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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下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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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着好几日沈知悲都未曾再来过,沈知舟并不觉得奇怪,他有着足够的耐心推动自己的计划,力求万无一失,力求一击命中。
这日他难得不再窝着,裹着棉被跑去后院亭子里看雪。
他赶走所有哑奴仆从,砸了金箸银瓷堆出的菜碟,独独迫着仆从给他酒。
反正这三年多来他过得也不甚清醒,醉不醉的并没什么区别。
哑奴见他这样也不敢回绝,上了酒后就跑去给沈知悲通报。
沈知舟并不顾忌他,左右不过来他这里发一顿疯。
风混着雪越发大了,烛火明灭不定,沈知舟醉意上了拔了发簪去挑那烛芯,呼吸也愈发急促,惨白的脸下青筋迭起,看着已经醉了。
沈知悲来时打着伞,神色并不多慌乱,沈知舟瞧见他来猛地起身,拿起一旁的伞直直冲向他:“别过来。”
沈知悲不管不顾,与他距离拉近,还没等沈知悲夺下那伞,沈知舟心头骤起的无名火引得他挥伞砸向一旁。
烛台“哐当”一声倒地,沈知舟于摇晃的烛光里露出一个笑,他将手里的酒一齐倾倒出去。
一旁当了许久瞎子的仆从得了沈知悲眼神示意忙上去收拾残局。
扑火的扑火,捡东西的捡东西。
火势顺着酒水烧得愈发猛烈,沈知舟笑得愈发欢喜,他的脸一半被酒意氤氲出的红,一半是火光映照。
他神色癫狂:“我乃大周国元和太子沈知舟!成王败寇,成王败寇,异族称帝,贼子误朝,你杀了我吧沈知悲。”
沈知舟喊得几近咯血,刚还在奔走的仆从猛地跪下,神色戚戚,头欲要低到地底。
他们是哑仆,却非天生如此,而是被药哑的,自然也听得懂沈知舟话中何意,因此心中更是惧意。
沈知舟瞧见了反而大声笑起来,他再不想再过这种任人摆布的日子。
“你这个疯子。”
沈知舟一字一顿,生怕沈知悲听不出他的憎意。
沈知悲刚还含着笑的眉眼瞬间冷冽,蒙上一层阴霾,却还在笑着,只是沈知舟瞧着竟同森森恶鬼一般也无差。
是了,这么些年,沈知悲早就疯了,只是他偏偏也要拖着他一同疯癫。
沈知悲既不让他好过,沈知舟也定不会如他的意。
沈知悲已然怒极,将他生拉硬扯拽回宫中的时候手都是抖得,沈知舟刚刚经火一烧醉意早消退下去几分,只是他瞧着沈知悲不快活的样子他心中就畅快好几分。
他扭过头看见沈知悲的脸,瞧见他眼下乌青,唇无血色。
带着异族特征的这张脸,沈知舟以往爱慕,将它如珠似玉般轻抚,而今看在眼里却是那般面目可憎,他“哗”一声吐了出来,连同酒气恨意一同。
他眼前逐渐模糊,只模糊看见沈知悲在给他擦身,脑袋却还昏昏沉沉而后睡死过去。
梦里好像有数不胜数的小虫子,爬上他的身躯四肢,轻啃着他每一处。
不算很痛,但丝丝痒意,惹他厌烦。
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深夜,沈知舟直起身看沈知悲,沈知悲不仅没有走还将他揽在怀里,见他醒来,沈知悲轻碰了下他的额头。
沈知舟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身上又冷又热,脑袋昏沉着发热,但骨子里却觉得寒意非常。
他想他的身体是越来越不好了。
沈知悲看他这样怕再惹他生气也不多话,用手轻绕着沈知舟的头发讨好道:“皇兄听话些,我便让皇兄看看太子,看看我们的小侄儿。”
沈知舟盯着他,想从他喜怒不定的脸上看出些什么来,好久才说;“你不骗我?”
“自然不敢骗皇兄,皇兄且听话些吧。”沈知悲笑意盈盈。
沈知舟躺下闭上眼,他并不只是单纯寻死,好不容易初初找到一点逃出生天的苗头,只不过试探试探沈知悲罢了。
两人同床异梦,各自心怀鬼胎。
沈知舟再醒过来已经是第二日中午了,他睡得有些谜怔。
沈知悲在后厨?
