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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第七十一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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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强迫下,北斗的伤病肉眼可见地好起来了。杀死柴田义和的日子一天天近了。
北斗告诉我,当年柴田强娶德子,不出三天就把她关在京都的老宅中,不许任何人靠近。柴田只有见杀手的时候才会回到那里,他比任何人都要忌惮德子。
原来德子就在离家这么近的地方待了十四年。
“那间房几乎没有人在,北川德子被他们关在阁楼上,每天有人定时送饭。柴田不在的时候,守卫非常松散,要进去不是难事。不过我倒是听到了一些风声,下人们说阁楼上的夫人是个疯女人,一身传染病还跟别人有染。我是亲眼见过北川德子的,她根本没疯,装疯卖傻是迫不得已。我提前跟你说清楚,之后不管别人怎么评价她,你都别放在心上。”
出发前一天,北斗从沙发下面的箱子里倒出十几把手术刀,仔细更换了了每一把的刀片,还抓了一把鱼钩塞进包里。
“现在的杀手都用这个?”我问她。
“报仇和杀人还是有点区别的,一个注重过程,一个注重结果。”
我想起那个被她切得东一块西一块吊在门上示众的服务生,莫名感觉脖子凉凉的。
把事情交代给露娜,我们就正式出发了。露娜搞来一辆不起眼的旧车给我们,毕竟开豪车去杀人跟把“我是杀人犯”写脸上没区别。与此同时我们也得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新的咒灵现身了——手执旌旗的骑士立于战车之上,制衡了所有人的力量。而这位骑士的代言人,竟然是那晚被诸多势力裹挟的打工狂魔天野景晴。
针对天野的处分还在商讨中,咒灵展现出的力量是迄今为止最特殊的,能吸纳为友方自然是最好的结果。自咒灵爆发,露娜便失去了天野的动向,没人知道这孩子藏在何处。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天野的咒灵并非直接杀伤型,只要不刺激到她,一般不会带来毁灭性危害。
天野的事暂时搁置了,就让露娜一个人头疼去吧,我现在只关心一件事——让柴田义和不得好死。
鉴于北斗已经和柴田一刀两断,京都老宅作为曾经的会面之所想必发生了变动,但凡有点脑子就应该考虑过谈崩的杀手来寻仇。所以我们提前三天抵达京都,监视老宅的人员重新计划潜入路线,而且还要想办法把柴田引过来。
“全杀了就不用潜入了。”北斗说。
“杀就杀吧,那也得有个先后顺序吧。可能的话还是希望你留点活口……”
“如果我是你,造谣污蔑北川德子的人一个也别想活。”
我在小学的时候搬出北川家,住在老师家里,一直到高中毕业。老师工作很忙,回家的时间非常少,少年时期我几乎是一个人度过的。接下来三天我们打算在老师家暂住,这是最合适的落脚地。当初为了远离北川家,老师选房刻意避开了繁华地区,就我上学而言,其实还挺方便的。春秋的时候骑车,冬天坐巴士,时间没有很紧张不必早早起床准备便当。社团活动结束之后去学空手道或者跟老师的朋友学习歌舞,抽时间偶尔来打工,晚上做完功课就对照老师给的计划表练习舞台表演……高中毕业才几年,这些融入日常的小事感觉上已经离我很远了。可能还是因为没有朋友吧。
“我家在西阵那边,挺不好找的,开一下导航吧。”
“用不着,京都北边我很熟悉。”
“是嘛……以前来过?真亏你这么久还记得路。”
“早是很早,这地方对我非常重要。抛开结果不谈,算是为数不多的好回忆吧。好回忆才记得久啊。”
“我很小的时候跟小初和德子去过一次宫古岛。以前的事我忘记了很多,唯独忘不了跟她们在一起的那几天。”
我打开车载CD,沙哑的女声在车厢里浮沉,唱着听不懂的语言。北斗说是沈雁秋故乡,也就是香港的方言。
我蜷缩在副驾驶,看国道两侧的银杏叶掠过车窗,像时光的碎片簌簌坠落。鸭川在暮色中泛着铅灰色的光,对岸的下鸭神社朱柱风中发抖。
转入西阵南时,暮色正为町屋的格子窗镀上锈色。曾经鳞次栉比的西阵织工坊如今半数拉下卷帘门,褪色的 “机杼百年”招牌在风中吱呀作响。新修的玻璃幕墙公寓倒映着残阳,与天空融为一体。
北斗停下车去买水。自动贩卖机闪烁着冷光,枫叶包装的喉糖孤零零悬在出货口,像被遗忘的贴纸。对面是一家倒闭的文具店,橱窗里积着薄灰的樱花橡皮仍在原处,玻璃上贴着泛黄的 “新品到货”字条。我看见店主老爷爷的身影在隔壁町屋的玄关一闪而过,银发在夕阳下泛着霜色。
她靠在车门上,捏扁了手里的易拉罐,忿忿地指着街边一处空地抱怨道:“我记得这里。八年前,有一群小混混揍了我一顿抢了我的东西。”
“八年前……还有这种事?那最后抢回来了吗?”
