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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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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3年10月的一个清晨,一列绿皮火车在铁轨上奔袭一天一夜,终于抵达目的地。
“本次列车的终点站——苏州站到了!请全体旅客带好行李,有序下车。”
车厢里弥漫着回家团聚的喜悦,乘务员不停敲锣喊话,恼人的催促在这份欢喜中也显得亲切了。
二十多个小时的车程,众人风尘仆仆,在排队下车的队伍里,一抹月白色的素净身影格外瞩目。
年青女子身着白色格纹倒大袖旗袍,面容清丽绝尘,整个人自成一格,浑身散发出与周遭截然不同的文气。
林书娟站在人群中,接收四面八方投来的探究目光,下意识去摸背在身后的琵琶。
这把琵琶是第一次成功登台,师傅张玉泉送给她的。经年战乱,跟着她从广州流落香港,去过重庆,如今辗转到苏州。身边亲友死的死,散的散,只有这只琵琶像个坚守的老友与她作伴。
她知道这些百姓没有恶意,他们眼中流露的多是对美丽事物的赞赏目光,过去二十余年里她见的很多。
只不过,多年流亡使她对周遭一切保持敏感,此刻隐隐感觉有不详预感。
林书娟将琵琶抓得更紧了,跟随队伍缓慢地挪步子。队伍走得并不顺利,很快堵在两节车厢相交处。
“前面的做啥?别堵路啊!”
“快走快走!”
后面的乘客发出不满的牢骚。
紧接着“砰砰”两声枪响,人群霎时骚乱不堪,女人小孩的尖叫声不绝于耳。
一个戴黑帽的男人逆着人流奔跑躲避,后面缀着两个持枪的特务紧追不舍。他利用逃窜的乘客和遗落的行李作掩护,短暂地将特务拉开一个车厢的距离。
乘客争相逃跑,反而导致车厢内堵得厉害,行动缓慢。林书娟没去跟他们挤,这节是睡车车厢,她找了个小隔间藏身,想等风波平息再出来。
一串急促的脚步声停在她门外,门骤然被人从外打开,林书娟对上黑帽下的一双眼,吓了一跳。
男人见里面有人,与她点头致意“抱歉”,很快转身离开。
林书娟听见隔壁的门打开,“咔嗒”一声,又关上了,心里清楚他就躲在那。
没等她多想,小孩的哭闹声和男人的咒骂声混杂一气,听得人心忧。
“快滚,人都给你们放跑了”,特务把人跟丢,追到睡车车厢,停在一扇紧闭的门前很是戒备,持枪踢门,却见门后是一个女人,气不打一处来,“你是谁?是不是共/党同伙?”
林书娟被枪指着,呆了一秒,很快镇定地说:“不,我不认识什么共/党。”
特务不依不饶:“不认识你心虚什么?”
林书娟待要解释,一声笑骂截了她的话头,“嗳唷老总,这是我妹妹,唱评弹的,从小管教严,没跟什么人说过话。”
一身棕黄绣花香云纱旗袍的女人拨开人群,站在特务和林书娟之间,笑脸盈盈。
翁太推开特务的手,轻巧道:“再说了,她被你拿枪指着能不怕吗?”
林书娟舒了一口气,规规矩矩喊她:“表嫂。”
“我就去趟盥洗室,眨眼功夫你就闯了祸”,翁太作势瞪她一眼,“行了,别耽误了,你伯伯还等我们吃饭。”
“慢着”,两人走出三四步被喊停,特务抓着林书娟问,“你见没见过一个带黑帽穿长衫的男人?”
林书娟点点头。
“见过,他跑到那就下了车,很慌张的样子。”她伸手往车厢口一指。
特务将林书娟上下打量,转头踢开隔间的门。这一举动十分突然,让林书娟的心倏尔跳到嗓子眼。
薄薄的一块门内,窄小的隔间内部一览无余,除了两张上下铺和一个小桌板,再没有了。别说活人,就是一只皮箱子藏在这里也看得见。
竟然空无一人。
特务看向林书娟,后者早已将惊诧的神情藏住,教人什么也瞧不出。特务总算信了,朝着她指的方向追去。
从车厢被拽到车站外,林书娟脑子里一直盘旋着一个疑问。那个共产党分明进了隔壁的小间,为什么门打开却没人呢?
