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马篇》对窗夜雨

1、楔子·一襟晚照

　　“黑云摧城，百草俱焚。长空万丈无遨处，弦月破风秋景异。端的个城阙凄凄、寒鸦厉厉，五百里挫骨扬灰，残阳血照、汉家大地。邵字残旗卷风声如虎，凭此顾，万间宫阙就此易了主。
　　回望那长安城下，横槊策马，人影萧条。永宁与邵游，相顾两茫茫。进是国恨家仇，退是儿女情长，横是英雄末路，纵是天涯无疆……”
　　我托一柄纨扇，掩身于一簇桂叶中，悄向那听得会神的小娘子踱过去。待移近，便冷不防将那檀木扇柄叩在她鬓边。
　　沈知难惊得一缩，方知是我，遂叫那说书的先生暂等片刻，回头来向我娇嗔一声，“阿娘，正听书呢，唬我做甚？”
　　“倒是你率先发问了，我还好奇，我的阿皎怎会在此处？”她恼我便罢，我已是年过而立之人，还能恼她不成？
　　今日春光正盛，祥瑞东来，我招揽旧友无数，令其携妻子游宫，我与知易、知难权作陪同。却不知半路便不见了沈知难的踪影，我这才向太液池觅来。
　　绢丝罗衫飘飘然，几支鸳鸯斜斜簪，眼眸灵气，靥含春光，这生性顽劣又可人怜的小娘子呵，倒是与及笈之年的我有七分相效。
　　我一手伏她肩上，眼尾笑意荡开，“阿皎听的可是《双鸾传》？”
　　沈知难向我怀中偎了偎，羞赧一睨，却见媚色流转，“阿娘这是明知故问。”
　　“你阿娘约莫你这般大时，也常缠着阿兄讲这段史事。那时提及前朝之事仍有些忌讳，倒比不得现今舆论开阔，还可拟出《双鸾传》这般吊挽之作。”我悠悠然道。
　　“永宁公主的才略自令人钦慕，同她并驾齐驱的邵游将军更是有兼济天下的心怀，一对好鸳鸯，怎能不艳羡世人。恨是那衰国无久日，纵使英才作枯骨，无力回天恸不得。后人咏叹，不过一句：英雄末路。”
　　那说书先生听闻我言，忽而拂袖推扇，将那传奇续道，“算如今，时移世易，捧卷长读，难感其哀。千百年兴衰一场，自古谴帝王。道是如星移斗转、雨霁云销，滚滚沙随东流去，莫负了诗酒春韶。好一段荡气回肠。”
　　书毕，那青衣白扇的小先生躬亲一揖，未晌，折身便步过藩篱去。却不料话音犹未落——
　　“昔日陈王作诗怀古：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无奈何一襟晚照，胸怀仍旧当年——此真英豪矣，何来末路之言？”
　　我不由哂笑，“你是个书生，气势却不似书生。”
　　“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他尚未回首，又送一句七言诗来欲堵我口。
　　此诗不见得多么有理，倒不如说，若个书生未曾有张能言善辩的唾玉之口？我反而笑之。
　　如此年纪能得这般见略，已属天赋其才，我再与其强辩，只能落得个欺人年少，不太好听，遂缄口不言。
　　沈知难怔愣地望着那渐行渐小的背影，被我叩散的螺髻微微偏斜。她手中的玉佩不知何时滑落，落地脆响，犹未察觉。
　　我俯身将那青玉拾起，玉质滑腻，触手温热，上刻小荷三两，大抵攥是在掌中已许久。
　　凤阳阁前的篱墙边植有一株矮梅，身量虽小，体态犹骄，当年晋阳公主仍在时便常遣人照料。我闲暇时细想，怎样的梅花才会使得沈其蓁那样的女子替它留意，莫不真是前朝永宁公主大婚时所手植的那一株。
　　“阿娘，那梅花儿开得好生惹人，我吩咐锦幄去取一两枝罢。”步至凤阳阁时，沈知难忽然轻捻我的衣袖，央求道。
　　最是惹人的，怕不是竞相争艳的春红，而是那万红丛中的一簇青绿罢。我不禁别过头，暗自发笑。
　　这小先生，留情无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