“一把钥匙罢了。有个人说会帮我要回来,让我第二天在这等她。结果她没来,我淋着雨等了一天一夜。”
“傻瓜,别那么相信别人,别以后被卖了还帮人家数钱。话说谁带你来日本的,一天一夜不回家大人不会着急吗?”
“我也不清楚当年发生了什么。当时我无家可归,没有固定监护人,莫名其妙就被剧团的人弄到日本了,然后莫名其妙被□□绑架,最后莫名其妙叫小混混打了。我现在还很生气,不过忘了就忘了吧,不是什么大事。”
“这是能随便忘记的吗!”
“你最没资格说我。”
“具体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每天放学都会经过这里。”
“夏天吧,初中生放暑假前一个月左右。”
暮色中的老宅静静矗立,玄关的水引绳装饰褪成浅褐色,在风中轻轻摇晃。我们沿着河岸走向去,京都御院松林沙沙作响。远处岚山方向传来列车的轰鸣,那是东海道本线的班次。四年前离开时的意气早已沉淀成河底的卵石,此刻铁轨震颤的余韵里,我听见了时光锈蚀的声音。
进门后先把外套挂在玄关的挂钩上,我突然发现挂钩变低了,正上方有一小片黄色的干胶。一眼扫过去家里跟我搬去大阪之前没什么变化。老师很少回家,家里还保持着四五年前的样子。客厅、厨房和书房在一楼,二楼打通了一部分改造成练舞室,我和老师的卧室也在二楼。
长时间没人清扫,家具落满了灰。不过我们毕竟不是为了大扫除才回来的,只清理出必要的生活空间就够了。
推开窗,鸭川的风裹着银杏叶的沙沙声涌进来。台历定格在天景二十三年五月十日,这是我高中毕业离开京都的日子,看来在那之后老师就没再回来了。衣柜中,校服领口的西阵织丝线在夕阳下微微发亮。粗略擦掉穿衣镜上的灰尘,将校服放在身前比了比,映出两张重叠却不重合的脸:十五岁的我满怀期待而露出笑容,二十二岁的我被现实击溃满脸愁苦。
湿布擦过地板缝隙,我无意间暼到床下的收纳箱。收纳箱里塞满了装着糖果的玩具,便利店收银台上都会放这种玩具引诱小孩子。看着这一堆鲨鱼形状的塑料玩具,我实在想不起来自己是出于何种目的才会买这么无聊的东西,而且还买了这么多。里面的糖当然早就过期了,这些东西再留着也只会占地方,等下一起扔掉好了。
北斗打扫完楼下,捏着两块漏液的干电池上来问我怎么处理。看到一箱鲨鱼玩具,她顿时两眼放光,抓起一个按了一下顶上的按钮,一颗过期变色的糖便从鲨鱼嘴里射了出去。
“La vache!”
