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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洞仙歌】 ...

  •   长乐酒肆。
      追命知道李坏在那里等他。迈进门槛,一样的人,一样的位子,一样的酒气,整个人身上的血都不由自主流淌的快了。一切皆似曾相识,只是走到这个地步已是再难回到那时的情境了,当真世事无常讽刺的很。两个人缘起这家酒肆,缘灭亦是这家酒肆,来来回回,往往复复,走了一圈竟什么都不剩了,不免感到有些心酸。惶惶看着李坏的侧影,他觉得有什么就这样凝固在那里,压抑着心脾,连呼吸的都是些坚硬的气息,扎的他生疼。嘴巴徒劳的动了动,没有声响,所有的话语都梗在胸臆间直教人透不过气,却不知如何开口。静默良久,他才拼凑出散落一地的言语能力,只有沙哑苍白的三个字:“收手罢。”
      李坏回过身望着他笑了,两颊的酒窝一深一浅,分外刺目:“三爷行了这么长时间的路,何不过来喝两杯水酒,也不枉小人我在这里恭候多时。”语气竟陌生得可怖。
      追命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麻木的立在那里挪不动步子,微微牵动唇角又问出三个字:“为什么?”
      “为什么?三爷是明白人,应该说明白话。什么为什么?你我间还有什么为什么?”李坏别过头悻然笑着,悬在空中的手却滞住了,一盏酒应声摔得粉碎。
      “是啊,咱们两个还谈什么为什么,可笑可笑,先让我自罚三杯来。”说着,径自捡了桌上的酒坛斟了满满三杯送到眼下,方要入口,却被李坏死死抓住了手腕。
      “追命,我对不住你,不要怪我。”表情荒唐到悲哀。
      那一瞬间的恍惚让追命觉得他是在求他,终是心有戚然的撂下杯盏,换上一如平常的笑:“你的理由。”
      李坏愣住了,沉吟片刻,妥协的沉下肩膀:“对不起。”呷了一口冷酒,讲道,“几个月前宋金在朔州开战,我受朋友之托从旁侧应,但苦于无从下手,一直搁置。后来我无意中得知你和赵璟的案子,出于事态紧急,我便开始布局。最初我找到赵璟,假意拥他为王,赠他五万两黄金让他露出破绽。他果然中计。之后我杀死了六子和十三,其实他们本就汇泉行派来的暗樁,然后命人易容成他们的样子重新混进汇泉行卧底。第二天我去酒肆等你,与赵传安排好引你去查二人被杀之事,再将尸体挪走,夜晚带你去乱坟岗挖墓。在那之后我就让我大哥李纯假扮汇泉行手下,偷袭你我二人,故意留下铜钱的线索把疑点指向汇泉行。这时北方战事告急,赵璟终是按捺不住出手,带着五万两黄金去了江宁寻找林泉。我知道后又四处散布消息,借别人之口把事情告诉童贯蔡京。他们果然命汇泉行制造劫金案以填饱他们的私囊,不过却没有料到我安插的卧底早就将黄金掉了包。几天后我假借钱庄修葺之名,将黄金置入箱柜椅凳中移入庄内,欺骗旁人耳目。但千算万算却没有想到你会在那天出现,找我帮你去查劫金案的去路。不过这样倒省得我绕弯子,干脆将计就计将汇泉行行动一事透露给你。只是那时候黄金早被掉包了,六扇门拿到的当然是假的。事情就是这样。”言讫,仰头一杯冷酒下肚,连连咋舌。
      追命闻之,苦笑不已。李坏啊李坏,你到现在都还想瞒我。“其实事情还没有结束,你更没有想到六扇门竟抓捕了林泉,他不单供出了赵璟,也供出了另外一个人,而那个人就是你。我说的可对?”
      李坏皱了皱眉,不自主的低下头去,笑出声来:“呵呵,原来你都知道了。”言语间却分不清是嘲弄还是自嘲。
      “那上元之日相遇一事也是你的安排之中,可是的?”追命还在笑,笑得李坏毛骨悚然。
      他微微颔首,只觉得腹中撕扯着咆哮着搅作一团,一搐一搐的疼痛活活要将他逼疯。
      “好!”追命一掌拍上桌案,“我问你最后一件事:那些军饷军备到底去了何处?”
