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晓月（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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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年新帝初登大宝，避太宗名讳尊大行皇帝为“代宗”，奉遗诏将其节俭薄葬于元陵。
李倓收到讯息，当即表示这庙号不好听，明明李俶为守成令主，居然都捞不到一个“世宗”。李泌在朝也该搅一搅水，万一成了呢？
李俶本人倒无所谓，庙号谥号后人定，避讳也是先前授意好的，并没有谁胡来。再者先帝已入陵，叫什么都听不见。只是睿文孝武皇帝不能与顺陵的承天皇帝同葬，实在可惜。
“睿文孝武”也只有四个字，李倓呲着牙一反常态地斤斤计较，指关节将酒楼的桌子敲得时不时响。
衣冠冢葬哪里都一样，以后他们共渡百年之舟，想在哪里一块儿安眠都不是问题。不过那些号就不同了，虽然皇兄不介意，可这些定下的听起来就没气势。好比衣上的绣纹鬓边的花，次了就次了，却与精工的整体格格不入，难看就要了命。
“都是身外之俗事，要不了命。倓儿，不是最不喜论这些？”李俶看他生闷气，往他手里塞过一盏茶，“从前我弄个玉哀册，你都恨不得摔了。”
一个违反祖制，一个顺理成章，如何能相提并论？他已经在太庙吃了十年香火，想想就心底发怵。
李倓凤眸几转，最后瞪了一眼手里的茶杯，不情不愿喝了口，瞄着盏里的澄清汤色，拧眉撂下：“藏剑山庄不做这里的生意？龙井茶庄也不供些好茶来。”
此处虽不算荒僻，也绝非热闹城镇。不过李倓锦衣玉食惯了，到哪儿都不会亏待自己。即便赏个秋，也着了暖玉色的金线锦袍、配了玉饰金器。一身毫不遮掩的贵胄衣料，衬得那张俊逸的脸神采皎皎。长发铺在榻上，迎着暖色斜阳，似沾了满身碎金。
李俶笑盈盈地望着他叹：“也不是哪里都有明前配虎跑泉，倓儿暂且忍一下？”
李倓不接话，面朝河景，换了个姿势靠。
重阳清秋，本该携酒登高。李俶却去不得更远更高的峰峦，还喝不得重阳佳酿。李倓便随兄长就近找了处楼阁，清退了闲杂人等，以茶代酒远眺叠嶂山色，听一听隔壁院落的青娥懒唱。
谁知他们一本正经论起生前死后的种种仪制，池清川听了满耳朵终于听不下去，忙不迭借故走开。叶未晓倒乐意听，等黄昏时分安排布防才离开。
一时楼阁空寂无人，初上灯火闲照了江月。
李倓武功极好，光靠听便能知道近卫的人又少了。他们忠心耿耿一直跟着李俶，而新帝的护卫是原来雍王府的。凌雪阁横竖没交到李适手里，一如当初的李隆基跳过了李亨。
而今李俶尚在人间，待时局平稳，新帝想起来，说不定又会走一遍李唐皇室的猜忌老路。
李倓想到这处，眼前景色都有些暗淡，转而瞄了眼身旁的兄长。李俶在朝时遵三纲五常，日常穿着多是内官备下的，现在出了宫才有机会穿这些轻透的时兴衣料。绉纱覆在茶白绣金的缎面上飘若云霞，即便款式简单也足够和美，让李俶的脸看着就鲜活有气色、再无宫中那般病容。
李俶捉到他的目光，便朝他微笑起来，垂眉弯眼，满窗秋景亦不如此辉。
新帝竟不像他，还有几分像肃宗。
李倓拧了拧眉，忽然道：“可惜李诵体弱，也不知凌雪阁最后要落到谁手上。”
