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草幽香花正浓》巳十二

71、第 71 章

　　雪花依旧无声地飘落，覆盖着花园的宁静。天色蒙蒙亮，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猫，被程婉亦用一根枯草逗弄着，在蓬松的新雪上翻滚扑腾，发出细弱的“咪呜”声，留下一串梅花般的小脚印。程婉亦脸上带着久违的、近乎天真的笑容，暂时忘却了花园外的紧张与地下室的嗡鸣，也忘却了那深埋心底、已刻意封存的酸涩。她追着小猫跑向一丛覆雪的冬青后，笑声清脆。

　　就在她的身影被冬青丛挡住的刹那——
　　“轰！！！”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猛地撕裂了雪夜的宁静！紧接着是爆豆般的密集枪声、日语的疯狂嘶吼、玻璃的碎裂声、木头的燃烧爆裂声！冲天的火光瞬间映红了半边夜空，将飘落的雪花染成诡异的橘红色！

　　程婉亦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碎裂！她猛地从冬青丛后探出头，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

　　眼前的景象如同地狱：她刚刚离开的主宅方向，烈焰熊熊！浓烟翻滚！曾经熟悉的雕梁画栋在火光中扭曲、崩塌！刺目的火光映照着雪地上横七竖八倒下的、穿着熟悉衣服的地下同志的身影，以及如潮水般涌入院落的土黄色日军！

　　寒冷瞬间刺透骨髓！她手中的枯草掉落，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那只小白猫早已吓得无影无踪。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只有那吞噬一切的火焰和震耳欲聋的杀戮声在无限放大！少卿哥哥……明昭姐……苏先生……那个充满药味和婴儿啼哭的“家”……都没了？

　　主宅大门通往内院的回廊，是最后的防线。枪火如同狂暴的金属风暴，撕裂空气，将精美的廊柱、栏杆打得木屑纷飞！

　　周少卿背靠着冰冷的廊柱，肩头的旧伤在激烈的动作下撕裂般疼痛，鲜血浸透了深色的衣衫，与不断飘落的雪花混合，凝成暗红的冰晶。他手中的驳壳枪枪管滚烫，每一次点射都精准地压制着试图冲过缺口的日军。雪花落在他染血的额发、浓密的睫毛上，瞬间融化，留下冰冷的水痕。

　　沈明昭紧贴着他的后背，纤细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她手中的枪同样喷吐着火舌，眼神冷静如冰，弥补着周少卿因伤动作滞涩留下的空隙。她的发髻早已散乱，几缕乌黑的发丝黏在汗水和血污的脸颊，同样落满了洁白的雪花。每一次开枪的后坐力都震得她手臂发麻，但她咬紧牙关，半步不退。

　　“走！” 周少卿嘶吼一声，将最后一个试图冲上来的鬼子爆头，同时感觉到身后沈明昭猛地将他往后一拽！一颗手雷冒着青烟滚落在他们刚才站立的位置！
　　“轰！” 气浪夹杂着碎片横扫而过！两人被狠狠掀飞，撞进身后主宅那扇摇摇欲坠的雕花木门内！

　　门内是周府富丽堂皇却已狼藉一片的正厅。昂贵的波斯地毯被鲜血和污泥玷污，水晶吊灯砸落在地，碎片四溅。火舌正从门窗、楼梯口疯狂地舔舐进来，浓烟滚滚，灼热的气浪扭曲了空气。外面日军的脚步声和嘶吼声越来越近，如同死神的催命符。

　　周少卿重重摔在地上，剧烈的咳嗽牵扯着全身的伤口，鲜血从嘴角溢出。他挣扎着想爬起来，一只冰凉却异常坚定的手扶住了他。是沈明昭。她的手臂也被弹片划伤，鲜血淋漓，但眼神依旧清亮，带着一种殉道般的平静。

　　两人相互搀扶着，背靠在一根尚未被火焰完全吞噬的巨大梁柱下。头顶不断有燃烧的碎屑和冰冷的雪花一起飘落，落在他们沾满血污、汗水和烟灰的脸上、身上。外面日军的刺刀和枪口已经逼近门口，火光将他们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布满裂痕的墙壁上。

　　周少卿侧过头，深深地凝视着沈明昭。火光在她染血的脸上跳跃，照亮她眼中那份与自己如出一辙的决绝与……无悔的爱意。在生命最后的倒计时里，所有的算计、隐忍、家仇国恨都褪去了，只剩下眼前这个刻入骨髓的女人。

　　他艰难地抬起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极其轻柔地拂去她睫毛上沾染的灰烬和一片晶莹的雪花。指尖带着血污，动作却温柔得令人心碎。他的声音沙哑低沉，带着浓浓的不甘和深深的遗憾，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火焰的噼啪和逼近的敌声：

　　“明昭……我周少卿这一生，翻云覆雨，也算……轰轰烈烈。唯一的遗憾……” 他顿了顿，胸腔剧烈起伏，目光灼灼地锁住她的眼睛，带着一种近乎孩子气的执拗和浓得化不开的深情，“就是没能……堂堂正正地……让你成为我周少卿……名副其实的周太太。”

　　这句话，是他对这份感情最深沉的亏欠，也是乱世烽火中，一个男人对心爱女人最朴素、最奢侈的愿望。

　　沈明昭的眼泪瞬间涌出，混着脸上的血污和灰烬滚落。但她没有哭出声，反而在泪光中绽开一个极致凄美又无比温柔的笑容。她抬起同样染血的手，没有去擦自己的泪，而是温柔地、仔细地拂去周少卿发间、眉梢不断飘落的、冰冷的雪花。她的指尖停留在他冰凉的脸颊，目光如同穿越了千山万水，饱含着无尽的爱恋、理解与永恒。

　　她凝视着他，声音轻柔得如同叹息，却又带着一种穿透生死的坚定，在烈火与死亡的背景音中，清晰地吟诵出那句镌刻着永恒的诗意：

　　“少卿，你看这雪……” 她指尖拂过一片落在他额头的雪花，“两处相思同淋雪……” 她的目光扫过两人满身的飞雪与周遭吞噬一切的烈焰，最终深深看进他眼底，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此生，也算共白头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周少卿眼中最后一丝遗憾被一种巨大的、近乎悲壮的满足和温柔淹没！他猛地将沈明昭紧紧搂入怀中，用尽生命最后的力气！沈明昭也毫不犹豫地回抱住他，将脸深深埋进他染血的胸膛！

　　与此同时，周少卿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拉响了藏在梁柱暗格里、连接着整座主宅承重结构的炸药引信！那是他为这最后的堡垒准备的、与敌人同归于尽的最终底牌！

　　“轰隆——！！！”

　　比之前所有爆炸都更加惊天动地的巨响猛然爆发！整座燃烧的周府主宅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捏碎！巨大的火球裹挟着砖石瓦砾冲天而起！炽烈的光芒瞬间吞噬了相拥的身影，也吞噬了冲入大厅的日军！

　　花园里，被气浪掀翻在地的程婉亦，呆呆地望着那冲天的烈焰和崩塌的巨厦。火光映照着她空洞绝望的瞳孔，脸上冰凉一片，不知是雪水还是泪水。纷纷扬扬的雪花，依旧无声地落下，温柔地覆盖着这片刚刚经历毁灭与新生的焦土，覆盖着那对以最惨烈也最浪漫的方式兑现了“共白头”誓言的恋人。

　　雪落无声，埋葬了爱恨情仇，也埋葬了一个时代。而那“两处相思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的低语，却仿佛穿透了烈焰与时光，在漫天飞雪中，永恒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