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不渡我》人间帕罗西汀

11、傻傻桃树妖

　　船身微微一沉。
　　又来了一个。
　　忘川的水永远粘稠得化不开，像熬煮了千万年的脓血，无声地裹着船身。
　　偶尔有苍白肿胀的手臂无声无息地探出水面，指尖徒劳地抓挠着漆黑的船帮，又悄无声息地沉下去，留下一圈微不可查的涟漪。
　　空气里是那股熟悉的味道——腐朽的甜腥混杂着某种早已凋零的花香，沉甸甸地压着鼻端。
　　我立在船头，手中古灯的灯焰是冷的，青白色，纹丝不动。
　　灯油是凝固的时光，灯芯是未烬的魂丝，它只负责照亮这条永无止境的航道。
　　踏上船板的，是一团光影。
　　它甚至无法维持一个清晰的形态。
　　光影的边缘在剧烈地波动，溃散，如同被狂风撕扯的烟絮。
　　隐约能窥见一个破碎的人形轮廓，但更多时候，是扭曲的、属于非人的残片——一截断裂的，尚带着些许光泽的桃木枝干虚影，几片枯萎蜷曲的桃花瓣，缠绕着枯败的藤蔓，那些藤蔓上，布满了焦黑的裂痕。
　　它没有看我，或者说，它空洞的“视线”穿透了我，落在船舷外那片死寂的黄汤里。
　　一股极其浓烈的气息扑面而来，几乎冲散了忘川固有的味道。
　　一边是深不见底的悲恸，冰冷刺骨，像隆冬最深的寒渊；另一边，却是烧灼的、带着火星余烬的执念，滚烫、扭曲，混杂着爱欲与恨毒，浓烈得令人窒息。
　　是只妖。
　　一只为情堕入黄泉的妖。
　　“爱而不得”，这四个字，是忘川河底最不稀罕的沉渣。
　　但能把自己烧成这副模样，直接跳过轮回坠入此间的，倒也不多见。
　　那份“不得”的苦，已将它从里到外蚀透了。
　　它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破碎的形体中央，有什么东西凝聚起来，像一滴过于沉重的露水，又或是过于粘稠的血泪，无声地坠落。
　　“嗤——”
　　那滴“泪”砸在漆黑的船板上，竟发出一声轻微的灼响。
　　一缕青烟袅袅升起，带着一股奇异的气息——是三月里初绽桃蕊的甜香，转瞬又被一种东西烧焦的糊味彻底覆盖。
　　那焦糊味里，还残留着一丝绝望的火气。
　　我依旧沉默。
　　这船上的过客，无论生前如何显赫或卑微，如何爱恨痴缠，最终都不过是灯下的一道影子。
　　见得太多了，心便成了这忘川的一部分，不起波澜。
　　只是……这妖魂的气息太烈，太混乱。
　　它周身散发出的无形灼痛，让船头那盏亘古不变的青白灯焰，似乎不易察觉地瑟缩了一下。
　　我下意识地将手中的灯略略抬高，稳定而冰冷的光晕，像一层无形的薄纱，轻轻覆在那团剧烈波动的光影上。
　　船，动了。
　　没有桨声，没有水声。
　　船翁这几日犯了些小错，被捉去九幽地下要囚上几日做苦工。
　　本来还愁着怎么渡船，现在看来倒是不需要我操心了。
　　这艘渡生船自有它的意志，沿着那条唯有我能“看见”的，在粘稠河汤与吞噬一切的弱水之间蜿蜒的狭窄航道，滑向不可知的彼岸。
　　船行无声，亡魂的执念却开始喧嚣。
　　在我灯焰摇曳的边缘，光影开始扭曲、变形，投射出无声的碎片。
　　一个开满灼灼桃花的山谷，月光流淌如银，一个身影在花树下回眸，眼波清澈……
　　下一瞬，是紧闭的朱红大门，冰冷的雨，撕心裂肺的呼喊被风扯碎……
　　再是冲天而起的火光，映着一张决绝又痛苦的脸庞，还有那最后一眼，隔着烈焰与灰烬，望过来的复杂到令人心碎的眼神……
　　幻影如同水泡，无声地生灭，每一个碎片都裹挟着足以撕裂魂魄的强烈情绪。
　　甜蜜、忐忑、狂喜、绝望、怨毒、至死方休的痴缠。
　　“……为什么……”
　　“……我错了么……”
　　“……若能重来……”
　　“……我不甘心啊……”