李倓今日算是和以往自己不屑的名号政务较上真了，李俶兀自喝了口茶，摇头：“林阁主自有主意，阁中人手不足，叶未晓他们能继续留在这里，已是不易。”
“呵，最好是这样。哪天皇兄又为这些劳累伤神，枉我救你一场。”李倓张嘴就是刻薄的语调。
李俶旦笑不言，起身绕到他身后将人抱住，又将下颌轻轻靠上他的肩。
他身上熟悉的沉檀味道跟着围拢过来，李倓干脆靠进他怀里，勾了勾嘴角：“皇兄近日精神不错，那龙脉的灵力倒真有几分神奇。”
“代价呢？”
“什么？”
“不愿说？”李俶冷不防问出口，感到怀里人僵了僵，便轻叹一声，“倓儿，是要我去问池清川？”
李倓当即嘶了一声。可不是么，池清川见到李俶，脸拉得比千字经卷还长，上面写满了没有好事。
“倒也不必麻烦。皇兄想知道什么，尽管问便是，我知无不言。”李倓欣然道。
李俶却没有再问，伏在他肩头又叹了口气，接着身子一沉，便软倒下去。
“皇兄？！”李倓忙起身捞他，探过他的鼻息，看他昏睡不醒，再看周围并无异常的山川河流，心下不解。
按理龙脉愈强，李俶的精神应当愈好，去法阵的间隔理应越长。可此法鲜有人用，李俶乃大阵阵眼，最近江湖势力探龙脉的动静不小，若有异变恐有危险。
他当即叫来叶未晓，让人立刻联络守在要道的镜、竹二位左右位执法，并火速通知萧卿云。
衍天宗开启大阵，集龙脉之灵力滋养阵心，故而阵眼不得离开灵气范畴，乍一听合情合理。可普天之下多的是求仙问道延寿之人，古往今来不乏王侯将相，始皇帝不惜派徐福领三千童男女海外求药亦不可得。若阵眼能同龙脉互养，岂非轻易便能互赢共利、延寿万万千？天下何来这么容易的事？
新觉醒的龙脉灵力不足，李俶此前昏睡过两次，皆在大阵中醒来。
这次，他始终清醒着，清醒着被送进洞窟，待大阵开启，张眼便看到李倓。
他与他待在一处，以掌贴地，能让九霄俱灭的真龙气劲从他掌心送出、沿着阵心灌入地底。接着龙脉被再次唤醒、搏动，周遭山岭如雷鸣般回应，灵气汇聚起来，借由大阵化为不会伤人的滋养之力缓缓流入阵眼。
李俶内功不再，为龙脉的灵气所激，四肢百骸的经脉都如同灌足了内力那般畅行，熟悉地令人心碎。
李倓早前多次出走长安、与衍天宗共试，相助原是这般相助。他们同为真龙血脉可与龙脉共鸣，一个用绝学唤醒龙脉、运化灵气进大阵，另一个就得以借大阵渡来的灵力活下来。
看他认真的神情，像极了太极殿将他死死护在身后的模样。李俶恍然撑坐起身，喉头滚动，在隆隆的响声里近乎嘶哑地叫他：“李倓！你住手！”
离他们最近的萧卿云猛然张开眼，先一步出声喝止：“陛下，切勿乱动！”
阵眼的扰动非同小可，李俶霎时觉得内息紊乱，低头吐出一口鲜血，在李倓惊惶转身时赫然晕过去。
早在李俶选择秦素问减寿之法时，便作了完全的打算。在有限的寿数中励精图治、匡扶社稷，留下能人在朝继而坦然赴死，是他一步一步走来的既定之路。
在长安最后的时日历历在目，他昏睡着死过一次，心也似跟着入土、不再对明日有期待。偏偏目睹李倓将龙脉唤醒，心忧魂颤整个人活过来，还痛得如此清晰刻骨。
他想问问他，这么做可有得他同意？若他借的寿，也会要他的命，于情于理，他如何忍心？
他曾说百年之后与李倓同入帝陵，可他半百便要化为尘泥。李倓却可以活得更久，活过百岁，快乐健康地惹是生非，内力强盛兴许还能再添二十年寿、或者更多，怎可与他共寿？
初冬的地底冷得吓人，李俶再张开眼时大阵已熄，灯火黯淡，四周寂寂仿若什么事都不曾发生，唯有身侧隐有暖意。
他低头便见李倓同他睡在一块儿，蜷缩着团在他怀里，安静舒坦得像一只找到窝的幼兽。
