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让尘》食也思君

8、第八章

　　如果能有选择，唐青陆是不愿意接下这门押镖的差事。不押这趟镖的话，他也就不会在此时此刻，被一群来路不明的刺客拦路，几番夹击，狼狈至此。

　　身上是数不清的伤口，疼痛更是从四面八方朝着他席卷而来，吞噬他的意识，让他举剑的手都渐渐沉重起来。

　　唐青陆师出唐门，乃唐门年轻一辈翘楚，轻功踏云如入无人之境，过水无波；暗器手法出神入化，取人性命仅在一息交错间。
　　偏偏穷途末路，身上暗器尽数消耗，逼得唐青陆拿起了自己最不擅长的剑。

　　“噗嗤。”刺客的剑劈砍在唐青陆的肩膀上，他向下抽拉，划破了唐青陆的衣衫，划烂了他的皮肉。唐青陆吃痛，手中力道不受控制地软了半分，跪倒在地上。他的脸上也有伤，在眉骨上方两寸的位置，鲜血汇集成流，顺着眉弓流入眼眶，进入了眼睛之中，火辣辣地，疼得几乎睁不开眼，让他的视线受到了限制。
　　刺客用力下压，长剑又往血肉中扎进几分，逼近筋骨。唐门绝学，习者对筋骨控制要求极高，若是伤到，唐青陆一身功夫，必然毁去七七八八，哪怕侥幸逃脱，日后恐怕也无法精进一步，或会走上武功尽废的路。可此刻，他已无法抬开肩中血肉里的剑，没有任何能够站起来的力气，内力枯竭，经脉干涸若荒漠。

　　然命途至此，唐青陆仍记师父托付，护佑怀中剑匣，未叫它受半分伤害。这剑匣通体漆黑，无雕刻花纹，隐有微不可察的寒气透出，鲜血滴落其上，转瞬冻结。

　　“交出剑匣。”刺客道，“饶你不死。”
　　唐青陆咧嘴，从牙缝中挤出了两个字：“做梦！”
　　“那你就去死吧。”

　　刺客的另一只手的手腕一翻，从袖口抽出短剑，朝着唐青陆的喉管直直而去。唐青陆已无退路，他被压在原地，动弹不得，眼见着短剑的剑尖奔自己来，他缓缓地闭上眼睛。

　　事也罢，命也罢，他没愧对师父交代给自己的任务。

　　“叮——”

　　金属兵刃相接的声音响彻在唐青陆的耳边，他睁开眼，只见一柄长剑自面前飞过，剑芒如雪，待到他再度看清眼前的情形时，对面的刺客已痛呼倒地，手中短剑应声断作两截，手指五去其三，伤口平整，鲜血喷射。

　　“这……”

　　唐青陆瞠目结舌。

　　直到带着些许怒意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拽回他的思绪。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起来！”

　　他抬头，顺着声音看去，瞧见了正在捡起地上的剑的女子。

　　窄袖玄袍，玉面束发。

　　-

　　徐望舒很庆幸，她们发现得及时，以及自己小时候没有在修习轻功上偷过懒，不然此时此刻，她救下的应该就是一具还在汩汩流血的尸体。

　　他没对自己死里逃生还没有实感，跪在地上发愣，不知道在想什么。徐望舒闪身越过他，拾起地上的剑，抬手抹了刚刚断指刺客的脖子，她怕这人垂死之际想要以命换命，还在他的身上戳了几个血淋淋的大窟窿。

　　处理完人，徐望舒见他没有回神，身后则是几个尚且活着并拥有一战之力的刺客，他们忌惮突然出现的徐望舒，持剑相向，眼睛死死地盯着她，估摸着她的实力，暂时不敢轻举妄动。那些人身上并非全然占了上风，身上同样有着大大小小的伤口。

　　性命之危已经解除，但这场战斗还未结束。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起来！”徐望舒出言呵斥道，“你要是死这儿我可不给你收尸。 ”

　　男子终于回神，连连点头，撑着身体站了起来：“多谢少侠舍命相救…… ”

　　“不用谢，”徐望舒打断道，“多的话，等解决了人再讲。 ”