还好她的话没被戳穿,否则一定不会被特务放过。此时危机解除,不由得一阵后怕。
林书娟脸上忽明忽暗,翁太一路扯着她的手腕,将她神色尽收眼底,语气不善:“我警告过你,少起幺蛾子,想想你弟弟!”
相识一年来,这不知是她第几回这样威胁林书娟,不过林书娟不得不承认,她威胁到点上了——自己不就是因为这个来的苏州么?
林书娟在心里盘算:我二人虽然对外以姑嫂相称,实则是威胁与被威胁的关系。她方才对特务说我被枪指着害怕,但她这个中统头号女特工分明是最常用弟弟和枪来胁迫我的人。
她与我就像榔头与钉子,弟弟则是她用来牵住我的绳子,只要弟弟在他们手里一天,我就得被她一锤一锤地钉在她想要的地方,苏州,进而是顾家。
想到这里林书娟就发愁,她虽然被翁太控制,这么久以来倒也没让她做什么坏事,可一旦到了苏州,一切就不同了。
翁太要她假扮师傅早逝的女儿张海沫,与海沫的未婚夫结婚,借此不挂眼地留在苏州执行任务。
他们组织的事林书娟不懂,坑蒙拐骗的事她心里一百个不愿意,但她与弟弟自幼相依为命,弟弟在他们手里生死由人,她别无他法。
林书娟恨得牙痒痒,恶向胆边生,将下颌骄傲地抬起,回敬她一个轻蔑的眼神。
翁太二十年前就入了中统,风雨飘摇这些年,手段淬得出毒,见过有本事傲的、没本事但倔的。现下见了她气鼓鼓的样子,只觉得好笑,暗骂一声小不怕死的。
特务离开后,火车内部很快得到疏通,车厢静悄悄的。黑帽男人从空中落地,甩了甩大臂。他在车顶上攀得太久,听着门外的交锋几次心惊。
男人向林书娟消失的方向投以感激的目光,不作耽搁,悄然下车隐入人海。
苏州火车站外,十余辆黄包车一字排开,二人随车夫的招揽上了一辆两座车。
翁太与车夫言语。
“我要去顾希形府上,你知不知道这样一个地方?”
“太太说的是顾园吧,这可是全苏州最有名的大户人家,苏州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咧!”
车夫得了令,宽阔有力的大脚在平坦的石板路上跑得飞快。
在路上,他不时同雇主热络攀谈:“太太是第一次来苏州吧?”
翁太坐在车上也不放松,余光始终在扫视四周房屋铺子和行人,对车夫只是淡淡的。
车夫每天见的人形形色色,不被待见是常有的事,因此丝毫不在意。他料想这对打扮体面的太太小姐在苏州的消息不灵通。
因为顾园自从遭了那档子事之后,苏州哪还有人敢沾边呢?
“顾园现在大变样咯!”车夫嗤笑着摇摇头,不再搭话。
黄包车跑过两条街,又过一座桥,身后始终有两辆黄包车紧紧跟着,像一条捕猎的蛇,追在猎物后面等待时机。
翁太收回侦察的眼光,右手伸入挎包握住手枪,准备随时应对。
下车前,她特别提醒林书娟:“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教过你的,张海沫。”
“我知道。”林书娟没半点情愿。
“太太小姐,顾园到了”,车夫笑嘻嘻接过铜元,“您走好!”
林书娟对这些毫无所感,下车以后望着顾园门头上的题字愣神,下一秒被拉着敲开顾园的门。
开门的是个老妈子,看见门外二人露出茫然的表情:“您二位是?”
