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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买药奇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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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下雪的日子,羊街终年都是脏兮兮灰扑扑的,但是这里的光线很好,尤其是夏天的午后,这些明媚的阳光多少减弱了羊街被尘埃覆盖下的衰败。
周四低着头进入一家药店,杂乱的刘海遮住了他的眼睛,他浑身散发出复杂难闻的气味,身上又脏兮兮的,旁人随便一眼就能看到他那深色衣服上面的血污,因此,在他拿着药膏结账的时候,店主难掩脸上的嫌弃神色。
“三十六块八毛。”店主说。
周四从衣兜里拿出钱,递过去,店主半含着眼皮扫过他拿钱的手指,说了一句:“放那儿就行。”
周四一言不发的放下钱,从小在羊街长大,他早已可以做到完全漠视周遭的环境。
他拿着药走出药店,店前打着个小凉棚,里面摆着红色的塑料桌凳,有一个梳着马尾的姑娘,正坐在那里专注的看着一本书,脖颈纤细脆弱,在她的身后,一个挺着肚子的男人正笑眯眯的站着,神情像是正对着一盘鲜美的食物。
羊街男人的脸上经常会出现这样看待猎物的神情。
周四站在原地,定定的注视着男人,那男人也看到了周肆,非但没有收敛,还挤着眼睛冲周四笑了一下,递给周四一个“你懂的”的眼神,肥厚的手掌抬起,目标是女孩的脖颈。
那段脖颈在微微发抖。
周四很残忍的收回视线......
就算他出面阻止又能怎样?这个地方已经完全烂了,如同大街上那些传承上百年已近糟朽的木制建筑,如同在每一个羊街男人脸上都会出现的充满掠夺的神情,如同......那个人的结局,这是一个正在腐烂的地方,所有的挣扎都是无效的。
他漠然的转过身,向外走了一步。
然而,他捏着药膏的手指却不自觉的收紧,生生将包装盒挤扁。
又走了一步,耳边传来凉棚下那孩子急促的呼吸声,这声音离他那么近,仿佛就响在他的耳边。
阳光极其刺眼,或许是太过酷热,周四的额头出了汗,视线有些恍惚,有什么力量在驱使他回过头,他极力与之对抗,终于,还是在余光里,不慎看到那只肥厚的手正如毒蛇一般,爬上那孩子的脖颈。
一滴热汗沿着他的太阳穴滑落,周四闭了一下眼睛,下一秒,他再也无法忍受,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了男人的跟前,扭住了他不规矩的手。
他用了很大的力气,男人脸上的神情由震惊转为疼痛,五官开始变得扭曲。
女孩回过头,看到了这一幕,瞬间,她书也来不及拿,喊了一声“妈”,不顾撞倒的塑料凳子,飞快的奔向了药店。
店老板闻讯走出药店,抱住受惊的女儿,对着院子里的两个男人怒目而视,她以为是两人在打架,吓到了自己的孩子,便气势十足的大喊了一声:“要打架就滚到外面去打!”说完以后,将门帘重重一摔,闭紧大门。
周四手上的劲渐渐松了,他盯着男人的眼睛,轻轻吐出一个字:“滚。”
男人连滚带爬的离开,小声的骂了一句“神经病。”怕被听到,忙加紧了速度,因为没有抬头看路,差点又撞在一个人的身上,幸好被那人反应迅速的躲过了。
周四注意到了江听澜,他依然穿着一身浅色的衣服,衣服上的纹路很细微,在阳光下散发出柔和的光泽。
这是周四第二次见到他,每一次,他的出现都和当前的环境格格不入。
江听澜还未走近周四时,桃花眼里便已经开始含着浅淡的笑意,待到彻底走近,他的唇角也微微扬着,问周四:“还记得我吗?”
周四的眼睛像是在看一团空气,扭身要走。
江听澜缓声道:“我刚才看见了,你救了那个女孩。”
周四的脚步一顿,侧过一点脸,看向江听澜。
江听澜很早就在这附近了,他已经将刚才的整个过程都纳入眼底,包括周四在救人之前的犹豫。
江听澜望了眼紧闭的药店大门,“看起来,店主似乎不知道这件事。”他顿了一下,“需要我去帮你说吗?”