“陛下，此阵开启便不可逆转，否则龙脉再枯，或于社稷有恙。”萧卿云始终打坐陪着他们，等灵力不再异常、李俶醒转，便出声劝慰，“日后龙脉强劲，或可三年五载再行此阵。”
“开龙脉、化灵力乃逆天而行，倓儿一介凡人，如此损耗修为终有力竭的一天。”李俶冷道。
“建宁王武功极佳、内力深厚，唤醒龙脉不足以直损寿数。他有此志当为天意，陛下不妨配合。”萧卿云窥天见命了然于胸，抬眼看着李俶，似看到了无穷宇宙的命运轮转，言毕便缓缓起身离开。
李俶默然，伸手抚上李倓的发顶，良久，才语气沉沉地道：“你们，皆不视他为代价。”
几乎所有人都在庆幸龙脉能复活、天子可延寿，却没人将他的倓儿当成代价，李倓自己也不。在太极宫，他也没得他的同意。李倓做事但凭一心，本来就没多少道理可讲，还倔得很、非要做到不可。
李俶想着，唇畔浮上无奈的笑，圈紧怀里人，而后重重地叹息。
“皇兄……何故不满？”李倓早在萧卿云侃天道的时候就醒了，眯着等了会儿，没等到兄长再说话却等来一声长叹，不禁睁开眼，抬手抚上他胸前的斑驳血迹，在昏暗中寻那双幽静的美目。
“没有不满。”回答他的，是李俶和煦的嗓音，平静得似乎没吼过他、也没吐过血。
李倓蓦地坐起身，又道：“倘若唤醒龙脉谁都可以，也不必非要是我。皇兄要是不乐意，就当从来没发生过，现在就走。”
“倓儿。”李俶温和地打断他，捧上他的脸，指头摩挲着按住他意图辩解的唇，幽幽地叹，“龙脉要真龙血脉并钧天武学方可启，这世上如何有第二个能人如你？”
李倓怔了怔，在冰冷的岩洞里被他双手捂得面颊生暖，反倒不想退开，干脆按上他的手背，一口咬上他的拇指，待他吃痛地动了动指头，才轻道：“那皇兄，还是要走？”
“龙脉枯竭，有损国运。”李俶简短地答。
李倓拍开他的手，烦躁地哼了声：“龙脉刚醒根本没什么威力，就算再枯还有其他活的支着。萧卿云说得那么严重，无非要活龙脉给他们衍天维持天道图便利……”
李俶不等他说完便将人揽入怀里，吻着他发顶的馨香，仍是叹息：“倓儿，倓儿……”
他不忍他受苦，却更不忍离他而去、撇下他独自一人面对皇权更迭后的飘摇变故。从江湖到朝堂，李倓辞去钧天位，却实实在在当了最合适的辅佐者，监督着李唐江山，伴他年年岁岁，还想一直与他走到岁满天年。
李俶替他顺着发丝，叫屈：“只怕我不肯，倓儿非要勉强，哥哥又能怎样？”
李倓在他温暖的怀抱里窝得舒心，听他唉声叹气还委屈上了，好像他替他敛骨吹魂是什么过错，当即不满地攥上他前襟，挑了眉眼瞪回去：“李俶，你早就死过一回。业业矜矜给李唐续命，就落了个短寿的结局，也不嫌亏？现在你的命是我续的，不准你不要。若你不要，那剩下的日子便都归我了。”
一年或者十年乃至更久，哪怕短短几日他都会去争取。兄长若真的敢抛下他仙去，那寻方士、入魂墟，他都要将他找回来。
李俶听他说得咬牙切齿，只笑意盈然地与他冒着火的浅眸对视，低头吻了他的手指，又伸过脖子去亲他的额头：
“倓儿许愿与我相伴，我怎可不让你如愿？”
李倓避不开，眼睫一沉，兄长温柔的亲吻便落在眉间、鼻梁，一如朝花雨露的光景。
他们历经战火风雨，曾各自驰骋江湖千里，又共立庙堂之巅。兄长一生都献祭给了李唐，于他、于江山，都是不可或缺的人。他肯为社稷死，也要为了他而活。羁绊着彼此的血液是穿透魂灵的丝线，丝线打了死结，谁都别想逃。
李倓给他亲得暖心顺意，便坦然地收起獠牙爪子，任他搂在怀里搓着手焐暖，掌心贴着掌心，骨节分明的指头擦过薄茧、继而扣紧。
