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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瑞希·拉纳  ...
            
                
                
                    - 
                          瑞希是人类,梅尔茨是魔鬼。
  同他相识在炎炎夏日。天蓝得像海,倾泻灼人的暑气。少年们赤膊聚在小溪边。
  梅尔茨远远地躲在树丛后,枝叶间一对蜥蜴眼。
  他永远能从那帮晃动的身子间一眼捉到瑞希。因为瑞希的肌肤比太阳还亮眼。瑞希的声音比溪流还动听。更因为——
  瑞希不惮在太阳底下行恶。
  他曾将马蜂窝投进溪边的人群。
  也曾对最壮胖的男孩挑衅,引至树林,爬上树用弹弓向下射击,大笑:
  “请看——史前人类驱逐猛犸象——”
  “猛犸象”欲上树,却挨了从天而降的马蜂袭击。
  瑞希是这片溪边树林的领主。
  曾在无人之处,把蛇切寸段喂蚂蚁。
  ——梅尔茨都看见了。魔鬼都看见了。
  游离于人群之外的魔鬼,渴求恶的灌养,像旱地上缺水的鱼,大大地缩张着口,只求雨滴。
  瞳仁紧紧地锁着他,脚步紧紧地跟着他……啊……他在人群中、在溪边、在草丛里、在土路上、在树林、走进了灌木丛……
  拨开了灌木丛,走进旷地,却不见瑞希。
  四周高树林立,风吹树沙沙响,无一人。
  梅尔茨呆立在原地。
  风吹树沙沙沙响。
  一箭冷风射上脑袋,梅尔茨屏息,后脑闷吞下一记痛。头顶传来熟悉的哼笑声。
  他仰头,见瑞希正架着腿坐在高树干上,手中抛玩着一颗大红果子。他周围挂了许多这样的果子。
  瑞希居高临下,神情得意。梅尔茨目不转睛。
  “你跟了我几个月,是没有妈妈吗?”瑞希说。
  “……”
  “哑巴?”
  “……”
  “呸呸呸,小哑巴,没妈妈。”
  梅尔茨头顶挨了一果子。他丝毫没躲。
  “张嘴,接着,赏你的——”
  梅尔茨又挨了一果子,这回是脑门。
  瑞希一闪身,没影了。树干空了。梅尔茨到处寻起那个人,一颗心轻而易举被他吊起,弥漫焦虑。突然——
  “下地狱吧你!”
  后背受了猛推,向前跌进土里。魔鬼倒地吃痛,却笑了。他终于被垂怜。
  瑞希瞥见这得偿所愿的笑容,心生……怜悯——尝起来是挥之不去的恶心,像小虫密密麻麻栖上身。
  他正欲斥责,却望进一对蜥蜴眼里。浑圆的虹膜,晶绿莹润,撕裂开一狭长漆黑瞳孔,因正兴奋,而颤缩。
  被盯了几个月,但才第一次真正同这对眼睛相视。
  就是这对眼睛盯着自己?每天太阳升起,牧师开始布道后,在自己身后亮起,太阳平西,牧师归家前,又突然消失?
  他俯身捧起梅尔茨的脸,说:
  “原来你是条小蜥蜴。”
  蜥蜴的绿眼闪动欣喜的光。
  “那我也不是你妈妈。”出手扇偏蜥蜴的脸,转身走人。
  蜥蜴眼躺在原地。
  走出一段距离后,瑞希回头。还躺在那。
  走远了,回头,还在。
  不管,照走。任他被灌木丛遮上。
  离那对眼睛远了,瑞希竟心痒起来:有点想“拥有”那对眼睛。
  但刚才见他的嘴唇好像也不太一样,像小蛇,不知道里面的舌头是不是也像小蛇似的。不知道能不能发出“嘶嘶”声?浮想联翩,好奇而欣悦。
  上哪再去找那么独特的眼睛?
  而且他跟了自己这么久,也没得到一次回应,倒也有点可怜。
  可怜的东西价廉,最容易被路人随手捡走。
  这可不行。先遇者得。瑞希说的。
  瑞希绕返回去,见蜥蜴眼老老实实地伫立在原地,松了一口气。从人家背后突然蹦出,大喊:
  “吓死你!”