“不用。”
这是江听澜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应该是不常使用声带的缘故。
“原来你不是哑巴。”江听澜故意这么说,善意劝解:“人要学会表达,否则就会被别人误解。”
周四的眼微微眯起来,突然挪动了脚步,靠近江听澜,他比江听澜高一点,垂着眼帘,声音里布满了危险的气息。
“离我远一点。”
说完以后,他就退开了,仿佛多看江听澜一眼就是在浪费时间。
江听澜知道自己遇上了硬茬,因为江家少爷的身份,他很少受到这样不友好的对待。
他有点无辜的眨了眨眼睛:“我是来送你一样东西的,你要是这种态度,我可就不送了。”
周四终于又施舍了他一眼,江听澜好整以暇,从贴近心脏部位的上衣口袋里拿出来一个玻璃小瓶子,小瓶子在阳光的反射下映出一道刺眼的白光,里面装有白色的粉末。
周四肃着脸,视线落在那个瓶子上,呼吸忽然变得急促。
江听澜晃了晃瓶身,道:“这是我昨晚在巷口捡到的,粉末洒到了外面,我又重新装起来了......”
江听澜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他注意到周四高大的身形在微微颤抖,眼中燃烧着近乎恼怒的情绪,声音像是盖着一层寒霜:“你凭什么觉得我该要这个东西?”
怎么是这种反应?
江听澜的嘴唇张了张,愣了一下,下一秒,只见周四从他手中夺过瓶子,然后,将瓶子掷在了地上。
阳光下,瓶子在地上弹了两下,最终滚到了靠墙的一个小水渠里。
周四的反应完全出乎江听澜的意料之外,他愣了好几秒,渐渐有些上火,眼前这人真是莫名其妙!
那瓶子里装的是骨灰,是死者的东西,在他的认知里,死亡是一件很神圣庄严的事,是需要得到尊重的,今天,无论周四出于何种理由,这样粗暴的对待这瓶死者遗物,就是对死者的蔑视。
他的目光移向那道散发着腥臭味的水渠,桃花眼中的笑意终于完全消失殆尽了,看向周四,语声微凉:“你没有权力这么对待他。”
往往一直拥有笑模样的人,忽然不笑的时候,是会令人生畏的。
江听澜深深盯了周四好几秒,转过身,走向水渠。
周四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江听澜挪动身形。
他瞬间明白了江听澜的意图。
那头,江听澜望见了那个浮在水渠里的瓶子,它依然密封良好,安静的漂浮在一堆肮脏的污物中间。
没有洒出来就好。
江听澜伸出指尖,忽然,一只脏兮兮的手臂已经先他一步将瓶子捞起。
江听澜抬头望去,捞起瓶子的人沉默不语,江听澜的目光不放过他脸上的任何一个细节,嘴角勾起一点似笑非笑的弧度:“这是干什么?扔的是你,捡的也是你。”
“与你无关。”周四说。
“好啊。”江听澜用无所谓的语气道,“确实是我多管闲事了,不慎管到了你这么冷酷无情之人的头上。”
好心好意遭到如同周四这样的对待,饶是再好脾气的人都会受不了的。
江听澜不再克制自己的情绪,开口道:“如果我的记忆没出差错,昨晚你能脱身,是不是也有我的帮助?今天,你手里的这个东西又是我送来的......”说到这里,江听澜的脸上不禁也挂起一抹略带嘲讽的笑意,“我可真是喜欢管闲事。”
周四快速的抬头望了他一眼,黑色的眼眸异于常人,如同夜色里的一盏孤灯,虽然光泽微弱,但是很执着的燃烧着。
“管闲事管到我的头上,你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这下,江听澜确实被气笑了,这算是什么话?威胁他?历来他被别人嘲讽是“菩萨”,他自己也总是一笑置之,今天,他才发现,确实不应该喊他“菩萨”,应该喊他“圣父”。
“怎么?”江听澜道,“我管了你的闲事,也会像你瓶子里的那个人一样吗?”