周遭还是冷，明明别的岩洞冬暖夏凉，此处灵脉汇聚居然这般阴冷，难怪最强的那条藏在终年覆雪的华山。而黄山的这条忍着多变的四季，迟迟不愿意醒。
未及有谁开口说话，山上便有了些许动静，接着有轻微的兵刃交击的响动顺着风道传进。而后隆隆一声鸣响，剧烈的扰动伴着升腾的气流扬起猎猎之风，呼啸着穿堂而来。
二人对视一眼忙出去查看，只见入夜的山峦不知何时来了人，火把的光埋在林间点点起伏。
衍天宗的灯一盏接一盏亮，接着吟诵传了漫山遍野，瞩目的三处灯魂闪着耀眼星光，巨大的连局划出、将整个山头笼罩。
奇门飞宫，纵横三才，萧卿云立于山峦奇石，左右执法随行在侧，一声号令，起卦、变卦，魂灯燃起天火，顷刻间将设下的异卦灭于无形。
近卫见他们出来，便将人护在洞口。谁知来人不敢正面厮杀，见结好的点阵全毁，便意图悄无声息地撤退。
林间寂静了一阵便响起惨叫，兵刃交接不过二三处，来犯者畏首畏尾的打斗轻易就给轻易摁灭。不多时太微君便提了人前来，抬头看了眼高处的萧卿云，将浑身是血的活口扔在地上。
此处动静不小，紫薇四辅、太微八卫至少来了一半。萧问之见宗主收了魂灯翩然落地，忙抱拳相向：“宗主，鬼祟之人乃绳池剑宗门人，听闻我们寻得龙脉便来打探虚实，至于那些人嘛……”
他使了个眼色，便有更多的俘虏被摔到跟前。
“那些人是东瀛的阴阳师，这些……呵，是高句丽潜在新罗的人，说是趁龙脉微弱便要做些手脚、意图复国。”接话的是池清川，带着人马也绑来一些人，显然已手快拷问了些话出来。
李俶隔着近卫，远远扫了眼地上之人，摇头：“新皇登基、时局不稳，这些人恐是谁的先锋。”
李倓心下了然，挥手示意将胆敢抬头的都料理了，又道：“剩下的好好问话，看谁活腻了来送死。”
萧卿云便令门人将俘虏尽数交给他，与聂无极交换了个眼神，又去看阴晴不定的星空：“时局多变，若他们探一探倒也无妨，只怕此处龙脉已是他们眼中不可小觑的存在。”
“从前萧宗主设护宗大阵无缘得见，今日观此灯局，当真恢弘。”李倓立到他跟前，“有宗主在此，何惧之有？”
萧卿云听他满口夸赞，素来恬静的面庞难得有了狐疑之色，迅速拦下他的长袖一礼，坦白道：“天象有变，不止这一处危难，我亦不可在此久留。”
“那……”李倓又去看聂无极。
“放心放心，宗主会留足够的人手护阵，最近的九州使也会来接应的。”萧问之咧着嘴抢答。
李倓瞥了他一眼，干脆拉了萧卿云到一旁，避了人轻声与他道：“萧卿云，我都把专和衍天作对的绳池剑宗留给你杀，又在此护着龙脉，宗主不会不与我行方便罢？”
“你所图何事？”萧卿云耐着性子问。
“保朱颜翠发之道。”李倓直言不讳。
“你……此有违天道。”萧卿云拂袖转身。
李倓在他背后嗤笑出声：“你我都能让龙脉觉醒、令天子续命，现在同我说什么天道？”
萧卿云抬脚便走，路过近卫只对李俶颔首示意，头也不回地带人离开。
沉静如萧宗主也有面色不佳的时候，李俶不明所以，却见始作俑者李倓背着手从容不迫地踱到他跟前、神态轻松而无辜。夜风轻起，微微拂面，伊人光彩如皎月，似乎什么事也没发生。
李俶笑着摇头唤他，拾起他的手，在满天星斗下与他十指交握。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晓月（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