  却见他偏过头,皱着脸,楚楚可怜。眼里看不出受惊吓,反倒有些哀怨。
  “啊哈哈……”瑞希干笑,“这样吧。我屈尊满足你一个请求,然后你就活得有主见一点,好不好?”
  跟屁虫的笑眼周围浮现笑纹,虹膜翠莹莹,尖瞳缩竖。
  瑞希握上对方的手。
  如同随手捡来路边失物一样随意。又握得极紧,再插不进别人的一根手指。
  瑞希有洁癖。
  很严重。
  ……
  教堂的后花园里,两人在花坛上并排坐着,四下无人。
  梅尔茨用手在土里写下,自己是个魔鬼。
  “啊?”瑞希怔住,这是什么隐喻?
  他又写,想成为人类。
  “你给我记住——”
  还没来得及写下“想和你”,梅尔茨猛地挨了瑞希一推肩,差点摔倒。耳边,张扬的声音响起:
  “做人,最重要的就是开心!——想干嘛就干嘛!”
  瑞希一下跳下花坛,叉起腰,冲上天一扬臂,高声呼道:
  “去吧,魔鬼!主赐予汝自由!大胆做自己吧!”迎着阳光,似一尊发光的圣像。
  梅尔茨盯着主,目不转睛。
  他无上的主。
  在他于人群中孤立无助时,慷慨地撒下甘霖般的恶,令他寻见自己。
  而他必将回报。他会将自己难言的恶意尽数保留,再看着它们被瑞希一一揭开,绝不让他发觉刻意。
  邀其堕落。
  却道一声:
  请。
  今天是个礼拜日,白日昭昭,正适合晒晒恶。
  来礼拜的人们通常走教堂的正门,因为后门须绕路,偏远且荒芜。梅尔茨知道一条小路,可以让他和瑞希先路过熙攘的正门,才到后门。
  他会做得不留痕迹。
  梅尔茨跳下花坛,拉过瑞希的手跑起来,被不甘落后的瑞希直追到脚后跟。他们从大门处熙攘的人群间穿过,行至一人宽的窄径上,跑着——又像是彼此追赶着,背影似互相搀扶着……不分先后,同时到达教堂后身。这里荒草丛生,玫瑰彩窗覆尘。空无一人。
  梅尔茨捡起几块硬石头,递给瑞希。
  瑞希了然,笑了:
  “你之前装乖很有一手。——但,来都来了,你就情愿干这个?”
  梅尔茨疑惑地望向他。
  “亏你盯了我几个月,就学到这个?走,跟上,让大师给你露一手。”
  梅尔茨点点头,顺从地递过自己的手,被瑞希握上,又被瑞希牵至教堂正门。这聚着很多人。
  他们避于人后,私语:
  “……你在这待好,别人看不到你。一会我喊,喊完你就砸窗户,砸完你就藏好,等我来找你,懂吧?”
  “……”
  “……算了,我就当你听懂了。别拖后腿。”
  瑞希扔下梅尔茨,跑进人群中,惊声高喊:
  “救命——有强盗啊——!!!”
  “啪!”梅尔茨扔石向彩窗。彩窗碎处黑洞洞,传出一声惊叫。
  人群惊慌,纷纷推搡,乱踩上旁人的脚后跟。
  “大家快跑——有强盗啊!!”
  “啪!”“啪!”“啪!”惊呼尖叫声连连。
  人群似乱成风卷飞的一锅柳絮,被瑞希搅动,惊呼难止。瑞希趁手偷来随便谁的提包,又随手塞进随便谁的怀里。不知不觉绕回原地,抓起梅尔茨的手就逃。逃至只有他俩知道的隐秘角落。
  “哈哈哈哈!”
  放声大笑。
  瑞希一怼梅尔茨,“你怎么不笑出来?你怎么一直不说话?”
  梅尔茨抬起蜥蜴眼,张口,露出蛇舌。
  果真跟小蛇似的分叉。
  没等瑞希揪上,缩回去了。
  “让我看看!”
  这回揪住了。果真跟小蛇似的分叉。
  “你说句话我听听。”瑞希说。
  “……瑞希。”
  沙哑,像蒙尘的古旧匣子;典雅,匣子内部光洁,尽是十字架雕花。
  “唉,你这声音不去骗人真是可惜了。”
  “瑞希。”声音说。
  “干嘛?”
