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岛》柚子寒

2、第2章

　　陆耀并不是一个胆小的人，他从小经历这些，大风大浪全都见过，可他知道，他骨子里，从来不是一个真正的勇士。

　　哪怕末日时代，出海过一万次，每天面对死亡的次数比吃饭的次数还多，他依然是一个会害怕恐惧的人，那种恐惧的来源，是天生的，他永远无法像卫陆那样，面对死神也懒得给半分表情。

　　而在无数次这种时刻，他都会庆幸自己身边坐着卫陆这个家伙。

　　他的眼神和漆黑的海水一样，毫无波澜。

　　他按下第一个炮击按钮，和上完厕所按下马桶冲水键一样自然。

　　卫陆的这些下意识行为总是会让陆耀觉得自己像个滑稽的小丑，的确，他强大，镇定，同时也如同班上成绩最好的学生一样，披上所有光环，让周围的一切黯然失色。

　　“别太怂。”陆耀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随后点击操纵台，船身倾斜，躲过直击过来的藤蔓。

　　虬枝如同灵活的水蛇，调转方向再次攻击。

　　又一排炮弹扫射过去。

　　电光火石之间，木屑扑簌落下，然而不过片刻，无数根藤蔓从树林里冒出，密密麻麻，盘根错节，筑起一道灰色的丛林高墙。

　　魔鬼之手前仆后继，不断向船身发起攻击。

　　“火力不够了，撤？”陆耀语气焦急，因为他侧过头，头一次看到卫陆这个男人眉毛皱了一下。

　　虽然转瞬即逝，但确实被他捕捉到了。
　　他的心理瞬间从“妈的不会要死了吧？”变成“妈的死翘翘了。”

　　对方没有回应，将单排炮击改成双排炮击模式。

　　“远洋号听到请回复！远洋号听到请回复！请立即撤离污染区！再次重复，请立即撤离污染区！”
　　听筒里传来指令，那是从跟在后面不远的浮岛总部传来的。

　　卫陆并没有停下发射炮弹的动作，他意味深长的看了陆耀一眼，仅仅那一眼，陆耀读到了很多信息。

　　这一眼似曾相识，在某个黄昏，他父亲也是在匆匆出门前这样望了他一眼，然后再也没出现在那道门前。

　　“明白。”他秒懂，拉起手杆，船舱上潜，躲过藤蔓的劈头一击。真正面对死亡，他比预想的要平静一些，这绝对不是因为身经百战的缘故，而是他不想跟身边的人表现反差过大，又或者，他想起了那个无法忘却的黄昏。

　　深海中，那道黑点突然散发出刺眼光亮。
　　数万只触手藤蔓似乎有着人类意识，集体朝挪动的黑点出击。

　　“进入正前方12点方向，1800米，氢能弹，爆破范围方圆5公里。”
　　卫陆简明扼要。

　　陆耀听明白了他接下来要做什么，他要将藤蔓吸引到礁石区域，在跟藤蔓同归于尽的同时将礁石炸平。

　　他来不及思考更多，将全部注意力放在躲避后方追击将船开到指定点，然而铺天盖地的藤蔓张开血盆大口，紧追不舍，将船身裹住。

　　金属船身被挤到变形，不得动弹，陆耀脑子里“嗡”的一声，血液倒流，船身被藤蔓裹挟，直直往前方礁石区撞去。

　　电光火石间，他听到一声沉稳有力的声音：“开炮。”
　　这道指令仿若神旨，他的手凭着肌肉记忆，几乎是同时，按下了按钮。
　　金属船身撞击礁石的声音先响起，紧接着——

　　“嘭！”
　　火光在海面炸开。

　　痛哭声戛然而止。
　　浮岛内站在电子屏幕下神情悲怆的人群目瞪口呆，满脸错愕，“上校...他...”

　　没有人愿意相信，那个如同末日信仰的，曾在电子屏上坚定声称人类一定会走出困境，无往不胜神话般的上校，会这样消失。

　　有人嘴角抽动，爆发出第一声悲鸣。
　　恸哭声接二连三，此起彼伏，人类完了，他们心想。

　　紧急避难的长鸣警报响彻在浮岛上空，接着是紧促重复的机械声，“全体公民注意！全体公民注意！浮岛正式启动沉睡模式，一小时后，全岛将暂停所有供水供电服务，关闭公共基础设施，请大家抓紧时间，为漫长的休眠期做好准备！再次重复......”

　　聚集的人群如慌乱的野兽四下散开，听见广播声提示，似乎抓到了一线生机，急忙往家里赶。

　　军区，食堂。

　　周航宇还没摘下厨师服，水龙头的水哗啦啦流着。他双眼直直盯着电子屏里的实时播报，里面火光四射，浓烟滚滚。

　　身边的人来来往往，乱作一团。有金属器皿掉落地上的声音，混合逼近崩溃的哭喊。

　　“303号周航宇，请抓紧时间，做好三区物资储备工作。”食堂门口，有人探出脑袋，朝里面张望，他头发凌乱，眼镜腿断了一根，眼角挂着还未擦干的痕迹。

　　“周航宇？”