“你鬼叫什么?别给我增加工作量了……”
“这堆玩具你还要吗?不要就送给我吧。小时候一直想要这个,但是没人买给我。把糖换成水弹的话……”
“行啊,你都拿走。我完全不记得为什么要买这堆垃圾,难道我以前的品味这么差吗……”
有了北斗的帮助,清扫效率成倍增长,天黑下来之前就结束了所有必要的清洁工作。这家伙打扫大阪的高级公寓毛手毛脚的,到了我家怎么突然就这么上手,弄乱的东西都能物归原位,有的连我都不记得原来放在哪里。她说是按照自己的习惯去整理的,没想到和我的想法居然不谋而合。在这种地方默契大涨也太奇怪了吧……冰箱空空如也,甚至没有插电。现在去买菜倒也不晚,但我们可不是来度假的。
北斗知道我的顾虑,仔细讲解了她的谋杀计划。计划中有好几个致命漏洞,常理来看是不可能达成的,但她非说有自己的打算。我明白她是为了安抚我才临时编了一个漏洞百出的方案,以我对她的了解,柴田义和这种低级的猎物根本不配拥有一个完备的死亡计划。这种人一旦离开了走狗的拥护就什么也不是。
“你直接杀了他不行吗?”
“这是你的复仇,不是我的。亚弥……”
“你叫我什么?”
认识到现在,她一次也没有叫过我的名字。要么不加敬语直呼我的姓氏,要么连主语都不带,都不知道在跟谁讲话。虽然知道她没有看不起人的意思,但这种高高在上的说话方式和小人得势的领导真的很像,说实话我挺火大的。
“北野亚弥。咳咳,具体该怎么做都是你说了算,我只能给你兜底。”
“哦,那你别吃饭了,现在就去监视吧。”
“别啊,别生气嘛。强人所难很缺德的啦……”
“你说谁缺德?”
“我,我最缺德。好啦,放松一点吧。我杀人这么多年至今零差评,柴田家附近早就摸清了,没有适合盯梢的位置。强人所难嘛,就是逼迫别人去做能力范围之外的事。所以监视就交给我,你根据我收集的情报制定计划。这样可以吗?”
“你也有温柔待人的时候啊?真没看出来。既然没办法了,就先这么办吧。”
“毕竟这里有我为数不多的幸福。”
“挨了揍还幸福?你这人真奇怪。零差评杀手是吗?柴田可不这么觉得。”
“没关系,再过几天他就该销户……我是说销号了。”
天完全黑了下来,这里不像灯火通明的大阪,黑夜也能清楚地看到星星。我和北斗散步去了附近的菜场,看着满天繁星突然间想起了多年前去世的小狗阿里奥斯。它是怎么去世了已经不记得了,“阿里奥斯”这个名字正是取自北斗七星,这个季节前半夜是看不到北斗七星的,不过我身边不就有一个现成的吗?
她得知“阿里奥斯”是狗的名字,气呼呼地捏住了我的脸,莫名其妙的。
今天出来晚了,菜场的商贩大都收了摊,剩下几家也在陆续收拾。山田奶奶认出了我,我上中学的时候经常在她这买菜,相处得非常融洽。
“这不是亚弥吗!好多年没见了,还在外地念书啊?”
“已经在工作了。山田奶奶您身体还好吗?差不多该退休享福了吧。”
“诶,家里那几个吃白饭的还等着老婆子我养活呢,等我累死了看他们干不干活——哎呀,这孩子不是……”山田奶奶看向北斗,似乎惊讶于她骇人的身高。
“哦,她是我的同事……呃,朋友……。”
“是小妹妹吧?老婆子我还没老眼昏花,这么漂亮的女孩见过一次就忘不掉啦。时间过得真快,都长这么大了。”
不问一下年龄就默认比我小吗!我看上去有那么老?我不信邪盯着北斗的脸看了一会儿,嗯,真好看。好吧,这种呆呆傻傻的孩子看起来就不像大人,这次就不跟你计较了。连不怎么看电视的山田奶奶都记得北斗的脸,她是不是比我想象中还要出名?来华樱座真是委屈她了。
稍微聊了几句,山田奶奶把卖剩下的豆腐和裙带菜一起打包送给我。回过神来才发现还在营业的肉类店铺只剩一家海产店了。我记得这家店的老板人还不错,就是太喜欢八卦了,问东问西的非常难缠。家里没有调味品,我让北斗去买点回来,正好把她支走。万一海产店老板看见她,这不得八卦上天。
“您好,现在还有什么鱼卖?”
“您来得太晚了,现在只剩几条马鲛鱼……没看错的话,您是北川老师家的孩子吧?亚弥……吗?”
“您还认得我呀,好久不见,小柳阿姨。”
“真是长大了,大学毕业了?亚弥这么优秀肯定找到好工作了,有没有男朋友呀?”