  “瑞希。”
  “停——闭嘴——别叫了!瘆得慌。”
  “嗯。”
  他们躲远,错肩相挨坐上花坛,窥着自己招惹来的教堂后身人影出出入入,仰起小脸晒太阳。
  “话说,你爸不是这的牧师吗?你这是要……”瑞希凝眉苦思——“啊!弑父!”恍然大悟,脱口而出。欢喜这个词,咯咯笑了。
  另一人,也不知懂没懂,说:
  “嗯。”
  “哈哈!你还挺有意思。”瑞希说,“但我不能弑父,我家还得靠我爸养活呢。”
  “嗯。”
  瑞希转转眼珠子,又冒出个鬼点子。他反悔了,他不想放开这条蜥蜴小蛇了。就算他一直跟着自己,也没什么不好。
  “让我去你家看看吧!”瑞希说。
  梅尔茨说:
  “嗯。”
  ……
  梅尔茨家住镇里最高的那所红顶房子,同主的血一样鲜红。
  房子里困着一位妈妈,被家庭所困,被孩子所困。就连外出,也裹着黑色面纱,恐于见人。
  因为这是她向魔鬼求来的,用以掩盖自己的不育,而蒙骗丈夫的——来之不易的孩子。
  梅尔茨带瑞希从后门进家。一进门,妈妈就贴上来,把他从头到尾检查了一遍,口中念叨着破碎的:
  “梅尔茨……孩子……妈妈爱你……”
  她当着瑞希的面褪去梅尔茨的外衣、里衣,露出白皙。梅尔茨。她将他的双臂抬起,仔仔细细地检查每一处,确保无暇。
  但那些原本的青紫直直被她忽视——白肤之上刺眼的斑驳。极广,极密,深浅不一。一穿上衣服,则丝毫不显。伤痕背后藏着位精心泄愤的人。
  她握住梅尔茨的手,关切道:
  “孩子……没打伤人吧?”
  她掀开梅尔茨的唇,急切道:
  “孩子……没咬伤人吧?”
  梅尔茨摇头。
  妈妈抱紧梅尔茨,喟叹:
  “妈妈爱你……永远……”
  瑞希看呆了,目瞪口呆。
  妈妈这才注意到瑞希。她望向他,噙了泪水,哽咽:
  “你是他的第一个朋友……”
  奔至瑞希身前,作势要检查——
  “孩子,他有没有伤到你?快告诉我,有没有?”
  “没有!他打不过我!好意心领了谢谢!”
  瑞希侧身闪开,头一闷,往房子里面跑去。在不知哪扇门后躲了半天,直至被梅尔茨找到。梅尔茨已经换上了衣服,领瑞希进到自己的卧室。
  卧室门有道永远合不上的缝,射进妈妈的目光恻恻。
  瑞希有点后悔了——生理性的。沉默不语。
  梅尔茨也沉默不语。
  精装的孩童卧室里,俩人坐于彩虹圆毯的两头,视线频频交错,不发一言。
  直到瑞希再受不住压顶的沉默:
  “我之前说错了,但现在看来,有妈好像也没多好。”
  “嗯。”
  “你爸呢?对你怎么样?”
  “……”
  瑞希想起梅尔茨身上的淤青叠覆淤紫。
  “……好吧,能想象到。嗐,幸好你还有我。”
  梅尔茨抬眼,低着头仰视瑞希。
  “至少,刚才那顿‘突袭’还是很有意思的,对吧?”
  “嗯。”
  “你别嗯啦!说人话!你不是要当人吗?”
  “……瑞希。”
  “天呐——!我受不了你啦——!!”
  瑞希揪住自己的头发一顿胡抓,把它抓成了鸡窝,抓了一半,醒悟过来——这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一个起身,跑去把梅尔茨的头发也抓成鸡窝。抓!狠狠地抓!
  梅尔茨下意识护上头,又有意识地垂下手臂,任由瑞希。
  瑞希又不满意了。
  “傻大个!大哑巴!”一把推倒梅尔茨。
  梅尔茨躺在地上,咯咯地笑,又被瑞希踹上身子,弓起身笑个不停,笑出眼泪。
  “你这个受虐狂!”