周四微怔,冷然的外表骤然碎裂,眼中全是茫然。
江听澜觉得他真是有意思,冷笑一声:“要不然我们做个实验,你跟了我,我一直管你的闲事,看看我最后的下场如何?”
这句话仿佛山谷回音,一遍遍的钻进周四的耳中,周四的心脏骤缩,只能攥紧手中的瓶子,瓶子小,被他的大掌完全包裹,他的指甲快要扎进肉里了。
终于,他有些生涩的别开视线,艰涩的说:“不用。”
这两个字同样回响在江听澜的耳边,他这才冷静下来,意识到自己刚才情绪上的不由自主,以及那句脱口而出的“你跟了我”,是多么的有失分寸!
“没关系。”江听澜恢复了淡然的气场,“我今天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也该离开了。”
他转过身,要离开,这时,原本紧闭的药店大门忽然被打开了,店主是个女人,探头探脑的看了看两人,出声道:“吵完了吗?”
江听澜淡笑:“听人墙角可不是好习惯。”
店主哼了一声,道:“谁乐意听你们吵架了,我有东西要送给你旁边那个人。”
说着,她怀里抱着一个白色的塑料袋,三步并作两步的把袋子放在了凉棚下的塑料凳子上,然后,对江听澜身后的周四道:“我女儿已经告诉我你刚刚帮她的事了,这是一点药品,你要给自己处理伤口,光你手上的那个药膏是不够用的。”顿了一下,她又道:“谢谢啊。”
说完,也不待周四回应,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店铺里。
江听澜看了周四一眼,见他不为所动,傻站在那里,不知道在想什么,江听澜突然发现,当周四身上的凶戾气息消失的时候,他会有种少年人独有的茫然和脆弱。
这个观察令江听澜不禁放下立刻离开的打算。
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打量的注视着周四:“你自己会处理伤口吗?”
像是得到了提醒,周四周身的凶戾气息再度回来了,恢复了自己一贯的警惕和锐利。
他充满防备的望着江听澜。
这一转变令江听澜的内心平白产生了一点寡淡的胜负欲,他忽然走近周四,伸出手,抚触他的头发。
周四没来得及躲避,眼中甚至浮现出突然被人踏破边界的迷茫。
江听澜勾起唇角,手指间的触感黏腻,他知道,上面既有汗水也有血水,或许还有泥水。
他松开手,像是很专业的样子:“要把这块的头发剃掉,然后先给伤口清洗消毒,再上药,必要的时候,还要裹纱布。”
周四望着他,没有任何表示。
江听澜指了指不远处的凉棚,“你去坐在哪里,我给你上药。”
说完以后,他也像那个女店主一样,头也不回的先周四一步走到了凉棚的下面。
然而等他走到了终点,回过头一看,周四依然站在原地没动,正午的阳光炙烤着他黝黑的脸颊,照出一抹暗哑的光。
隔着十步的距离,江听澜拍拍身旁的塑料桌子,好整以暇的望着他。
一种无形的力量围绕着两人,无形的拉扯......终于,周四挪动了步子。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妥协,他不想承认是因为江听澜刚才的那句“你跟了我。”但是对于长期忍饥挨饿的犬科动物来说,那句话很像一根骨头。
江听澜开始给周四处理伤口,其实,他并不专业,唯一的技术支持来自于曾经帮助小狗处理伤口的经验。
因此,他站在江听澜的身前,望着他杂草般的颅顶,拿起剪刀,用给小狗剪毛的手艺,开始整理周四的头发。
周四坐在那里,肩背挺得像一块钢板。
江听澜看出了他的紧张,调侃似的说:“放心,我会留意,尽量不剪掉你的耳朵。”
周四锐利的视线立刻就射了过来。
江听澜忍住笑意,一本正经的给人理头,他没有什么技术,只是控制着力道,尽量不让手下的人感到疼痛。
剪刀的咔嚓声规律而和谐,周四生在荆棘丛里,很少被人这样轻柔的对待,所以,不到五分钟的时间,他竟然睡着了,江听澜低下头,发现这家伙竟然闭上了眼睛,纤长的睫毛搭在下眼睑上。
他感觉有些好笑,刚还让他滚远一点,现在怎么突然变乖了?