      李坏一惊,抬起头喝道:“追命,你别拦我!”右手指缝间拈出一把三寸七分的飞刀。
      “对了对了。”追命挑起眉笑着,一拍额头诧道,“差点忘记你是小李飞刀的传人。例无虚发,也不知我能不能躲过。不过今天,你,三爷我是拦定了。”
      耳,没有吵闹。
      眼,没有喧嚣。
      嘴,没有言语。
      李坏阖上眼,飞刀出手。他不想要这个结局也不敢面对这个结局。古老的铜器发出浑浊声响,铿锵落地,惊起一室风尘。他睁开眼,追命已经不见了,只留下一柄折断的飞刀与一枚断裂的铜钱。俯身拾起两物,端在手里竟不知当哭还是当笑。这枚上元之日故意丢下的铜钱,自那时起就注定了二人日后的爱恨纠葛,缘起缘灭。
      原来我们都是池中鱼、笼中鸟,早就逃不开了。
      他觉得自己是当笑的,便咧开嘴笑了。笑的干涩,笑的空洞,笑的张狂,笑的无望,笑的凝声哽咽,笑的撕心裂肺。更无端忆起那人的笑容,如今却是怎的也见不着了,徒有落寞万千。他感到有什么东西在悄然流逝,亦如岁月,一去不返。
      空有回忆,打乱缠绵。
      李坏开始发现自己错了,他一直以为他们是一种人,都刀枪不入水火不侵,可以泰然于世不泣离别不诉终殇,但他终是做不到的。他高估了自己,亦低估了追命之于他的存在。他曾经妄想把自己的名字刻进他的骨头里,却从没有料到“追命”二字,也如针扎一般,一起一落都刺穿着自己的身体,都刻在心上最脆弱的部位,教他有生之年,再也逃不开、抹不掉。
      他后悔了,点点的刺痛绵延不断,终于让他不堪重负的伏在案上。曾经想要用心去保护的人,曾经想把命都交给他的人,曾经想要紧紧抓住抱住不放手,无论生死也不能将他们分开的人,却被他伤到了——一柄飞刀正正砍上心口。
      窗外传来歌坊女子和了幽咽箫管的曼唱:
      ——去年花不老,今年月又圆……
      ——莫教偏,和月和花,天教长少年……
      竟不觉听得痴了,过了半晌才记起自己已当离去。天色还未完全黑透,疏星几点,曲岸两弯,一江春水如练,寂寂东流去。街两边的灯火渐渐点了起来,玲珑灯影轻晃,映上微明的夕照,洗尽铅华。那女子又转了调子继续唱着:
      ——谁还记、桃花笑面门前,夜微凉、吹乱半沓前篇……
      ——看从头、愁浣鲜衣怒马,华裳褪、谁忆风流少年……
      我欠他一个说法,如今便一发都还了他去。

      神侯府,小楼。
      一位不速之客。
      无情很清楚,该来的终究会来。扑鼻的酒气淹过小楼的素雅沉香,他将分开的手指一一合拢,低下头思量片刻,恬然而语:“李二公子深夜至此,有何见教?”
      李坏昂首,坦然一笑:“不敢当。李某是来投案的。”
      无情先是一愣,继而又变得淡然不惊,像是早就料到一般轻笑问道:“素闻李二公子以侠正名,以义立身,一柄小李飞刀著于天下,今来投案敢问所犯何事?”