　　不成调的，混乱的，饱含着血泪的低语，并非响在耳畔，而是直接在我冰冷的意识深处回荡。
　　是无数个它，在无数个绝望的瞬间，反复咀嚼着同一种剧毒。
　　这执念的悲鸣太过沉重，连船身都似乎比平日更沉了几分。
　　船下的忘川水，起了异动。
　　原本只是偶尔浮沉的肢体残骸，此刻却像是被这强烈的情绪吸引，无声地聚集起来。
　　苍白肿胀的手臂，扭曲的面孔，密密麻麻地浮现在船舷两侧的水下，空洞的眼窝“望”着船上那团燃烧的光影，贪婪地嗅吸着那份绝望的芬芳。
　　它们无声地拍打着船身，试图攀附，又被船体上那些古老模糊的符文弹开，留下粘稠的水渍。
　　更糟的是，船行的方向，似乎被那妖魂混乱而强大的执念牵引着，产生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偏移。
　　船头，正缓缓不可抗拒地，偏离那条安全无形的航道，朝着弱水弥漫的更加幽暗死寂的区域滑去一丝。
　　弱水，鸿毛不浮，仙佛沉沦。
　　一旦偏离航道，便是永恒的寂灭，连这船也无法幸免。
　　我握着灯柄的手，指尖微微收紧。
　　冰冷的目光第一次真正落在那团光影上。
　　“痴儿。”
　　我的声音很轻，像风吹过忘川水面，不带任何情绪，却又似乎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
　　那团剧烈波动，几乎要彻底溃散的光影猛地一滞。
　　那些无声的悲泣，那些灼烧的幻影，都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
　　“前尘已烬，此身将灭。” 我缓缓说道，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子投入死水，“执念成殇，烧的是你自己。再烧下去，便连这最后一点残渣，也要被弱水吞了，将永世不得超脱。”
　　它没有回应。
　　光影剧烈地收缩，又膨胀，仿佛在承受巨大的痛苦挣扎。
　　那断枝、枯藤、残花，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
　　船头偏移的势头，止住了。
　　但并未回归正轨，只是暂时僵持在那里。
　　水下那些怨魂的手臂更加疯狂地拍打，粘稠的忘川水似乎变得更加滞重。
　　就在这时，一股寒意从那光影中心爆发开来。

　　那滴落泪的地方，船板上，竟无声无息地蔓延开一层薄薄的白霜。
　　那白霜带着刺骨的冰冷，迅速向四周扩散，连我脚下的船板都传来细微的“咔咔”声。
　　它要彻底冰封自己。
　　连同这船。
　　不能再等了。
　　我抬起左手，并非指向它，而是对着船头前方那片混沌的黑暗，虚虚一推。
　　没有光芒万丈，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响。
　　只有我手中那盏青铜古灯的青白灯焰，猛地向上一窜，亮度骤然提升。
　　那光芒依旧冰冷，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涤荡污秽的纯粹力量。
　　光芒所及之处，船板上蔓延的白霜瞬间消融，化作缕缕寒气逸散。
　　水下那些贪婪的手臂和面孔，如同被滚烫的烙铁灼伤，发出无声的尖啸，瞬间缩回浑浊的水底，消失不见。
　　那团光影被这骤然增强的灯焰笼罩，像是被投入净火的残雪。
　　它剧烈地颤抖着，扭曲着，那些破碎的桃枝，藤蔓与花瓣的虚影在强光中痛苦地翻腾，剥落，仿佛被强行剥离着什么。
　　一声无声的仿佛穿透灵魂的凄厉尖啸在我意识深处炸开，饱含着被强行撕裂执念的剧痛。
　　船身猛地一震，彻底回归了那条无形的航道。
　　那股牵引它偏离的混乱力量，被灯焰强行斩断。
　　灯焰缓缓回落，恢复成那一点稳定而幽冷的青白。
　　船板上，光影淡了许多，也凝实了些许。
　　但只剩下一种被彻底掏空后的，纯粹的，深不见底的悲伤。
　　那些属于妖的残片几乎看不见了，只剩下一个模糊又苍白脆弱的人形轮廓，蜷缩在那里，无声无息。
　　它抬起头，第一次，那空洞的“视线”似乎真正落在了我的身上——或者说，落在我手中的灯上。
　　那双“眼睛”里，什么都没有了。
　　爱恨痴缠，怨毒不甘，连同最后一点挣扎的力气，都被刚才的灯焰焚尽了。
　　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茫和疲惫，像被风干千万年的枯井。
　　弱水的寒气在船舷外无声弥漫，航道前方，隐约可见彼岸模糊的轮廓。
　　船，继续前行。
　　忘川水依旧粘稠死寂，只有那盏灯，幽幽地亮着，照亮这最后一段通往寂灭或轮回的，无声的航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