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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念周郎】 ...

  •   那晚,追命第一次发觉,人生于世,能丢开世俗,摒弃恩怨,忘掉是非,不理对错,真真正正的醉上一场,当真困难的紧。夜里凉风丝丝浸入心肺,冷酒一杯杯的下肚,却是愈发清醒。想记住的,模糊不清,想忘记的,真切分明。
      本是千锺难醉,只愿此生不醒。
      已是——至极。
      一个人在路上浑浑噩噩的边饮边行,喝过酒肆,喝过御街,喝过鼓楼,喝过白虎桥,喝过百花苑,这才记起自己当回去了,又迈开步子循着灯火往神侯府走去。
      入了门,早是身体打晃,步履蹒跚,满头烟霞烈火。置酒坛于庭中石案,踉跄的坐上青石椅凳,思量许久,这才记起拍开坛口封泥。清亮的酒水入眼,一波波的漾开,追命没来由的怔住。错教双鬓受东风,人生何事缁尘老。恍然记起年少时听过的弹词,此时此刻,却像入了魔道一样,腐了心,夺了魂,蚀了骨,模糊了血肉,直教人遍体鳞伤。醉吟繁星,当歌月下,相携古道,伛偻天涯……一出出,一幕幕,一时间皆好似前尘旧梦,谈笑风生中都成了过往,便突然觉得自己老了,老到连心肝脾肺都没有一丝生气,一发的全都醉了。
      就是这样不着边际的念着,喉咙里发出几声喑哑,便是笑出声来了罢。此生谁料,都道现世苦楚,多的是身不由己、无可奈何。他从前不信,如今却是信了,只剩得夜夜除非,短梦难寻。其实,有些事情他并非不懂,而是不曾亦不愿去想罢了。人生于世,终究是难得糊涂。
      真道天意弄人。
      追命思量着,若这样一直喝下去,醉死在一泻清波中也好。最差好歹能留下个酒仙的诨号供后人调笑。可那喝惯的女儿红却变了味道,辛辣酸涩,教人无法入喉。思来想去,只得用手沾了酒水在石桌上胡乱涂抹。横竖撇那,良久,才默然发觉,浅浅深深,或浓或淡,字里行间只有李坏二字。心下一颤,仿若被什么毒物咬到似的,抬手倾一盏冷酒,湮没了桌上的呓语。
      确是当醒醒了。
      回身抓起枯败的竹竿,凌乱而舞。
      ……
      听江湖、夜雨十年灯,孤影尚中州。
      对荒凉茂苑,吟情渺渺,心事悠悠。
      见说寒梅犹在,无处认西楼。
      招取楼边月,同载扁舟。
      明日琴书何处,正风前堕叶,草外闲鸥。
      甚消磨不尽,惟有古今愁。
      总休问、西湖南浦,渐春来、烟水入天流。
      清游好,醉招黄鹤,一啸清秋。
      ……
      舞罢醉影,酒醒七分,忽闻零星鸣掌。
      “师弟的身法当真如泼墨山水,点染云烟。”
      追命心头一惊,悄然回首,冷月流光处是单薄傲然的身影。说不出的清冷味道,混着泪竹特有的气息,汇成无人能懂的馨香。
      “大师兄……”低头喃喃唤了句,转身要走。
      无情见追命有意躲闪他,无可奈何的笑了,淡淡问了句:“追命,什么时候你我之间变得如此生分,连一句话都说不得了?”亦不再说话。
      追命听他言语间甚是落寞,胸口一紧,伫了足,尴尬回道:“师兄说的是哪门子的话……”重又低头目光不自觉得溜向别处。
      “你有心事。”
      “没有。”
      “你在骗你自己。”
      “没有。”
      “你总是这般嘴硬。”
      “没有。”方说完自己却先笑了,笑自己挣扎在这只言片语之间,到底有何意义,又赶忙道,“大师兄还是别问了。我是庸人自扰,你听了是徒增烦恼。我若是说与你听,也恁地不近人情了些。不提也罢。这夜里凉的很,我还是先送你回房去罢。”言讫,回身去推轮椅,却被无情落指扣住了手腕。
      “追命,你是在逃。”无情蓦然抬起头,怔怔对上追命明悟世情的双眼,竟发觉他的眼中有什么敛下去,再敛下去,汇成一股无人能懂的寂寥。他感觉得到追命在颤抖,感觉得到他的气力在被一丝一丝的抽干,才发觉自己对于他,素来严厉了些,不由得歉然。