　　她话音未落，便冲了出去，身影若鹤掠寒潭，穿梭在敌人之中。刺客试图出剑刺中她，却连衣角也难以触及。徐望舒手起剑落，直逼敌人要害，意图是取敌人首级于剑下，半分怜悯也无。在迅猛的攻势之下，那个被她救下的男子有了片刻的喘息机会，他飞快地从一些已经死去的刺客的尸体上收回了部分暗器，加入到战局中。

　　“阿周！”萧此君三人也在此时赶到了，她焦急担心地唤了声徐望舒。

　　徐望舒听到了萧此君的声音：“好好待在那里，不要过来！”

　　萧此君并没有听徐望舒的话，转身进了马车，翻出自己的佩剑。

　　就算分别多年，她也是最熟悉萧此君性子的那个人，怎么会不知道萧此君在想什么，下一步想要做些什么呢？和萧此君相同，徐望舒也希望萧此君全须全尾，不要受伤。

　　至少……不要因为她受伤。

　　“成风，成羽，拦住你家少主！别让她过来！ ”

　　成风成羽的存在就是为了保护萧此君的安全，算是与徐望舒想到了一起去。他俩直接站在了马车的车厢门口，把萧此君堵在了里面，任凭萧此君说什么也不肯退让半步。

　　“成风！你让开！放我出去！我要去帮阿周！”

　　“少主，您就别再说了，就算你回去在庄主面前参我与弟弟一本，我俩现在也不会放你出去的。更何况这也是徐小姐的意思，她也不希望你参与进来。”

　　确认了萧此君的安全，徐望舒全身心地加入到了眼前的战斗中去。随着二人的配合，原本落于下风的局势被渐渐逆转。当仰冬剑穿透最后一人的肩胛钉入古槐时，剑柄处镶嵌的玉石正在日光下，散发着莹莹的光。刺客们死的死，伤的伤，活着的也倒在地上，失去了行动能力苟延残喘。

　　收拾残局时，萧此君终是被放出了车厢。她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徐望舒的身前，拽过她，上上下下检查了好多遍，确认了没有受伤后，将她抱入怀中。

　　“阿周！”萧此君嗔怒，声音中带着些埋怨，“你真的是吓死我了！莽莽撞撞，要是受伤了怎么办！”

　　徐望舒被这突如其来的拥抱打了个措手不及，她僵硬在原地，双手悬在空中，不知应放在何处。

　　“阿周……”

　　萧此君呢喃着徐望舒如今的名字，状态有些不对劲，她抱着徐望舒，人在颤抖，声音也是，像是失去过宝贵的东西，又再度拥有了她，失而复得。

　　她轻轻地勾起了嘴角，那不知放在何处的双手最终缓缓落于萧此君的背上，一下一下地为萧此君顺气，安抚她的情绪：“好啦好啦，你看，我这不是好好地站在这里吗？也没有受伤。”

　　“你下次不能再这样了！”萧此君道。
　　“好，我答应你。”
　　“你发誓。”
　　徐望舒举起右手，做发誓的手势，微微颔首看向怀中萧此君脸，这是两个人从未有过的距离，喷薄的气息纠缠在一起。
　　“我发誓。”
　　“咳咳……非常冒昧地打扰二位……”

　　被救下的男子在一旁弱弱发声，徐望舒和萧此君两个人这才想起身边还有个身受重伤，正在默默流血的男子。徐望舒扫了眼他身上还在流血的伤口，从怀中掏出了个瓷瓶，扔给了他。

　　“这里是止血药粉。”
　　“多谢。”

　　男子接过，打开药瓶，给自己的伤口上药。

　　徐望舒盯着他沉默了几息，忽然开口问道：“梅花镖，透骨钉……你是唐门的人？”

　　对方正在往自己伤口上倒药粉的手一顿。

　　唐门的暗器使用手法隐蔽，一旦脱手，速度极快，很难辨清样式，徐望舒却在没有查看伤口时，准确地说出他所用的暗器来，自是非寻常人。当今武林各派，擅剑者有之，擅刀者有之，擅枪者亦有之，可唯独暗器一门，只有唐门谓天下之首，无人能出其右，一手万树飞花可叫武林第一难逃重伤，占不得便宜。

　　“鄙姓唐，名青陆。”唐青陆双手抱拳，行江湖礼节，自报家门，“唐门第三十二代内家子弟，敢问二位少侠名讳。”

　　“风雪山庄萧此君。”
　　“徐不周。”