翁太警觉着身后,迅速说明来意:“我们找顾希形顾先生,我家海沫与顾少爷定过亲。”
黄妈听后忙不迭将人迎进来。
进门后,林书娟不知为何萌生一种熟悉的感觉,她觉得这个小园、这条游廊和这些花草,仿佛来过见过似的。
她想,也许是久未登台的缘故。在广州唱评弹的书场也是类似陈列,不过远比不上顾园精致。这里的布置很有一种书香的底蕴。
顾园前厅,上书“余庆堂”三个大字,壁上挂着数幅竹画。刚刚经过的庭院也种有不少刚竹。
林书娟想起师傅爱竹,常说竹是高风亮节之士。看来这位顾先生也是如此,难怪能和师傅结为好友。
落座后,黄妈奉上两杯热茶,说出一个让两人始料不及的消息:“夫人,顾老爷子已经不在人世了。”
林书娟眼睛睁圆,这真是出乎意料。
翁太问:“顾易中呢,也死了?”
黄妈说:“这倒没有,顾先生活得好好的,享了别人的命数,福禄双全。”她顿了顿,表情竟然有点愤懑。
林书娟听得云里雾里,不明白“命数”作何解。顾家的老妈子谈起这位主顾何以如此不忿呢?这也很是奇怪。
翁太递过两枚银元,鼓励黄妈多说些。
黄妈推脱不过,擦擦手接过银元,将顾园过去两年的变故说与她二人:“这顾园啊,原本是苏州最大气富贵的门户,顾老爷那样的骁勇爱国,我们人人敬他爱他。”
她说得义愤填膺起来:“有道是,盛极必衰,这样的忠义之家竟出了个大汉奸!谁能想,顾家的小儿子顾易中,长相么文质彬彬有模有样的,竟然会卖国求荣,投了日本人呢!”
林书娟惊讶得捂住嘴。
“害死他阿爸、姐姐和姐夫一家三口,挣了个苏州特工站的官位。从此以后,顾家的名头在苏州就全臭了,连他家的老佣人都走光了。”
黄妈说到这,搔搔头,有些难为情:“我是今年新来的,顾园对下人不薄,我儿子病了需要钱……”
林书娟听完这些,心里早已五味杂陈,看向她的目光充满同情。
黄妈像被安慰到,继续说下去:“虽然名声不好,但顾先生的日子越过越好,刚被封了特工站副站长呢。”
话音刚落,顾园外传来不容忽视的动静,黄妈让她们坐会,她去开门看看。
翁太按住她说:“一定是黄包车给我送手绢子来了,我说怎么找不着,准是落他车上了,我去开。”
余庆堂内,林书娟双手交叠放在腿上,与黄妈一时相顾无言。
黄妈看她温柔娴雅,眼含秋水,这样的好姑娘待在顾家不知要受多少白眼和闲话,不忍道:“海沫小姐,要不你还是另寻佳婿吧。”
林书娟点点头,回以真诚的微笑。她的善意,她知道的。其实,如果可以,她谁也不想嫁。
坐了一会,翁太还没回来,林书娟放心不下,打算出去找她。
顾园外,四个穿短打的男人在对街守了一个钟头,他们奉利爷的命令,自林书娟逃离香港后,一路追到这里,终于在今天找到人——全因为那两个特务吸引注意。
翁太入顾园时就观察过地形,出去时走的是偏门,暗中有人蹲守之后又返回余庆堂找林书娟。
恰巧林书娟走正门找她,两人正好错过。
林书娟一出来就被四人发现。
他们立马围上来,粗声粗气说:“林小姐,利爷让你回香港。”
林书娟听见利泽名的名头,心道不好,这人在香港逼她就范不成,竟然派了打手来捉她。
她怎么可能束手就擒?
林书娟冲他们后面大喊:“表嫂你来了!”