“我那个……单身,没有谈恋爱的打算,先把工作稳定下来再说。”
“北川家的孩子真有出息,眼光就是比我们普通人家的小孩长远。”
“这倒是没有……”
“又是一个人吗?这么多年她一次也没来看过你?真苦了我们亚弥,白天想夜里想,但凡有点良心也该回来看看你。”
“别那么说她,大家都很忙,我能理解。”一直以来我和老师聚少离多,后来习惯了一个人生活,渐渐地就麻木了。老师救了我,带我逃出北川家,我的衣食住行还有学费、补习费、兴趣班她都无条件支持,每个月都打来很多很多生活费。这些钱都是她一个老人辛苦赚来的,我怎么能再要求更多。
“多懂事的孩子呀,要是我家那两个不争气的有你一半省心就好了。我女儿和你妹妹差不多大,有时间跟她聊聊,让她跟你学学。我儿子今年大学毕业,现在都没谈过女朋友,咱们是老邻居了,知根知底,你管着他我放心……”
“阿姨我暂时不考虑这些。”
“说什么话呢,年轻人还是多听过来人的话好。你现在年轻,不早点打算再过几年就没人要了。我儿子不一样,他觉得你好。咱们讲讲道理,北川老师不管你,还不都是街坊邻居相互照应?听阿姨的话,别总往外跑,在本地找个工作,以后阿姨的鱼店都是你的。”
“剩的几条鱼我都要了,天色不早了,阿姨您早点回家休息吧。”
我提起塑料袋快速离开,手机屏幕亮了,北斗发消息问我在哪。暗下去的屏幕映出我抽搐的嘴角,方才堆出来的假笑还黏在脸上没撕干净。她儿子?那个在菜场玩手机被鱼刺卡住送急诊的蠢货?五年前他冲我喊“爷给手游充了六万,牛逼吧!”,T恤领口还沾着泡面调料包的红油。
费半天话原来在这等着呢,真以为全天下的单身女人都是她家池塘的鱼苗吗?这种吸血鬼也配用“知根知底”来贴金?化冻的鱼贴着大腿渗出血水,像极了她硬塞过来的所谓好意,黏腻腥臊甩都甩不掉。
北斗买来的调味品显然超出了“家庭常备”的范围,满满一袋瓶瓶罐罐好像涵盖了市面上所有具有调味功能的液体和粉末。她见我黑着脸,顺手接过装鱼的塑料袋,像吐信的蛇一样蹭了过来。
“谁惹你了,卖你假货了?”
北斗听说了我和海产店老板之间的不愉快,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感慨道:“露娜说我现在非常软弱,还真没说错。说过克拉丽丝坏话的,不管是亚伯拉罕的人,还是露娜的人,全都死了。但我现在没有杀了那个女人的打算……我其实有些不明白,杀了她到底能得到什么。”
“只能得到一条毫无意义的血债。你这家伙的业绩不会全是靠同事的脑袋冲上去的吧……以前是怎么想的?”
“我不许别人说克拉丽丝不好,心里想想也不行。吵架是没用的,他们嘴上答应了,心里怎么想的我不知道。我只能让他们永远安静。”
“真吓人,换成我肯定躲你远远的。摩西小姐是这么教你的吗……”
“不是她教的。估计你不信,我小时候就是一团棉花,谁都能踩一脚。后来挨了欺负,有人教我以牙还牙。以牙还牙还不够,我应该收取高昂的利息,让他们只要听到我的名字就吓得屁滚尿流。”
“噗,谁家好人这么教孩子,太坏了。”
“克拉丽丝死了,我才觉得以前做了太多蠢事。每天都想着杀谁,浪费了太多时间。她最需要的时候永远找不到我……算了,人死了说什么都没有意义。”
“想当年我也是个不考虑后果就把人揍得大小便失禁的傻瓜,现在再有人那样针对我,我也没有精力闹得你死我活了。北斗,我觉得软弱不完全是坏事。该怎么说好呢,我不认为你变得软弱了,只不过比以往看得更远了。”
“如果软弱能让北野亚弥多关心我一点,我现在就可以变成一团棉花。”
“那我可要踩上去了。”
北斗突然把东西塞给我,双手揽住我的腰。失重感来得毫无征兆,塑料袋砸在地上发出闷响。她抱着我原地转了几圈,惊呼声引来了路人诧异的目光。
“你干嘛!吓死人了,快放我下去!”我捶她后背的手被握住,掌心的薄茧擦过我的手腕。从高处看着她的蓝眼睛,有一种俯视银河的新鲜感。
“这下看你怎么踩。”
我挣扎得厉害,落地时膝盖磕在阶梯上,她的手指还扣在我的腰侧。我盯着她的耳朵,突然发现曾经多得夸张的耳钉耳环如今只剩下克拉丽丝的骨头和一对蓝色托帕石耳钉——那是我前段时间补给她的生日礼物。
临街店铺的音乐里混着我急促的呼吸,沉默像块泡发的海绵,吸饱了潮湿的暧昧。她松开手退后半步,从外套内袋掏出皱巴巴的创可贴。暖黄的路灯下,我的耳尖烫得要着火。
“棉花就棉花吧。”她说话时喉结上下滚动,视线却黏在我膝盖的擦伤上。我接过创可贴的瞬间,她指尖的寒意却让空气都沸腾起来。
回到家里,我望着眼前一堆说不上来的调味料陷入沉思。和食什么时候要用到这么酸的醋?不对,这是酱油吗?
