
“在楼上休息。”
“家庭住址呢?”
“淮南市凤祥县巫岗村61号,这还属于你的区域吗?”
”属于。”安若抬眼瞟一眼在客厅里乱飞的阿辞,“它怎么回事?”
“没死,执行任务时受伤,魂魄跑到黄泉迷了路。”
沈知念已经放下碗筷,单手撑住下巴,看她吃饭。
安若放下油条,眼神里浮起担忧,问:“还打算管?”
“嗯。”沈知念应了一声。
“这根本不在你的责任范畴里。”安若的语气沉了沉,带着点不悦,“你忘了上次,因为管了一下,差点把命搭进去。”
“遇见了,就顺手管一下。没遇见,那也就算了。”沈知念双手环胸靠在椅背上,声音没什么起伏。
“人各有命,这或许就是它的命数,你又何苦非要操心。”安若皱起眉,语气里添了几分劝诫。
“安若。”沈知念抬眼看向她,目光平静,“能救一个,就救一个。这和你们执行救灾任务是一样的。”
“这根本不一样,你可能会死。”安若立刻反驳,语气更重了些。
沈知念嘴角扬起一个极浅的弧度:“你们在执行救灾任务也会。”
“算了,你决定好的事情我也改变不了,记得不要逞强,威胁到你的生命就及时退身。”
“好。”
“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挂在墙壁上的古老钟表时针与秒针重合在一起,沈知念说:“现在。”
阳光透过叶隙,在车身投下点点光斑。车子行驶在坑坑洼洼的盘山水泥路上,车身不时随路面的起伏颠簸一下。车载蓝牙连接安若的手机,正播放欢快的音乐。
安若微微侧头,脸朝向窗外,声音里带着一丝惬意:“这里的树长得比城里高多了,天空也很蓝。”
沈知念侧头瞥了一眼窗外,她单手把着方向盘,另一只手随意地搭在车窗沿上,指尖随车身的晃动轻轻点在门板上。
驶过一座圆形拱桥,沈知念将车停在桥头不远处一棵巨大的香樟树下。树荫浓密,像一把撑开的巨伞,树旁立有一块略显古旧的石碑,碑身爬了些许苔藓,上面镌刻的深色字迹清晰可辨:巫岗村。
“是这里了。”
沈知念直起身,准备和安若商议,就看见她正和一位扛着锄头的老者交谈。那老者身边还跟着一位约莫六岁的小女孩,扎两个小辫,正拽住老人衣角,怯生生地打量这个外来客。
沈知念见状,并不过去打扰,在老者看过来时,朝老者微微欠身,颔首致意。余光瞥见树下放有几个木凳,她自然地走过去,伸手拂去凳面上的落叶。
过了一会儿,安若握住那位小女孩的手走过来,开心地对她说:“打听到了,他有一个女儿叫艳艳,今年刚高考完。为让孩子心无旁骛准备高考,他妻子今年留在家里照顾。”
沈知念点了点头,微微弯腰递给小女孩一颗棒棒糖。
小女孩有些害怕,缩到安若后面。
“阿姨给你带路的奖励,拿着吧。”
安若话出,她才放心收下。
第一次来,两个人完全不熟悉这里的状况。等小女孩领她们在一座带院子的三层楼房前停下,沈知念才意识到车子是可以直接开过来的。
她想折返回去把车开过来,可额角鬓边的汗珠正不停地渗出、汇聚,又顺着脸颊往下滴落,身上黏腻的感觉搅得人心烦意乱,便索性放弃这个念头。
小女孩伸手指向那扇铁门,脆生生地说:“就是这里了。”
话音刚落,她转身就要跑。安若连忙一把抓住她的小胳膊,笑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十元纸币,塞进她衣服荷包里。
小女孩急忙把钱掏出来,执意要塞回来。正推让间,旁边那扇铁门从里面被打开,一位穿着朴素的农村妇女扛着锄头走出来。她瞧见门口这幕景象,眉头下意识地蹙起,眼神里充满疑惑和不解,打量这两个陌生的外乡人。
小女孩立刻停下所有动作,把攥着钱的手藏到身后,乖乖地喊:“婶婶。”
随即她迅速凑近安若,压低声音说:“她就是张叔叔的妻子。”
安若一听,脸上堆起热情又礼貌的笑容,朝那位妇女微微颔首:“姐姐,您好。”
“婶婶,她们来找艳艳姐。”小女孩瞅准机会,将手里的十元钱塞回安若口袋里,拔腿就跑。
那位妇女闻言,将肩膀上的锄头放下,杵在地上,眼神里的疑惑并未消散,反而转化为更深的警惕。她上下打量她们,声音带着防备:“我女儿不在家,你们要找她做什么?”
安若保持微笑,从口袋拿出她的工作证,递到妇女眼前,语气尽量温和地说明来意:“姐姐,这是我的工作证。我们过来是想了解一下关于张家仁先生的一些情况。”
妇女半信半疑上前一步,眯眼仔细看工作证,随即又退回到门框的位置,语气生硬:“一会儿说来找我女儿,一会儿又说了解情况,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沈知念立马上前一步,解释道:“您别误会,我们刚刚在向那个小朋友了解情况时,提到您女儿的名字,所以她可能误以为我们是来找你女儿的。”
这个解释并未打消妇女的疑虑。她摆了摆手,带着不愿招惹是非的抗拒,语气决绝:“我就是个小学都没毕业的妇女,什么都不知道。你们回去吧,没什么好了解的。”
说完,她不再给她们说话的机会,退回院内关上铁门,将她们隔绝在外。
门刚关上,院子里就隐约传来一个女孩的声音:“妈妈,刚才是谁呀?”
紧接着是妇女刻意拔高、确保门外能听见的告诫声:“说是国家工作人员,一会儿来找你,一会儿又说了解情况,话都对不上,一看就是骗子。你今天可不准乱跑出去。”
“现在骗子好多,妈妈你今天也别去地里了。”
安若听完,看向沈知念无奈地笑笑,耸了耸肩膀。
沈知念低声自嘲道:“我们确实挺像骗子的。”
四下无处可以遮挡阳光,两人决定先往回走。
安若一边走一边提议:“先休息一会儿吧。等下我们再找一个小孩,请他带我们去村委会了解一下基本情况。到了村委会,再让村干部带我们正式上门,应该会好很多。”
沈知念觉得这是现在唯一可行的办法,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刚看见车影,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清脆又略带急促的呼喊声:“姐姐,等一下。”
沈知念停下脚步,安若放下手机,两人一齐顺着声音来源望过去,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正朝她们跑过来。
女孩跑到她们跟前,微微喘着气,双手撑住膝盖,弯腰缓了一小会儿。直起身后,她开口:“姐姐,我叫艳艳,可以给我看一下你的工作证吗?”
安若虽有些意外,但还是从口袋里拿出工作证递给她。
艳艳接过去,捏在手里看得非常认真。确认完毕,她将工作证还给安若:“姐姐,你们想了解什么?”
安若重新收好放回口袋,带着几分调侃的笑意反问她:“现在不害怕我们是骗子了?”
艳艳回答得很快,语气肯定:“你的工作证是真的。”
一直沉默旁观的沈知念淡淡地说:“工作证也可以造假。”
“你别逗她了。”安若撞了撞沈知念肩膀,“你知道你爸爸在哪里上班吗?”
“知道。”
正午阳光透过前挡风玻璃,落在写有张家仁工作地址和电话号码的纸条上。后视镜里的身影不断远去,变小,她用尽全力呼喊: “姐姐,有爸爸的情况,一定要给我打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