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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 ...

  •   融城,金满阁酒店二楼,许暖暖的婚宴。

      新娘人缘好,恰逢年关,大家过年在家,除了交好的朋友们,不少初高中同学也来了。说是婚宴,姑且也算一场同学聚会。老同学久别重逢,聊谁经历了情伤,谁有了家庭,谁工作体面,谁买了房,房子什么地段,车是什么牌什么耗能,按揭还是全款……诸如此类,聊得热火朝天。

      尹蒙靠窗坐着,并不参与谈话。

      跟好朋友许暖暖不一样,她的朋友圈子窄,比较固定,上学时没有跟同班同学打成一片,毕业后在群里也几乎不说话,如果不是班长钟寒就坐在她旁边,这些老同学应该也不会聚过来。

      她从保温壶里倒水出来,轻轻吹,慢慢嘬,不时扫一下老同学的脸,将他们与记忆中的少年少女们一一对应。通常是脸对得上,名字却忘了。一不小心触到了对方的视线,她免不得要心头一慌,慌归慌,第一反应却是扬起一个坦然的微笑。对方一时间愣住,等反应过来回她一个礼貌的笑时,她已经垂下眼,侧着耳朵去听钟寒说话了,从容又恬静。她斜后方的玻璃窗蒙着一层水汽,上面画着个笑脸,小孩子的手笔,扁扁的,落了泪,笑得苦极了,在跟看它的人赛尴尬似的。

      当然,尹蒙并不知道自己引发了这场小小的尴尬。

      钟寒问她:“尹蒙,大家好奇你在哪儿高就。”钟寒的另一边,三个男生都看过来,等着她的回答。

      尹蒙摇摇头,她想解释自己不算学霸,上大学后更觉得自己愚钝,“高就”就更谈不上,她和大家没什么区别,讨生活而已。但这问题只是寒暄,任何解释都是多余,她笑笑,斟酌要不要在回答中加上行业。

      坐三人中间的男生穿黑色皮衣,玩笑似的说:“这话问的,学霸都是读研读博进研究所,哪有本科毕业就出来工作的。周梓洁,人现在在首都读研,申请国外的博士了,还在朋友圈晒了男朋友的豪车呢。她当初可一次都没考赢尹蒙。”

      周梓洁的发展很符合他们对“学霸”的理解,于是成为了某种衡量“学霸”是否合格的标准。显然,他们认为尹蒙应该高于这个标准。

      有点尴尬。

      尹蒙静默片刻,如实回答:“在扬城,大学毕业就出来工作了。”

      皮衣男生张着嘴愣了一下,又说:“听说你大学是单山大学,那可是名校,出去上班待遇应该很高吧?”

      她想了想今年那微薄的绩效和这一年熬过的通宵,摇头,“混得一般,够生活。”

      说完,她又想起房东说两个月后要收回房子,笑容有些苦涩。

      皮衣男生笑了一下,像听到一个谦虚的笑话那样,看了眼两侧的同学,“有钱人见多了,标准也高了。”说完又问她,“男朋友应该是富二代吧?听说扬城本地人拆迁有很多房哦,嫁过去就是包租婆了。”

      饶是尹蒙温吞,也听出了几分尖酸,她快速在回忆中搜寻一番,没找到这个男生的名字,也想不起跟这个男生是否交恶过。她本就笑得淡,此刻都敛了去,看着他的眼睛说:“不是。”

      话头一顿,她觉得没必要澄清自己还是单身。

      有人曾说,尹蒙的瞳仁又黑又大,像被砂纸磨过,被她直直盯上一眼,会产生一种被罩住、想逃但逃不掉的感觉,皮衣男生此刻体会到了这种感觉。他被她看得心跳如麻,再张不开那张哄姑娘拉客户的嘴。钟寒笑他:“何迅,你初中就老打听尹蒙,怎么还没死心?”

      对了,何迅,校门口文具店老板家的孩子。尹蒙对上了号,抿唇一笑。无论是尴尬,还是翻篇,她都这样笑:只弯唇,不露齿,礼貌之余,能看出来一点点敷衍。

      何迅却哽住了,飞快地看了眼其他人,拿起烟盒边掂边晃,含糊地说:“以前小嘛……”然后他的脖子红了,才看了眼尹蒙,这次没能对上那两束黑漆漆的视线。

      “哎?许暖暖结婚,孔维堇不来的?”坐尹蒙旁边的女生忽然问出声,她越过尹蒙看向钟寒,镶着水钻的指甲在玻璃桌面上敲了敲,同时对他们两人说,“初中的时候,你们几个关系那么好,我们还偷偷猜过你们谁跟谁是一对呢。”

      钟寒看了眼尹蒙,淡声说:“不清楚他来不来。”

      旁边的男生想起什么,忙问钟寒:“班长,你知道雀神是富二代吗?”

      钟寒反问:“是吗?”