呜啊……好咸。
包装上的“中华”字样已经充分解释了原因。北斗怎么买了这么多中式调料?我不太会做中餐,成功率保证不了……
“我不知道啊,你也没说买什么,就把看起来差不多的一样买了一个。”
“我真……烧水总会吧,去烧点水,我煮味噌汤。”
“用哪个锅?”
“雪平……哦,就是你手里的。”
北斗熟练地打开厨柜拿出雪平锅,奇怪,她怎么知道锅的位置的?
我处理好鱼肉,北斗将切好的豆腐和裙带菜扔进汤里。她戳了戳不太新鲜的鱼肉,问我能不能做成炖鱼。
“我没怎么用过中式调料,煮出来八成不能吃。”
“我知道怎么做。”
“你?真的假的?才学会开煤气灶就能做饭?”
“我见过很多次制作流程,调料的顺序还是能记住的。”
“这有什么用啊!”
在她的坚持下,今晚的主菜就决定是炖鱼了。她自告奋勇要亲手做,我生怕她炸了厨房,紧盯着她的一举一动,随时准备泼水灭火。
从拿起锅铲的瞬间,事情就开始不对劲了。这人好像在践行某种神秘仪式,毕竟正常人不会用锅当量杯,往焦黑的鱼身上浇下小半瓶咸到发苦的酱油。
“八角?要放几颗?”她不知道八角的日文,用中文读出来的时候我根本没反应过来。北斗的声音混在油爆声里,左手已经抓了把形似星星的香料。我数到第七颗时终于忍不住喊停,这足够居酒屋煮整桶关东煮的用量,此刻正天女散花般落进巴掌大的煎锅。
当北斗把白瓷勺插进味精罐挖出雪山状的一坨时,我终于理解为何中国超市卖家庭装味精
——那勺尖颤抖的晶体足够做十人份的蛋炒饭。而所谓“少许料酒”,实则是这傻子拎起清酒对着锅底画了个完整の字。
“该收汁了吧?”
我看着看着快被酱汁淹没的炉灶,话音未落就见北斗举起整桶矿泉水。水流冲散焦糖色泡沫,半条鱼尾顺着汤勺浮起,让我想起新闻上飘在水里打了马赛克的浮尸。
这还不是最糟的。北斗先往冷锅里甩进整段大葱,才拧开燃气阀点火。本该腌鱼的姜片,此刻正插在烧焦的鱼眼里假装造景。她念念有词地说着“文火慢炖”,无处安放的左手调已经最大档,而右手举锅盖当盾牌。
我盯着盘子里那坨焦黑的不明物体,本着对食物的敬意,闭气咬下一小块。霎时间,咸、苦、腥在口腔对撞,酱油的苦咸混着鱼腥直冲天灵盖,未化的味精颗粒在舌苔上噼啪炸开。我捂住嘴冲向洗手间,恍惚间看见青骑初在黄泉比良坂朝我招手。
最终,在本人超绝的随机应变能力与高超的料理技术共同加持下,这堆“生化武器”虽然味道诡异但至少吃不死人了。可喜可贺,可喜可贺……个鬼!她是玩爽了,遭殃的是我啊!