  瑞希叫着,拽起梅尔茨的上身,把上他的双肩,面对着面说——
  “但我不喜欢只会傻笑的受虐狂,我喜欢……”
  他偏头,同卧室门缝外的目光相错,一回身,在梅尔茨的耳畔轻语:
  “我喜欢知道还手的。”
  人类的低语如天使般诱惑,诱魔鬼堕落:
  “你不是要‘弑父’吗?……你爸在哪?”
  “……他晚上回来。”
  瑞希捏住梅尔茨的嘴:
  “会说人话呀?会说就多说。”
  直挺挺地往后一坐:
  “那我就——待到晚上!”
  为了能待到晚上,他没话找话,企图把太阳聊下山:
  ……
  “你家真大,比我家大多了……等会,你不许再说‘嗯’。”
  梅尔茨笑:
  “好。”
  “也不许再叫我的名字!”
  “好。”
  “——最新规定,也不许说‘好’!但是,可以说‘泥嚎’。”
  “那……‘泥嚎’?”
  “哦谢谢,我很‘嚎’,您呢?”瑞希白了一眼,小声道:
  “……切,真没劲。”
  被梅尔茨听见了:
  主说他不开心。
  梅尔茨的脑袋垂下来,看自己掐捏自己的指尖。
  对不起……没能让主开心。
  他只有不值一名的苦痛和在主面前自惭形秽的恶意。
  ——主今天才看见他。
  ——今天才认识他。
  主可以没有他。
  因为主的自我永远圆满又清晰,而他的自我模糊又扭曲。
  对不起……
  对不起但是他甘愿为了那道高高在上的目光变成任何样子
  梅尔茨说:
  “瑞……人类,你喜欢什么样的魔鬼?”
  “哈?”
  未等反应,“咣!”——门撞墙,猛然冲来一个人影——妈妈——狠拽过梅尔茨的肩膀,卡上他的脖子,声尖气厉:
  “闭嘴!别说这个词!!咽回去!!!”
  梅尔茨由着一记猛推把他摔上地板,脖颈被一对爪监锢了空气,几近窒息。妈妈手中的他似断线风筝般飘摇,仍抬手抚上她的爪,安慰,徒劳无力。
  瑞希被孩子身上压着的耸动身躯惊得一怔,扫视过一圈,毅然抓起床柜上的台灯砸上妈妈的头。令其一歪,剧烈抖动,但没能撼动锢着梅尔茨的铁手。瑞希奋力也推挪不动她的身子,骂道:
  “大傻子,你怎么不还手啊!”
  一顿的掐脖和不知推向了谁或谁的推搡,女人尖叫孩子呼嚎——
  “别说这个词!!——咽回去——!!!”
  “梅尔茨!还手啊!!”
  ……梅尔茨觉得冷。
  母亲的脸渐渐模糊,他不再能从她眼中看到自己的脸……自己究竟长什么样?
  回忆……睁眼闭眼都是回忆。有人叫它走马灯。
  十几年碌碌受难,临结尾时刻,才看见瑞希。未等定睛,转瞬即逝。
  ——别走!
  一股巨力掀翻妈妈的身躯,她滚至墙边,躺地难起。来不及撤手的瑞希,跌坐在地,受着惊。
  梅尔茨拄着胳膊,从地板上慢慢地、反复地爬起,却突然失支矮了下去,双膝跪地。气喘吁吁。他没急着起身,而是睁着晶亮的蜥蜴眼去寻见瑞希,用分叉的舌问:
  “我、还手了……你会喜欢……我吗?”
  瑞希一把揽过梅尔茨,胳膊滑进他的腋下抚上背,紧紧相拥,又哭又笑:
  “大傻子,你差点死了啊——”
  也没管那双手在不久前如何爆发了巨力,直接握住它,带它逃。
  仍心惊肉跳,骂骂咧咧:
  “你这样怎么好意思说自己是魔鬼?”
  手被湿暖地握紧,梅尔茨窥着手中人的背影,他后颈上细密的薄汗。因自己而起。
  心满意足地笑了。
  但,天已黑。
  牧师当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