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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久违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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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林南笙,树林的林,南方的南,笙歌的笙。在我的35岁,终于迎来了事业的天光大亮。作为最年轻的暮野文学奖获得者,此刻我坐上了北上的火车——参加我的颁奖典礼。
靠窗的位置,车厢里很安静,窗外是冬末的风景,灰白色的田地、远山、荒草,还有偶尔闪过的褪色站牌。
距离上一次去北京,已经过去了整整十年。你问我上一次?
——是为了见一个见不到的人,腊月二十八的那个雪夜,我像个傻子一样在二环的一家五星级酒店门口站了一夜,等了一夜。
走到火车站时天已经亮了,我踏上与此刻相反方向的火车,发誓再也不要来北京。
可如今誓言生锈,经过时间十年的审判,一切的爱恨都被判处无罪,一切的浓墨重彩都被岁月轻描淡写,好像那些过往只是一个醉死之人清醒前最后一秒脑海中漾起的片片涟漪,却足够醒来后荡气回肠千百次。
铁轨铺得越来越远了,和地平线交织在一起,渐渐浸入一个美丽的黄昏。
长夜太长了,长到有时候你以为天永远不会亮,长到你忘了自己原本是为了什么奔走,长到你一度觉得,是不是只剩你一个还醒着,还记得,还坚持着。
窗外晨光乍起,东方的第一缕微芒刺向窗内未眠的人。林南笙不记得自己睡了多久,或者没睡着,只是倚着窗户假装熬到天亮,配合日夜轮转,她已经独自熬过了几千个这样的长夜,幸好地球自转从未停止,明天一定会到来,天一定会亮,
只有林南笙自己知道,她心里的长夜,从青年到中年,已经持续了十年,从未迎来天明。
“前方到站终点站,北京西站”
广播里的通告打断了林南笙缠乱的思绪,只得匆匆拿下行李——一个小型的行李箱。
她握紧行李箱的把手,轻轻呼了一口气。
火车稳稳停下,打开车门,下一步踏出去,日光正巧落在她肩头,很轻很淡,像那年她写下的第一句话,尚未句读,却已成章。
北京西站比她记忆里大了许多。天花板换成了落地玻璃,标识牌也不再是那种老式的蓝白漆,而是一种规整的深灰。
广场被翻修过,围栏拆了,候车大厅像一个吞吐人间的巨兽,所有人匆忙又疲惫,像是不约而同失去了目的地。地砖被抛光,空荡的玻璃穹顶将阳光毫不留情地泼洒下来,每个人都在光下暴露无遗。
林南笙不是第一次来北京,却是第一次以这样一种“注视而非经过”的姿态,走进这座城市。
一切都变了,变得更高、更亮、更冷静。
她也是。
人群中林南笙不算扎眼,却也不那么平庸。一眼扫过去,还是会被她身上的清冷感一下子吸引住。林南笙个子并不高,但身形修长偏瘦,驼色呢料大衣系着腰带,衣角在风中轻轻晃动,不紧不慢。肩上挎着一只墨绿色帆布包,包角有些磨毛,是用了多年的样子。头发扎成极低的发髻,鬓角有几缕散落,在冬天的风里贴在脸侧,她没有刻意去理。她的五官并不锋利,是那种素净型的温和长相,眉尾略垂,眼神安静。
身后的旧款黑色行李箱,箱身贴着一枚褪色的书展贴纸,上面写着:“Florence Book Fair · 2017”。
接人的人群排在栏杆外,有人站在最前面踮脚张望,有人干脆举起手机拍摄出口方向,也有人举着写着公司名的手写纸牌,墨迹歪斜,有些已经糊了边。
一个中年男人提着保温桶,左右张望,身后靠着他的小女儿正抱着玩偶打瞌睡;一位短发姑娘频频看表,手上握着一束已经有些蔫了的郁金香;还有一位老太太身上披着旧呢子大衣,拄着拐杖站得笔直,一动不动,像是在等一个不确定是否会出现的人。
林南笙就是在这一片嘈杂却各自沉默的等待中走出来的。
没有人举牌,也没有人叫她的名字。她只是低头拖着行李箱,脚步不快,但并不犹豫。
这一刻,她不是那个刚刚拿了奖的作家,也不是回乡的旅人。她只是穿过众生的一个人,身上裹着北方冬日最寻常的风,静静地走进属于她的下一场重逢或告别。
不过这都不重要了。
突然人群中一个声音牵住了林南笙的脚步。
“笙笙,笙笙”。声音很急促,很熟悉。人群太吵,她声音不高,但林南笙恰好抬头。
四目相对的那一瞬间,两人都怔了一下。
不是因为变化有多大,而是太久没有在生活的褶皱里,看见彼此还活着的模样。
苏酥立刻往出口那边挤过去,穿过密密麻麻的行人,不小心踩到一个人的鞋,连“对不起”都来不及说,只是做了半个抬手致以抱歉的动作。
她笑着,小跑着,气还没喘匀,终于站到林南笙面前,眼里有点亮。
“你看。”苏酥举着手里的牌子在林南笙面前晃了两下。牌子上写着
热烈欢迎第二届暮野文学奖得主林南笙。林南笙三个字被做了放大的处理,还有一张ps的大头照贴纸。
如果这是二十年前,上高中的林南笙一定会大笑着捶眼前这位挚友两下,然后好好把牌子收藏起来。
但是此刻,林南笙只是温柔地拿开遮挡在眼前的纸牌,向前走了一步,伸出手,抱住了她。苏酥的手慢了半拍才回抱上去,有些紧,又像是在用力确认这是真的。
两人都没有说话。
时间过了很久,苏酥主动松开了紧抱的手,说了一句
“走吧,送你去酒店。”
两人并肩走到停车场,苏酥买了新车,是一辆银色的东风本田。冬日阳光斜斜地落在身后,影子拉得很长。上车后,苏酥一边开车,一边不动声色地聊起这些年的北京。距离他们在北京读研,刚好过去十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你知道吗,咱读书那会常说的那几个地方,现在全换了。三里屯成片地改造了,后海那边也没那么多文艺青年了,咖啡馆倒了好几家。你不是最爱那家叫‘一页’的小书屋吗?早拆了,房东涨房租,老板扛不住。”
林南笙转头看窗外,没有出声。
苏酥接着说:“前几年城市副中心动工,把好多人都迁走了,你原来常住的那片也变商业区了。新地铁线铺到怀柔去了,连密云也修了快速公交。城市越扩越大,可是老地方越找越少。”
车开过一条高架桥,林南笙从窗口望出去,远处的楼像剪影,天灰得有些厚重。
车子渐渐驶入市中心,街景开始变得光鲜,新楼林立,广告牌明亮地反射着午后光线。快到酒店时,苏酥放慢了车速。
“顾老师...有消息了吗?”苏酥问出这话时有些迟疑。
林南笙低头抿着嘴,挤出一个僵硬的笑,无奈地摇了摇头。提到那个人,这已经是她能做到的最大程度的体面和克制了。
车停在酒店门口。苏酥帮她把行李拿出来,林南笙站在门前,转身看她。
“谢谢你,苏酥。”
“没事,只是南笙,我觉得你变化好大,变得我快不认识你了。这十年,你被折磨成什么样了......”
苏酥的话语里没有一丝责怪,全是对林南笙的心疼。
酒店门一开一合,人来人往。林南笙站在大堂边缘,身后的门在她进来那一刻合上,玻璃反射出她的身影,模糊不清。
你总需要留给自己几年,去爱,去受伤,被蹉跎。
任由一条不知名的小溪流过年轻的心脏,在往后的几十年,淌成汹涌的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