没救了,要不给她报个班?我要是哪天暴毙了,请奉行严查她家厨房。受不了了,给我滚出厨房,滚得越远越好!
我吃出痛苦面具了,她却好像对这坨东西非常满意,老老实实全吃完了。
“你不用勉强自己,不想吃可以不吃。”
“不会啊,我觉得还可以,不吃就浪费了,你不也白受那女人的气了吗?”
“你的味觉是不是坏掉了……”
“我的咒灵,也就是我的老师,生前厨艺和我一样好,经常把我当垃圾桶。后来有人按照我的描述复刻了这道菜,虽然完全不懂,但是比老师做得正常太多了。你做出来的味道就和那个差不多。我不讨厌咀嚼回忆的感觉。”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我是不是该心疼你一下,能长这么大简直是生命的奇迹。”
诡异的酸味在口腔里留存了很久,我光是刷牙漱口就去了五次卫生间,拼尽全力无法战胜只好放弃。这股怪味恶心之余居然有一丝熟悉的感觉,好像在很久之前就已经污染过我的味蕾。估计是太恶心,我的大脑自动屏蔽掉了相关记忆。希望睡一觉起来就能忘记。
我瘫在沙发上不想再动一下,北斗却精神百倍,甚至在帮忙收拾家。不一会儿,她抱来一个大箱子,抽出其中一张光盘问道:“这些都可以看吗?”
箱子里装满了老师和我收集来的世界各地音乐剧舞台录像,种类繁杂,有的我都不一定看过。
“录像带没机器看不了,CD和蓝光碟都可以看。”
“好我下班了。”
“本来就没人逼你上班啊……”
她扔下做了一半的家务,把手里的光盘放在一边,又从成堆的光盘里翻出来一张。关灯、拉下幕布、打开投影仪,北斗坐在我脚边,脑袋轻轻地搭在我的膝盖上。
演员尖利的嘶吼冲出幕布,这句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台词瞬间唤起了我的回忆——不久之前我还在海音寺正仪的晚宴上出演了这部剧。八年前由莫比乌斯与奥地利演员合作演出的《伊丽莎白》一经上演就在业界引起了轰动。因其过高的完成度,很多参演的小配角在多年后出人头地,其中就有当时年仅十五岁的摩西小姐。
这场出演死神的赫利俄斯的首席喀戎先生。我对他本人没有兴趣,偶尔想起来多半是因为要和摩西小姐他们合作。喀戎是北斗的培养者之一,两个人的本名都是谜、个子高得离谱,长相也颇有相似之处:遮住上半张脸,大概没有人能分辨出谁是谁。要不是事先知道喀戎只有三十多岁,我真的会以为他们是亲父女。
身高将近两米的喀戎蹲在饰演皇太子鲁道夫的小孩身边依旧是一坨庞然大物,听着孩子委屈地唱着:妈妈,你为什么不回来……面容慈悲,眼中却没有一丝笑意。
小朋友清澈透亮的声音与漆黑的舞台形成鲜明的反差,冥冥之中似乎也预示着皇太子死亡的命运。这孩子的歌声仿佛有窥探人心的魔力,仅仅是听着就如同被拖上舞台,与他身份互换,切身感受到儿童的孤独与悲哀。
这个小演员长大以后绝对是不得了的明星。
我被感动得哗哗流眼泪,不由地感叹道:“这孩子真厉害,失去母亲的感觉演得这么真。”
“这还用演?”北斗抬头望着我,这张幸灾乐祸的脸与幕布上小鲁道夫懵懂但凄苦的侧脸完美重合,“我本来就没妈。”
“不是……你等一下……”我的眼泪突然就流不出来了,“你说这个小孩是你!?”
我暂停录像,不停低头抬头对比这两张脸。北斗这张脸去掉疤痕再等比例缩小几岁……逗我玩呢?真是她!
“诶……都认识多久了,居然连我都认不出来,好伤心呀。”
“不对,不对!那么可爱的小朋友怎么长成现在这鬼样子的!”
“现在就不可爱了吗?”北斗抓住我的手腕,把下巴搁在手心上,委屈巴巴地看着我。
“你就装吧。”她哪是小鲁道夫,死神见了她都要夹着尾巴逃跑。
“小时候的我和现在的我,你喜欢谁?”
