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让尘》食也思君

13、第十三章

　　高玄房间内。

　　他的尸体已经被夏天榆带走，屋内只剩下一片狼藉。被褥褶皱地团成一团，被高玄体内流出的血液沾染了大半，早已分辨不清上面的花纹和颜色，床榻也满是血迹，从微微发褐的血液流向中，徐望舒能大致猜到高玄死去之时的身体位置。

　　床榻之外，其实这间房间的状况比徐望舒想象中的要差很多。由于事发突然，高玄的意外死亡让下面的人慌了手脚，于是在夏天榆还没赶到现场维护秩序之前，房间内来来往往了很多人。这些人里面许多人是不知道要怎么做的，因此把屋内的状况搞得一团糟，地上到处都是血脚印，大小宽窄长短都不一，交叠在一起，密密麻麻，看得人无处下脚。摆放假不让尘的剑台上空空如也，剩一柄剑架放于其上，那里是徐望舒目之所及处，唯一整洁而干净的地方。

　　“这也太乱了，”萧此君皱着眉，在血迹之中挑出那些仅有的、没有被污染的地方下脚，“该破坏的已经被破坏得七七八八了，其余有价值的线索应该被药王宗集中带走了吧。”

　　她说话的同时还不忘回头看一眼徐望舒，用眼神示意她站到自己刚刚挑好的位置上。

　　徐望舒点头道：“是，尸体和剑，所以我们现在需要从别的方面下手，看看能不能找到别的线索。”

　　一旁，沉默了好久的唐青陆终于张开嘴，道：“你又救了我一次。”

　　“不客气。”徐望舒半蹲在地上，仔细地勘查现场，头也不抬，顺嘴回他，“别愣着了，快来一起找找还有什么线索。”

　　“夏天榆这人看上去为人和善，实际心胸狭窄，睚眦必报，为了我……不值得。”

　　“我就问你一句话。”徐望舒突然道。
　　“什么？”

　　“你给高玄的吃食酒水中，下过‘雪上一枝蒿’吗？”

　　唐青陆立即否定：“没有。”

　　“我信你。”

　　“你真的相信我？”唐青陆不可置信，“万一我骗你呢，万一……我不是什么好人呢？”

　　徐望舒起身，跨了两步来到唐青陆的面前，抬手在他的额头上弹了个脑瓜嘣，“梆”的一声，非常响亮，萧此君光是在旁边看着，都有些幻痛，险些抬手捂住自己额头同样的位置上。

　　“这手劲儿……真大啊……”萧此君小声嘀咕道。

　　唐青陆被打得脑袋嗡嗡作响，直接懵在原地。

　　“都说了时间紧迫，还在这儿伤春悲秋，你不想活我还想活呢！”

　　“好的好的好的。”唐青陆捂着刚刚被敲打的位置，小鸡啄米一样点头，也不继续絮叨了，连忙走到房间的另一处角落，开始翻找起来。

　　高玄房间内有价值的东西不多，刨除已被翻得不能再翻、没有什么有价值的线索的死亡现场，就剩下一些门窗、桌台之类的了。徐望舒四处都看了看，门窗没有被暴力入侵的痕迹，说明在下人们破门而入前，这里一直都处于从内部被锁上的状态。

　　“怎么可能呢？”萧此君疑惑道，“从窗台上的痕迹来看，这个房间的窗户应该有很久没有开过了，门又是从里面上了锁，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难道凶手杀了人后，还会凭空消失不成？”

　　她的话正是徐望舒想知道的。

　　高玄的尸体被发现时，房间是正处于一个完全封闭状态的密室，凶手仿佛如水般来，又如水般流走了。

　　“在案发现场还未像现在这样混乱的时候，我曾来看过。”唐青陆道，“不仅上面的这些痕迹没有，连外人来过的痕迹也丝毫看不见。可以说整个房间，都只有高玄一个人行走生活过的痕迹。”

　　徐望舒心中猛地一沉。
　　她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房间内没有第二个人留存的痕迹，但从死亡方式上来看高玄却是他杀，事情变成了一桩无头悬案。徐望舒感觉到寒冷，身体藏于衣袍之下颤抖着。她再度想起十年之前望山派的灭门一案，后来发生的事情就像今日之事一样死无对证，只是换了种更为血腥、更为惨烈的手法——人前杀人的凶手们死了，证据消失，于是永远都不会有人知道藏于背后的指挥者到底是谁。

　　这是一个局。做局的人是谁她并不清楚，她只知道，背后的那个真凶，完完全全地把自己隐藏了起来，并试图用一个无辜之人的性命，来达成自己的目的。

　　但徐望舒还相信另一件事，那就是大雪过后，行于其上者，必留痕迹。

　　不论是当年，还是现在。

　　“再找找，肯定还会有别的咱们不曾发现的线索。”徐望舒道，“我就不信了，高玄那五大三粗的一个大活人，能这么没有任何痕迹地死了。”

　　高玄居住的地方很大，除了床榻外，还有用作会客的茶室以及书房。尤其是书房，那里乱七八糟的竹卷、书籍、武林秘籍倒是成堆成堆地放得到处都是。徐望舒随便翻开摞在最上面的一本没有封面的书，发现正是前一阵子江湖上声名正盛的一本武学孤本，据说能够提升经脉中内力运转一个周天的速度，提升内力的精纯度。

　　萧此君也发现了这些武学秘籍，一边翻看，一边道：“高玄是给哪些门派灭门了吗？怎么什么流派珍稀的武林秘籍都有啊，有好多看起来还是已经失传的孤本。”