翁太手段狠辣,林书娟当初在香港被她救走时,他们这群手下是领教过的。因此谁都不敢大意,一齐转头找人。
林书娟就趁此跑了出去。
顾园这条街干净宽敞,摊贩有序排在道路两旁,路上行人、黄包车和汽车来来往往,没什么遮挡。
她跑出两三百米,因为不熟悉路且没有藏身之处,被堵在一个转角处。
林书娟被抓住后,手被他们别到身后,说不出的憋屈和无助。
她几乎以为自己真的要被带回那个灰暗的地方,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只有无尽的威逼利诱。
就在这关头,一道清冽的嗓音叫住这一行人。
“放了这个小姐。”一辆汽车停在路边,声音的主人从车上下来,极冷淡地看着林书娟身后四人。
林书娟循声望去,这是一个西装笔挺的男人,戴一副秀气的金丝眼镜,样子很谦谦君子,可是——说难听点,有点文弱。
利泽名的手下在香港是出了名的能打,别说今天还有四个,她料想他没法救她,心底却隐隐有种企盼。
打手中的一个完全不把这个男人放在眼里,径直对他挥出一拳。
男人极敏捷地躲开,快得让打手几乎怀疑自己的眼睛。
这一定是巧合,他不信这只弱鸡能躲开他第二拳,重拳挥出,然而预想中的画面并没有到来。
众人看不清男人是如何闪避的,打手眼前一番变幻之后,已被一个过肩摔狠狠摔在坚硬的地板上。
“好!”有些路人停在这里,看见这精彩的一幕欢呼起来。
林书娟不停用力挣着,这人如此轻松就解决一个,教她惊得动作都顿了一下。
另外两人对视一眼:“一起上!”
他们前后夹击,一个抄了棍棒正面劈下来,另一个却捡了砖头偷偷地绕到男人身后。
林书娟被剩下一人擎着,急得叫出来:“小心后面!”
男人快速解决完这一个之后,转身对付下一个,难免被砖头擦破了点皮。伤不重,就是样子有点吓人。
“你快走!别管我了!”林书娟拼命喊道。他们这些人是真的想要他的命,她不想无辜的人为她糟了毒手。
男人与他三人又一轮缠斗之后,地上趴着三个颠三倒四的“大字”。
到此时,打手已被揍得没了气性,互相通个眼信,扔下林书娟跑了。
男人拍拍肩上的灰,走到林书娟面前,关切地问:“小姐,你还好吗?”
人不可貌相,林书娟没想到这人如此身手了得。只是双拳难敌四手,他还是受伤了。
她说:“我没事,倒是你的伤……”男人发鬓的擦伤开始渗一颗颗小小的血珠,惊心触目。
男人让她放宽心,又问:“听你说话,你不是苏州本地人吧?”
林书娟点点头。
“苏州近些日子不太平,下次再遇到坏人,往前面那个街区跑,那里有巡警。”男人告诉她。
他很绅士地没有过问那群人和她的关系。
林书娟从身上掏出一条手帕,递到他手里:“先生,用它擦擦吧。”
他脸上血珠顺势而下,染了半面红,这样走在街上,不明情况的估计会把他送医院。
男人接过手帕,向她道谢。
远处传来熟悉的声音。“海沫!”翁太总算找到她,见人没事,上手拧她脸蛋子,“乱跑什么!”
当着旁人的面,林书娟的脸简直要烧起来。
翁太这才看到她身后的男人,又很眼熟他手上的帕子,心下几分了然。
她娴熟地警告林书娟:“别动不该动的心思,你可是有未婚夫的。”
“我们还是走吧,我跟他结不了婚的。”林书娟眼睫微微颤动,拿出提前想好的说辞,“黄妈说,他已经有夫人了。”
“顾易中结过婚?”翁太狐疑道,“我怎么没听见?”
“你去开门的时候说的。”
“真的?”
“嗯。”
“行吧。”翁太有点惋惜,“竟然有女人愿意嫁给他,看来汉奸的名声还不够臭。”
已经走出两步的男人忽然回头:“……顾易中?”
当着翁太的面,林书娟硬着头皮重复:“对,顾易中……结婚了。”她想,这个男人别巧合地认识顾易中,更别拆穿她。
男人看着她忐忑的样子,忍不住微笑起来。倒是没说别的,就这么走了。
林书娟注视着他的背影,看他径直走到顾园,敲开门,在黄妈的惊呼声中走进去。
“咦,顾先生!今天回来这么早。”
顾易中在大门闭合前回头,果不其然见背琵琶的月白女子一脸错愕。
林书娟与他对上眼,见他嘴角的笑渐渐蔓延到眼角眉梢。此时此刻,朱红的血在他颊边不显脏污,反添一分艳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