      “吾罪有三。其一,出手杀人嫁祸于他;其二,篡谋社稷陷害郡王;其三,私通罪犯沽贩军饷。只触其一已是罪不容赦,如今三罪并罚,无情总捕,你何必犹豫。”
      无情颔首:“不错,罪名尚实。不过,你有三事言之有误:第一,汇泉行上通高官,鱼肉百姓,你杀的是当死之人,实则为民请命;第二,北定王赵璟意欲叛国夺位,你虽设局请君入瓮,却是助朝廷除害;第三,北方之战宋军孤立无援,你以一人之力挽颓势于倾倒,安定宋室江山。功过相抵,你何罪之有?”复抬眼见李坏一脸惊愕,顿了顿,续曰:“其实追命早就知道了。他确实怀疑过你,不过最终还是拗不过自己的性子执意成全你去,否则那晚他也绝计不会将五万两黄金全部交与你。你说他智计也好,痴傻也罢,追命始终是追命,你我皆不及他的通透。有些事他不说,不代表他不知道,更不代表他不懂,也正因如此,他才会给自己选择如今的这条路。这场局里,你在赌,他亦在赌。你赌的是天下,而他赌的是人心。”
      “但我最终是赢了天下,却输了他。”李坏渐渐笑了,眼中却黯然蒙上一层阴翳。
      无情笑道:“人与人的关系很谑画:有的相见恨晚,有的相见恨早,有的根本不该相见,有的该相见却缘悭一面——阴错阳差,想见却再也见不到了。人是很脆弱的,犹豫、背叛、意外,转眼就会形同陌路,一转身可能就是一世。到后悔之时,感叹、无奈,又于事何补。李坏,若不能挣脱一切,你才是真正输了。”
      李坏怔住了,良久,猛然向后退了一步,躬身而拜:“无情总捕,多谢了。”言讫,不管不顾的冲了出去。
      他需要的不是一个说法,而是一个结局。
      “羁于红尘,超然物外,不愧是无情总捕”
      “不请自来,帘外偷听,果然是神通侯。”
      “呵呵,总捕过奖。”
      “侯爷亦是言过其实。”
      二人拱手相视而笑。
      “没想到转了一圈又回到当时的情景。一个屋内,一个树梢,真当说一句人生如戏。”方应看倾身滑到碧梧枝内,夜露沾身,却难掩贵介如兰。
      “确实。我始终记得那日你问在下‘值与不值’一事。”
      “哦?可有答案。”
      无情淡淡笑道:“追命帮我回答了。如今也换我问你一句,你这般究竟值与不值?”
      方应看一愣,禁不住挑起唇角:“方某愚钝,还请总捕言明。”
      无情拾起案上两页信笺,悻然而语:“湖笔,端砚,宣纸,徽墨。整个汴京城里只有侯爷有这等雅兴了。”
      “原来你早就知道。”方应看讪讪而笑,抬手抚平眉间两道沟壑,“李坏够狠,连我都算计了进去。”
      “可侯爷始终算计了天下,又何必自谦。”
      方应看朗声笑道:“无情总捕言笑了。其实方某也很诧异,素来狠心淡情的无情总捕,何时做起了这等买卖?”
      无情浅笑:“说到底,成某终是尘世中人,自然要理会尘世中事。其实名利都是虚幻的,只有自己的心才是最真实的。与他们二人相比,竟觉得你我皆俗不可耐。”
      方应看听着无情的话渐渐笑了,眼睛眯成一个好看的弧度:“既然方某亦是俗人,俗人便不必做圣人做的事。我素来不会做亏本的买卖。这次的人情我可要讨回来。”
      “哦?怎个讨法?”再一回神,方应看已飞身落到屋内,一双星目精光未敛,笑而无话。
      窗外晓风惊月,流水花开。

      当李坏立在青棠荫下时,他才恍然发觉自己确实不够了解追命。没了钱庄,没了神侯府,没了长乐酒肆,所有的一切便都成了幻象。他终是没有寻到他。迟来的酒劲泛起,汹涌而至,教他颓然倾倒,昏昏噩噩的阖上眼,一枕黄粱。
      原是梦里难分,醒时难会。
      林间夜风清啸而来,李坏打了一个寒噤从梦里挣醒。睁开眼,朦胧间,他真的看到那个白衣红裳的俊朗青年站在他的面前,一双笑眼晶亮的看着他,朝他伸出了手。
      “这位兄台,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为赋新词上层楼,
      且将爱恨从头说。
      一壶浊酒,
      二时清醒,
      三分买醉。
      昔他乡野鹤,
      犹羡南柯。
      梦故里,
      百年江湖,
      一叶扁舟。

      【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洞仙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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