      “当真什么事都瞒不过师兄。”追命颓然向后踉跄几步,别过头勉强笑道,“你说当一个捕快有什么好,每天一睁眼就要面对那些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再一个不留神,丢了乌纱,掉了脑袋,脖子上碗口大的疤。我直想丢下这些烂摊子走个干净,去做小贩,去做农夫,去做最平凡的那种人。我真的累了……”说到后来,竟渐渐没了声息,徒剩满园寥落。
      无情阖起折扇,静静凝视着自己的手指:“追命,这个走字无从说起。你大抵只是有了顾忌,抑或是,有了牵挂……”复抬起头,拍打着他的手背,笑道,“我们师兄弟间好久没有这样谈天了。今晚,难得陪你喝酒。”语罢,伸手去探石桌上的酒盏。
      “大师兄,好端端的喝什么酒。那些乌七八糟的东西岂是你碰得的,总归是身体要紧些。”追命一急,半掩上身,将桌上的酒坛酒盏捂得严严实实,又回过头对无情打趣道,“你说得对,酒让人愁。什么共君一醉解千愁,什么举杯消愁愁更愁,都是假的!酒在肚子里,事在心里,中间总好像隔着一层,无论喝多少酒,都淹不到心里去。那愁不多也不少,全在这里。”追命指了指自己的心口,仿佛那里没着没落的,一片空白。
      无情缄默而闻,不觉浑身愀然。抬指沾着杯中酒水,一字一划于桌上写道“秋心”二字,惶惶而语:“万古长空,一朝风月。世上本无愁绪,世人又何必给自己套上些堂而皇之的镣铐,徒增烦恼。人道不常而天道恒在,孜孜以求,轮回往复,皆不过一瞬踯躅。追命,一个愁字可是太重了些,你哪里当得起。”
      追命拾坛独闷一口,蹙眉苦笑道:“大师兄,咱们做捕快的,职责就是查明真相,还世间一个清明。可是这次,为什么我越接近真相,就会越发觉得胸口被人用刀子剜去一块?之前你不让我查,我还和你置气,现在才发现,我分明是在画地为牢。那时我只顾着一门心思往前冲,真是傻的透顶。”遂仰头又浮一大白。
      无情浅笑,怕他胡喝海灌伤了自己的身子,拂袖扣住了酒坛。从头至尾,终是瞒他不住:“追命,须知你不傻,只是不明了,这个世上根本不存在什么真相,你不需要费尽力气去找寻。我们终不能改变这个世道,为何不忘了那些个无可奈何?你是聪明的,唯独不晓得体恤自己。”
      “一个忘字说来轻巧,做起来谈何容易。师兄莫说我,换做你,你可能放下?”
      无情被追命问得一怔,摇了摇头,唇角平添几缕戚清:“追命,事到如今,纵使我想放下,天下可又允许我放手而去?你该晓得的,选择了这条路便容不得你要回头。师兄弟十数载,我只是不愿见你如我这般作茧自缚。有时候,能抛下的便抛下罢,但该抓住的,别放手,否则后悔时想再活一遭,再盼一次缘分,又要等多少个劫数轮回。以前的追命可是不识愁苦的,旁人羡煞,如今你又何苦给自己安一个天大的幌子来骗自己。”
      “呵,师兄说的是。近日我也常思量,以前那个顶天立地的追命去哪里了?那个问心无愧的追命又去哪里了?其实我一直在我这里,哪里都没去,只是我遇到些事情想不通罢了。我自诩阅人无数,心明眼亮,如今终是被人算计了去,做了些糊里糊涂的事。枉我还推心置腹、直教死生,当真不值,不值……”脑袋郁郁的晃了晃,后背抵上冰凉的石凳。任那彻骨的冰凉沿着脊背游走全身,凉透指尖。
      “其实人生在世,最重要的不是对得起天下,而是不要对不起自己的心。你只问自己所行之事值不值得,可又曾想过自己愿不愿意。你既是心甘情愿的,那值与不值又从何说起?”都道无情,岂曰当真无情。“说到底,人生终是虚幻一场。你所争持的终究会成为过往。你若以为那是真的,你就会痛苦;若你知道那不过是浮世虚与,你就能解脱。追命,如果你不敢面对你自己的心,你将会一直孤寂着,永远找不到能依托的东西,除非你放弃自己。”
      追命闻言,半晌无话,忽仰头将坛中酒水一饮而尽,摔碎于脚旁,起身便走。
      “追命……”
      “大师兄,我决定了。即使要上刀山,下火海,闯十八层地狱,入万劫不复,我也要用我自己与他赌赌看。看看这世间还有没有天理,人心还分不分善恶;我见到的是真是假,我所做的是对是错。哪怕最后我输了,输到一无所有,大不了还他一颗心一条命去,我心甘情愿,到头来也不枉我追命一生走这一遭。你说得对,我当相信自己的——我没有看错人!”
      是生是死,管他的。
      是对是错,管他的。
      是真是假,管他的。
      便是信了、认了、由他去了!