江听澜忍不住勾了一下唇角,继续工作,无意间碰到了周四的耳尖,触感柔软,和手底下发硬的发茬形成鲜明的对比。
半小时过去了,江听澜终于处理好了。
“好了。”他直起身,揉了揉后腰。
周四缓缓睁开眼睛,听到江听澜带着取笑的意思问他:“做了什么梦?”
周四转过头,垂着眼睫,不愿意和江听澜对视,他刚才确实短暂的做了一个梦,梦里是大片的黑色,但是总有一股若有若无的气味弥漫在他的梦里,像是花卉柔软的馨香。
江听澜读出了他的别扭,摇摇头,开始收拾地上的卫生,地上的头发不是很多,江听澜很快就将它们都归拢了起来,然后寻找能装垃圾的地方。
周四全程怔愣的看着他,像是没了魂一样。
江听澜寻思怎么剪个头发还能把人的魂剪没,那他实在是太罪过了,这时,他听到周四忽然开口:“为什么喊你菩萨?”
江听澜将手里的发茬扔进了一个变了形的铁簸箕里,回过头,伸了个懒腰,慢悠悠的道:“我管不住别人的嘴,你呢?也要这么喊我吗?”
周四直白道:“你不是菩萨。”
江听澜笑了,“是啊,人世间是没有菩萨的。”边说边掏出手帕擦手。
周四看了眼他手里的帕子,用毫无感情波动的声音说:“你昨天给的手帕,我扔了。”
江听澜故意皱起眉头,“是吗?那是我最喜欢的一条。”
周四别过头。
轻轻“哼”了一声,江听澜只是在故意逗他,“骗你的,家里有很多。”
他掏出手机,给傅南安发了一条消息,没过一会儿,傅南安开着车来了。
江听澜走近那辆黑色的轿车,拉开车门,最后朝周四望了一眼,对方的眼神让他想到了家里曾经养过的一只大狗,那狗不像别的狗那么闹腾,只在每次他要出院门的时候,用那种沉黑沉黑的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他,似乎只是想等他回一下头。
回忆一闪而过,车门“啪”的一声合上了。
傅南安发动车子,缓缓驶离,他注意到后视镜里,始终映出一个少年高大瘦削的身影和一双漆黑的眼睛。
他不懂那人为什么一直跟着他们的车。
“停车。”江听澜忽然道。
车子缓缓停住,他问傅南安要一支烟,傅南安神色纠结:“少爷,季叔叮嘱过我,不能让您抽烟。”
“我不抽,闻一闻。”江听澜道。
“好吧。”
江听澜从傅南安的手里接过烟,放在鼻子下面嗅了一下,然后推开车门。
他没有抽烟的嗜好,但是,每当他要做什么重要决定的时候,他都要把玩烟卷。
江听澜靠在车门边,望着离他越来越近的周四。
距离他三四步的时候,周四停住了步子。
江听澜歪了一下头,周四又向前迈了一步,虽然刚才跟着江听澜的车跑了老远,但他的脸上还是带着冷酷的面具。
江听澜问他:“家里有其他人吗?”
“没有......家”
江听澜微微侧过一点头,“哦?几岁?”
周四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第二个问题,江听澜做出详细解释:“我想收养你,你今年几岁?”
听到“收养”两个字,周四的瞳孔微缩,半天才开口:“17。”
江听澜轻笑,用十分平淡的语气道:“我要收养你,同意吗?”
微风卷起周四头发,江听澜的理发技术实在一般,周四的头发长短不齐,在风中越发显得缭乱。
周四不说话,江听澜却等不及了,他的冲动是有时限的,他想让周四知道这一点。
“同意就上车,不同意就不要再跟着我的车了。”他道。
然后,江听澜也不再多分给周四一点眼神,重新坐回车里。
车厢里很安静,傅南安关注着他脸上的神情,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他正要锁好车门准备开车,忽然,左侧的车门从外面被拉开,坐上来一个不苟言笑的少年。
傅南安透过后视镜警惕的看着对方,下一秒,他就听见了他家少爷的吩咐:“开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