　　她埋在书堆里，时不时地往徐望舒的怀里扔过去几本。

　　“你看吧，佛门的都有，少林武学的《金刚伏魔神通》《罗刹堂秘籍》，这些嫡传子弟才能学的不传之密，高玄到底从哪里整出来的？怪不得他们这些年没落得这么快，感情是正经功夫都失传了是吧！真不知道他弄来这些要干什么，很多修炼需要的个体条件都非常苛刻，他又修炼不了……”

　　少林武学曾经历过一场大的变故——火烧藏经阁。藏经阁作为供藏少林独门武学的地方，经此大火后，损失惨重，许多少林独门武学在大火之中付之一炬，住持悲痛万分。

　　现在来看，那些东西并没有消失，而是流落到了高玄的手里，那么这件事就有足够的考究了。

　　火烧藏经阁真的是一场意外吗？

　　徐望舒三人对视一眼，发现大家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起去。

　　“我有个想法。”徐望舒道，“你们说高玄究竟是如江湖上传闻的那样亦正亦邪，还是他本身就是邪，所有我们看见的‘正’不过是他用来伪装自己‘邪’的工具？”

　　她相信巧合，但当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发生在眼前的时候，巧合是对一切最无力的解释。

　　未入幽州城时，高玄派人刺杀萧此君，若不是碰上徐望舒，萧此君早已命丧黄泉；在大火后消失的少林武学秘籍原本，出现在了高玄的书房内……

　　徐望舒不得不去揣测高玄隐藏在行事背后的目的。

　　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萧此君耸耸肩：“说不定呢。反正我不喜欢他，我阿爹也不喜欢。”

　　“如果我没记错，令尊和高玄以前是结义兄弟吧？”徐望舒道。

　　谁料萧此君对这句话反应颇大：“不知道，反正阿爹早早地就不和天下武林盟来往了。”

　　徐望舒挑眉，没再说话，重新专注回手上的事情。

　　忽然，唐青陆惊诧出声，不知从哪里拽出了一个褶皱的信封，道：“你们快来看这个！”

　　“打开看看。”

　　徐望舒和萧此君来到了唐青陆的身边，三个人的目光齐刷刷地盯在信封上。唐青陆有些激动，他颤抖着双手，将里面折叠成一长条的信纸抽出，缓缓打开。

　　“高玄，给你三日时间，取消武林大会，交出不让尘。”唐青陆一字一顿，把信上的内容念出，“不然我不仅会把你所做的恶事捅出来，还会将你的狼子野心公之于众，让天下武林都看看，他们所追捧的天下武林盟盟主，正道之首，背后是一个什么人！”

　　信上字迹行云流水，清新娟秀，看起来是一位女侠所书，笔触间，徐望舒能够感觉到异常明显的愤怒。

　　“落款处是一个许字，能和高玄有关系的许姓之人……”萧此君吃惊道，“不会是破山枪许知白许女侠吧！”

　　许知白，这人徐望舒知道，她和萧如、杨万松、高玄几人皆为父亲的至交好友。望山派灭门后，徐望舒无法回去为死去的双亲收殓，所以那些无法被自己处理的后事便是这些好友帮忙处理的，因此徐望舒对这二人的印象不能算好，至少不够糟糕。

　　在习剑者众的年代，唯有许知白手提一杆长枪破青山，在敌人之中来去自如，如入无人之境。

　　“不过她怎么会对不让尘感兴趣呢？她又不用剑，这东西在她的手里也没什么用。”萧此君道，“如此机密的信件，高玄看到后怎么没一把火烧掉呢？”
　　“或许是来不及烧掉就已经命丧黄泉了。”

　　不用剑，却在信中提到了不让尘，并以一些高玄试图隐藏、难以启齿的事情作为筹码，那就说明许知白想要的东西另有其物，而不让尘大概就是许知白所求之物的一个外化显体。也许是他们一行人曾坚守过的道义，也许是许知白不想让高玄继续吃望山派的人血馒头，还有可能是她知道了太多人都不知道的、高玄身上的隐情，他试图借不让尘做些什么，逼得许知白不得不出面阻止……

　　徐望舒深深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太多值得探讨和深入思考的问题，徐望舒觉得自己的脑袋快要爆炸了。自从踏入幽州城开始，徐望舒感觉自己无时无刻不在思考着，前一件事情还没有眉目，线索一团乱麻，后一件事情就紧紧地跟上了，她像是一根时刻都紧绷着的琴弦，对过往真相的渴望使她吊着一口气撑到现在，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崩掉。

　　“你还好吗？”萧此君发现了徐望舒情绪上的不对劲，关切地问道。

　　“还能撑。”徐望舒道，“我们把第二张信纸也看看吧。”

　　唐青陆抽出来的信纸有两张，他们刚刚阅读的是第一张的内容。

　　“撑不住就说，万事有我。”

　　不论事情会朝着哪个方向发展，萧此君始终都会说出这句话。

　　万事有她。

　　萧此君不关注所有的事、所有的人，她的眼中唯有徐望舒。

　　徐望舒怔怔地看着她，温暖自心脏开始，向四肢百骸蔓延开，让她恍惚，视野也微微朦胧。灭门那夜之后，除了师父，徐望舒没有也不依靠任何人，荆棘与泥泞都是她自己一个人走过的，血与泪是她默默咽下的。徐望舒没想过有一天她的身后会站着一个人，然后带着微笑，坚定地同她说，万事有我。

　　“好。”

　　她体会到爱，一种完全不同于李清河曾给予自己的来自长辈的爱。

　　在眼前凌乱的世界里，这一刻，萧此君是她对抗命运之矛的盾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