      美甲女生语气平淡,“他初中零花钱就很多吧,老是请你们去网吧玩游戏。”另一个女生附和:“他的衣服也很好看。”

      “那算什么。我上一回跟他联系,那时候刚上大学吧,他吐槽住不惯学校宿舍,家里就给买了房,首都,大平层。我靠,当时太年轻没什么概念,现在想想,啧,那可是首都。”

      “有钱,还长那么帅。唉,有人出生在罗马,有人出生是牛马啊。”

      “班长你知道雀神这几年在做什么吗?”

      片刻沉默后,钟寒摇头说不清楚。

      这时美甲女生问尹蒙:“尹蒙,初中的时候你跟孔维堇是不是谈过?”尹蒙看着杯中的热水,像没听到似的一动不动,她又用指甲敲了两下,“那时候大家都传疯了,班主任还让你俩去办公室谈过话,我应该没记错吧。”

      尹蒙抬起头,眨了眨眼,干巴巴地说:“没有,是蓝老师误会了。”

      从听到“孔维堇”三个字那一刻,她就有些发怔。

      这个名字早就被她收藏起来了,和那个粗糙的银戒指一起,被保管在一个黑丝绒的小盒子里,在扬城的出租屋,不在身上。

      “哦,那他肯定喜欢过你。”美甲女生的语气颇有几分回味。

      尹蒙摇摇头,又做出那种粉饰一切的微笑,她笑得太平静,反而让人不自在,美甲女生瘪瘪嘴转到了另一边。

      席间有人抽烟,烟味冲得人头晕,她心里闷,脸颊也烫,收了保温杯,噌地起了身。钟寒看向她,眼神里有无声的询问。她说去化妆间看看新娘的妆造,起身离开,走出好几步,听见美甲女生问钟寒:“上学那会儿尹蒙跟孔维堇是谈过吧?”

      她加快脚步,走出了充斥着“孔维堇”这个名字的宴会厅。

      新娘化妆间离宴会厅不远,门开了一条缝,空调的暖风溢出来,里面除了伴娘们,还有啜泣的许母和出言安慰的许父。在融城阴寒的冬季里,父母的不舍暖得灼人。

      尹蒙站了片刻,没有推门进去,脚步一转,朝远离宴会厅的方向而去。

      走廊空旷,亮着暖黄的泛光,人寥寥,灌满了穿堂冷风,与里面头的热闹相比显得过分冷清。

      这样的环境她该松口气的,却罕见地有些烦躁,也不知道临到开宴了还能去哪里,忍不住啃起了指甲,一过转角,就见走廊尽头的窗户边,靠墙立着个男人。

      男人穿了件浅粉色的羽绒服,灰色运动裤,身量高,在暗金色的墙面投出大片阴影。他的头发纯黑,看起来很软,头顶却翘了几缕,有些长,耳垂上嵌着一颗蓝色耳钉。

      尹蒙来的时候,他手里夹着根燃了一半的女士烟,正佝着头要往嘴里送。

      两人的视线一撞上,都怔了一瞬。

      尹蒙睫毛一颤,慌忙将手扯下来揣进兜里,垂下眼,兜里的手攥成了一个拳头,随后意识到两人再没有关系,又松开了拳头。她应该坦然地看回去,微微笑,像旧友重逢那样对他说,“孔维堇,好久不见。”可她紧着肩膀,抬不起头。她好像在等着他那句凶巴巴的话——“你又啃手指了?!”同时心里却无比清楚,他再也不可能管她。

      毕竟四年前,是她不要孔维堇了。

      大学城那个闷热的夏天,她对他说:“阿堇,我真的很累,放过我好不好?”

      那时他红着眼眶,她却微微笑着,很残忍。

      汽笛声在窗外响得很远,淡淡的烟草味萦绕鼻尖,尹蒙低着头不知时间快慢,可能是一秒,可能是一分钟,面前的人动了,窸窸窣窣。

      她赶紧抬头看向他,不自觉地,像做错了事情准备接受惩罚那样。她后知后觉地想:孔维堇什么时候开始抽烟了?

      孔维堇朝她这边侧过来,猛吸了口烟,也不吐,将烟在旁边的垃圾桶上杵灭,那烟在他口中停留的时间足以去肺里滚一遍,才急不可耐冲出来。

      尹蒙动了动嘴角,牵不起来,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表情,脑中一片荒芜,嘴里没有话,喉咙干得发紧。

      孔维堇向她走来,一步,两步,三步,烟淡了,他与她擦肩而过,径直离开。

      从始至终他垂着眼,没有再看她一眼。

      冷漠,有些刻意的疏离。

      尹蒙心想,她大概……是被孔维堇讨厌了。

      也不意外。他那样骄傲美丽,肆意流光,第一次被甩肯定很生气,当然也不屑于表面上的释怀。

      脚步声在身后远去,她莫名松了口气,举目看向窗外。

      碧空如洗,阳光耀眼,银杏金灿灿的,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这样好,好得她眼底发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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