      只要我还在这里,足够了……

      三日后,长乐酒肆。
      照旧是同样的光景,同样的位子,同样的酒水,却换做那位白衣红裳温润如玉的俊朗青年在等人。两坛花雕,两坛女儿红,八分热,一等便是三个时辰。桌上的酒温罢凉透,凉罢再温,终教他明了,那日李坏在这里等他,原是怀着是这般情愫。
      当时他在赌,如今自己又何尝不是。
      “店家,两坛花雕,两坛女儿红,还是老规矩,八分热。送到先前窗边的座位。”
      追命乍然一惊。
      “这位公子,真是抱歉!那窗边的位子早早儿的就被人占上了,说是等人。人家是官家,我们这种小老百姓得罪不起。您还是另择它坐罢。实在对不住了。”
      那人微微颔首,悻然转过身去,猛一抬头,正好对上了追命如黑曜石一般坚定的目光,竟愣愣的呆立在原地,再挪不动步子。却是追命看着他痴傻的模样先笑出声来:“怎的还不过来坐?让我追三爷白白等了一个上午,一会儿定要罚你!”说着,冲他扬起手中的酒盏,一饮而尽。
      李坏见他这般,揉搓着双手呵呵笑了,捡了追命对面的位子坐下,拱手道:“小人何德何能,竟劳烦追三爷在这里等我,当真折煞我了。”
      追命一撇嘴,连摆手道:“呸呸,什么折煞,说话也不挑些吉利的,满口胡言乱语!你说过,你一次,我一次。咱们算是扯平了。”即抬手取了炉上的酒递与他。
      李坏喝了一口便撂下酒盏,咂了咂嘴,道:“追命,此时我是不是当说一句:这酒被温的时间过长,想是你等的人一直未到,酒凉了热,热了却凉,已失了原有的口感。是也不是?”话音将落,两人皆伏案大笑不止。
      “你原来记得这般清楚!”
      “你也不赖啊。你刚进来的时候,我还教这世间又生出另一个追命来了!”
      “在我看来,一个追命就够了,要是有两个还不得天下大乱!
      “诶诶,别光顾着说我。要是有两个李坏,也一样!”
      这两个人但凡见面,嘴上便免不得磕磕绊绊吵闹一番,把平日里的机智稳重潇洒万千全丢个干净,剩两个孩子笑得毫无心机,没有防备,只争这片刻忘却烦扰的时光。
      “好了,别笑了。咱们两个这样让店家怎么开门做生意。”追命揩去眼角笑出来的泪一把扶起李坏的肩头,却见他也是笑得涕泗横飞,眼泪直流,差点一个没忍住又笑出声来。
      “对了对了,好歹你提醒我,恰有要事要与你说。”
      追命一听这话,当下来了精神:“嗯?可是我让你帮我查的事有了眉目?”
      李坏挠了挠后脑勺,喃喃道:“是,又不是。”
      追命闻此,似半恼挪揄道:“你小子在这个时候还与我打哑谜。有话快说,要不我可走了。”
      “啧,又没说不告诉你,看你猴急的。你可听好了,这几日我虽没从黄金一案中打探出什么线索,却意外听到汇泉行将于明日送一大批金银入京。即使摸不清数目,想也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行动的时间定在子时三刻。你不一直叨念着要把汇泉行端了,这次怎样?”李坏别过脸,冲着追命坏坏的笑了。
      “李坏,真有你的!这都能让你扒出来。”略一思忖,又道,“既然如此,那就送佛送到西,劳烦你明天深夜与我走一趟喽。”
      “三爷哪里的话。这等小事,李某责无旁贷。”
      追命望着他眉开眼笑:“别恁地光耍嘴皮子。念在你办事有功,今天便不罚你酒了。不过……”一双星目直勾勾盯着李坏溜溜打转,见他还没有醒过闷儿来,脚底抹油,再一转眼竟消失的无影无踪,“记得帮我付酒钱!”
      李坏听闻他留下的话语,耸耸肩,摇着脑袋无奈笑了。这个人,怎么生得如此古灵精怪。
      算了,认了!

      翌日深夜。
      子时三刻将过,南薰门外已是灯火通明。汇泉行此行人马,全部落网。
      “追命。”
      “李坏,怎的了?”
      “刚才我让手下的人点过了。汇泉行押解来的黄金,不多不少,正是五万两!”
      “五万两?!”追命浑身一滞,忙回身翻开一旁的朱漆木箱,见上面一层黄金底部果然刻有篆体北定二字,不由得长长吁了口气,“李坏,叫人把这些箱子封了,先送到广道钱庄。现下夜深了,我明日带六扇门的人前去查取,这样可好?”语罢,回过头冲他轻巧而笑。
      李坏被火焰熏得挣不开眼,模糊中只看见那个站在人群中孑然一身的人儿对着他笑了。
      那一笑,亮若羲和。
      此时此刻,没有人会料到——第二日,原封未动的木箱内黄金却被调包,唯剩一层璟王府的赃款,余下的皆为仿造,以假乱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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