他看了眼毕恭毕敬同他打着手语的侍从,点点头示意知道了后并不再有其他动作。
用膳时沈知悲才从小厨房里出来,沈知舟看着他弯下腰从那道逼仄的门走出,手不自觉攥紧了笼在袖中的药瓶。
沈知悲走过来摸着他的手道:“你且再等等,我去沐浴。”
沈知舟扯起嘴角,他笑得假,沈知悲见他今日这般乖觉只以为是昨日给的承诺起了效果,倒也没生出些疑心。
沈知舟见他走远,手里攥紧了笼在袖中的小药瓶,缓缓扫了眼立在门口的侍从。
……
用膳沈知舟只细细吃着,没多久便停了,见沈知悲皱眉也欲停下来,沈知舟复又拿起筷子。
他如今越发病重,并吃不下多少东西,进到嘴里也是味同嚼蜡,但他仍是吃着,只小心用余光扫着沈知悲的动作。
见沈知悲拿起酒杯浅酌一口后抬头看他,沈知舟迅速变换好脸上的神色,维持一贯的表情看他,只是心跳如擂鼓般显露慌意。
但那沈知悲好像并未觉出什么,笑看他一眼便饮尽杯中茶水。
沈知舟那颗心才渐渐放回肚子里,夜间准备安寝时他回头看了眼在内室中的沈知悲,见他仍在看各地呈上的奏折这才轻闭上眼。
那是五石散。
自那日与萧家重新搭上线以后,他强作镇定按捺住了自己内心的激动之情,行为举止都与以往无异。
但他蛰伏多日,并不打算按兵不动,只让那内线偷送了些五石散进来。
他记得的,承盛三十二年,平阳关一战。
那场战役持续了整整半个月,是大周朝打的最艰难也是最出名的一战。
沈知舟领兵,沈知悲协作,以八千之数的军队攻破了敌国两万大兵。
这场以少胜多的战役,大周朝将领也损失严重,就连沈知舟也险些中箭,是沈知悲跃马以身作盾替他挡了那一箭。
沈知舟因此匆匆班师回朝,也因着这一战役更加奠定了他在朝中的名声。
然而命中要害,沈知悲虽捡回一条命,却也因此落下顽疾时常发作,发作时心口疼痛难忍。
待沈知舟觉察之时,沈知悲已经染上五石散,每每顽疾发作之时便借五石散用以麻醉止痛。
沈知舟惯来温和的脸第一次改了颜色,他大发雷霆,将给沈知悲献上五石散的那名手下乱棍打死,而后瞪着眼拧着眉将沈知悲接来东宫,以养伤之名,行看管之实。
那些日子里沈知舟与他同寝同眠,日日夜夜看顾着沈知悲,生怕他再一个不耐又吸食五石散。
顽疾每每发作之时,沈知悲哭的凶极了,眼泪大颗大颗滚落,他喘息着喊“皇兄”,字字句句呜咽出声。
最痛的时候,沈知悲翻来覆去睡不着,受不住地咬着他的肩头哭着说要沈知舟同他一起痛,但最后总是不忍下心,啃咬变成舔舐,一点点往下,一点点用力,一点点碰撞。
在某一个瞬间,沈知悲也算是让沈知舟与他感同身受。
是痛,是欲。
回忆戛然而止,沈知舟睁开眼看向眼前人。
分明是一张脸,分明不是以前那个人。
沈知悲只摩挲着他的脸,轻轻说:“皇兄睡吧。”
沈知舟并不欲开口说话,只闭上眼。
他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一箭为谁而中,过往红了眼翻了脸也要逼迫沈知悲戒了那五石散,而今想方设法也要给沈知悲下药。
他不悔,他要逃出这四四方方的天,左不过一个玉石俱焚的下场,他要逃出去,堂堂正正地活着。
沈知舟眼角掉下一滴清泪,沈知悲愣住,欲伸手去接但到底没接住,只看那颗泪洇在被褥上。
沈知悲抿着唇,眼泪来的更突然,本就熬得通红的眼睛死死看着沈知舟,他哭得无声,沈知舟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