　　互通姓名，便算相识，三人年岁相仿，加上徐望舒对唐青陆有救命之恩，一来二去，竟也聊得热络起来。萧此君热情，徐望舒相对沉默些，她并非冷漠，只是多数的时候有些慢热。在得知唐青陆要带着未名剑匣去往幽州参加武林大会后，萧此君邀请了唐青陆同乘同行。

　　但徐望舒却想到了另一件事。

　　剑匣、幽州、武林大会……单一出现或许没什么，可结合万民堂所言，同时出现在了同一人的身上，又恰逢如此的时节，唐青陆路遇劫镖，徐望舒不得不多想几分。

　　“……遗失十载的不让尘已被找到，如今正在押送回幽州的路上……”

　　这句话像是飘荡着的幽灵，不断地回荡在徐望舒的耳边。

　　徐望舒的瞳孔骤缩。

　　不让尘！剑匣之中，很有可能是那柄假的不让尘！

　　足够危险，能够让唐门出面，派出内家子弟押送，还会引来刺客，危机重重的物件，除了那柄假的不让尘，徐望舒再也想不到其他的东西！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前仆后继之下，怎会是无名之物。

　　“你怀中剑匣里放着的东西可以言明吗？”

　　不是暗中试探，徐望舒喜欢直截了当，她挑明了问唐青陆，丝毫不避讳，也不隐藏。

　　马车在官道上行进，晃晃悠悠，唐青陆靠在马车上，面对徐望舒的疑问，神色从容地回道：“既然你们也是前往幽州意图参与武林大会的，想必是听到与此有关的风声了。”

　　萧此君本无去幽州的打算，是因要找童年时期的玩伴，在徐望舒的邀请下共同上了路，因此对武林大会的内容没什么兴趣，一开始也就没打听过，只是同徐望舒说了些关于它的前尘往事罢了，她没听懂，倒是徐望舒在唐青陆话出口的瞬间就明白了怎么回事。

　　武林大会的风声，就是指的不让尘封剑一事。

　　这件事本就需要广邀天下豪杰，高玄有意说出，哪怕仅为密信告知，就不会是什么能够被隐藏的事，那些想要在途中劫剑的刺客就是最好的证明，更不要说万民堂也得到了消息。况且，这件事与徐望舒的身世秘密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假不让尘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来，对于现在的徐望舒来说，还是个可以值得庆祝的好事，哪怕万民堂把这个消息传递出去，让更多的人知晓此事，也不算违背那日在堂中对徐望舒的承诺，更像是助推了一把，让望山派的遗孤永远地埋葬在那夜的风雪之中。

　　当年徐望舒与不让尘一起失去踪迹，许多人都顺理成章地认为是她带走了不让尘，所以十年之间，试图寻找她下落，取她性命的人不在少数。如今不让尘的单独出现，可以让很多人以为徐望舒已死，不再把注意放在她的身上。

　　多年的隐藏，在此刻迎来喘息，徐望舒心有疑虑未被平息，却仍然感到了难得的轻松。

　　“你们既救了我，与我同行，这些事，是我应该同你们讲明的。我想你们应该能够猜到，这些刺客都是奔着我手中的剑匣而来。一路上，我解决了太多这样的人，他们一波又一波地找上我，我已为此消耗了太多的精力。也许后面的路，还会有相同的事发生，如果你们不想与我同行，我可以现在就离开。”

　　唐青陆有些愧疚，他的坐骑已被射杀，伤虽不致命，但需养着，谨防崩裂流血。在得知徐望舒也是要去往幽州，盛情邀请之下，他因一己私利选择坐上了马车，但越想他就越是坐立难安，自问对不起唐门规训、师父教导，有愧于心，德行有亏。

　　徐望舒道：“无妨，邀你同行时，我们已想过后面会发生的事情，有了准备。”

　　萧此君：“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嘛！”

　　唐青陆有些感动，他很少遇到纯粹的人，身边更多充斥着算计、冷漠的同辈，他们共同在唐门生长，竞争是必然，情感上自然很难亲近。

　　“这里放着的，就是本次武林大会的主角。”
　　他道。
　　“一柄扔在江湖上，能够引起腥风血雨的——名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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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轻功踏雪，过雪无痕，望山派的独门轻功。

　　萧此君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看到了。

　　直到这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