　　“在的。”周航宇应了声，将水龙头关闭。
　　“好，尽快。”那人催促，用黑笔在纸上划掉一栏，匆匆离开。

　　周航宇没摘厨师服，他朝家里拨了一通电话便紧跟着走向门外。
　　灰色的金属天幕正缓缓闭合，穹顶只剩下一道缝隙，越来越窄。

　　直至消失。

　　周航宇最终没能跑到岛外。

　　回忆戛然而止，一阵冷风袭来，带动窸窣的声响。

　　周航宇眉头一紧，摸向包里的枪。
　　今天没带同伴，一个人在岛外碰见不明生物，是件非常棘手的事。

　　动静没有停止，周航宇听见这是从纪念碑后传出来的，他小心翼翼挪了位置，将洞口瞄准墓碑后的草丛。

　　“背后。”一道男声响起。”周航宇大脑发白，嗡嗡作响，他来不及作出反应，脚下被什么东西扫过，人顺势扑倒在地。

　　巨大的银色翅膀贴着他的脸划过。
　　阳光下蓝色磷粉抖落在离他不到十厘米的草地。

　　蝴蝶扑了个空，调转方向，扇动翅膀，露出隐藏在翅膀里尖锐的吸管，再次朝周航宇扑过去。

　　“嘭。”
　　一声枪响。

　　蝴蝶被一枪爆头，黑乎乎的脑子被打成一滩烂泥，高昂的吸管直直坠地。

　　周航宇一个打滚避开飞溅的不明液体。他撑起脑袋，往枪响的地方看去。

　　窸窣的响声从纪念碑后传来。
　　刚刚那道声音，是幻觉吗？

　　窸窣声响起一会又停下，似乎在等待纪念碑前的人离开，可是迟迟没有离开的脚步声。

　　“小厨师。”后者妥协了般。

　　草丛被分开一道缝。

　　周航宇犹如五雷轰顶。

　　该怎么形容呢？他经常在梦里见到的人，死于两年前那场爆炸中的人，被鉴定撞向礁石尸骨无存的人，他刚刚坐在这里回忆的一个人。

　　突然，毫无征兆，出现在他面前并且用自己最熟悉的口吻喊自己的名字。

　　“上校...”。
　　他的嘴巴微张，想回应却没有发出来声音，只能将嘴唇圈出一个O型。

　　“您...？还活着？”他再次试图张嘴，瞳孔放大，流露出惊异喜悦的神色。

　　上校没有回答，而是盯着地上他的包。
　　喉咙滚动，冒出几个字。

　　“小厨师？你包里的鸡腿饭能给我吃吗？”

　　他看清楚了眼前人的面容。

　　相比两年前，他似乎沾染上了一股沧桑的气息，衣衫褴褛，胡子拉碴，头发凌乱且粗糙，除此以外，个子也更加拔高了些，肩膀更为宽阔，眼眸也更加深邃。
　　周航宇很喜欢这双眼睛，典型的东方人柔和漆黑的眼眸，思考的时候像一汪宁静幽深的水。

　　周航宇递过饭盒，看他端起鸡腿饭往嘴里扒，动作不如以往矜持，甚至使用筷子的动作还有些生涩和不适应。他不知道他这两年去了哪里，经历了什么，他只想着，得先等上校填饱肚子，他也许好久没吃过美味的鸡腿饭了。

　　他看着他一口口将饭扒完，意犹未尽地看了一眼空便当盒，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

　　“很好吃。”卫陆将空的便当盒装进包里。

　　“天快黑了，你得早点回去。”卫陆指了指头顶，溶溶夕阳被浅墨色取代。

　　“上校你呢？”周航宇诧异地问，“你难道不回去吗？”，“你有什么别的事情要干？我能帮忙吗？”
　　周航宇脱口而出。

　　卫陆望着周航宇，眼底神色复杂。

　　“怎么了上校？”。
　　“背后。”卫陆说。

　　这回周航宇听清楚了，他僵硬着脖子回头。

　　铺天盖地的银翼蓝尾蝶出现在天边，密密麻麻如同一团银雾，往他们这边飞来。

　　仿佛是嗅到了同伴的尸体气味变得兴奋，蓝尾蝶振翅的频率很快，并且越来越多，头顶的天空片刻被蓝尾蝶翅膀覆盖，一层两层三层，盘旋在上空。

　　“上校，我们得立刻回去。”
　　小厨师拉住卫陆的手。

　　“来不及了。”

　　蓝尾蝶突然集体调转方向。

　　不远处透明的玻璃虹膜散发着微弱蓝光。

　　此刻，蝶群疯了一般贴在虹膜之上，乌黑的触角不断摩擦着玻璃虹膜，发出嗡嗡嗡的声音，接着开始急躁地用身体撞击，坚硬的吸管似乎想凿开这道玻璃虹膜。

　　顷刻靠近入岛口这边的虹膜已被蝶群占领了大半。

　　“带路去你的实验室。”卫陆使力回握住周航宇的手。

　　跑。

　　带着上校跑。

　　周航宇脑子里只有这一个念头。

　　上校还活着。
　　不能有事。

　　夜幕拉开，黑夜中周航宇紧紧握住那双手，一路狂奔，踩过荆棘丛和月光，耳边的风声猎猎作响。

　　看到实验室了，马上就要跑到实验室门口了，那里可以暂时躲躲。
　　再快点。

　　左肩突然被重重一击，痛感传到后脑勺，他两眼一黑，没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