小时候像天使一样,可可爱爱的。长大的这个坏得往外渗黑水,和人事沾边的是一点不干。当然她也没把我当人。
“同样的问题,我送给你。”
“我喜欢记忆中的北野亚弥。”
“你耍赖。每一秒都在成为过去,从你认识我那一刻起,记忆就产生了。”
北斗若有所思地对我眨眨眼,起身搬开茶几,然后突然把我拉到地毯上。她像玩布偶似的摆弄我的四肢,让我靠着沙发下部张开手臂,接着顺势半躺在我腿上。
她后脑勺压在我的大腿根上,本该合身的睡衣正从消瘦的肩膀上滑落。
“妈妈你在哪里,你可听见我呼唤?”她忽然夹起嗓音模仿年幼的自己,发梢扫过我裸露的膝盖,洗发水的苦橙香混着烤饼干的香气漫上来。我下意识去拨她黏在颈间的碎发,指尖触到锁骨窝积着的细汗。
她蜷起的脚趾无意识蹭过我小腿肚,我死死咬住口腔内壁的溃疡,血腥味混着她洗发水的苦橙香,在舌苔上酿成奇怪的甜。
当小鲁道夫从大臣手中逃脱时,她打了一个哈欠,翻身的动作让睡衣下摆卷到腰间,露出了单薄的腹肌。空调风突然变得很具体,具体成她耳后绒毛拂过我手背的触感。今天回家路上,她一直用这里蹭我的手。
“换下一部吧。”她把下巴搁在我脐部说话,呼吸透过棉质T恤粘在皮肤上。
“还没看完呢。”
“我的部分就这些,其他的没必要看。”
“给我尊重一下你的前辈啊……”
“没关系,下一部可以看全场。”
我伸长胳膊去够遥控器的动作,她潮湿的后颈正好完全贴住我大腿内侧。宽松睡衣下的肌肤比医用冷敷贴更冻人,我僵直的后颈渗出细汗,慌乱缩腿的动作让遥控器滚落。
她嗤笑的气流拂过我的小腹:“紧张什么,被喀戎丑到了?”
我盯着地板上交叠的影子,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手掌正悬在她腰窝上方——她现在毫无防备。她忽然抓住我手腕按在自己肋骨上,那里什么也没有,安静得仿佛另一个世界。
“还是我好,你的心跳会吵到别人的。”她说话时睫毛扫过我光裸的小腿。我小腿上的旧伤疤突然开始发痒——是那天夜里在医院被□□刺伤的,此刻结痂早已脱落,皮肤下的毛细血管却像感应到什么似的突突跳动。
熟悉的音乐声中,《1789》开场了。北斗饰演的主人公罗南被打倒在地,眼睁睁看着父亲死去。哪怕听不懂台词,只要看着她的眼睛似乎就能理解主人公的悲愤与屈辱。这时候的北斗更加沉稳,表演更是有了境界的飞升,已经和那个小鲁道夫判若两人了。
奇怪,我家什么时候有这张光盘的?老师从没提起过。这是我第一次接触法语版的《1789》,又熟悉又陌生。
“真年轻啊。你什么时候演的,我完全不知道呢。”
“拿奖之后演的第一部,剧团奖励我选一部自己喜欢的演。但其实我不太喜欢这部的剧情,我喜欢〈莫扎特〉。”
“那为什么还要选〈1789〉?”
“小时候和人约好看这部剧,结果我惹事耽误了时间,没能进场。后来我俩扒窗户偷看被保安赶出去了,害得人家没看成。那时候我就决定了,总有一天要将舞台中央的人取而代之,让她看上我演的剧。”
“有这种心态做什么都会成功的。你知道我的情况,为了争一口气才决定和老师走一样的路。”
“我也是为了别人才上台的。为了那个被赶走的人,也为了我奶奶。我没跟任何人说过,我奶奶年轻的时候是很有名的音乐剧演员,她先发现了我的能力,觉得我天生就该吃这碗饭。还有一个秘密,全世界只有我自己知道。”
“说来听听。”
“你猜秘密为什么叫秘密……给你泄露一点也不是不行,如果你老实交代青骑初的木雕是从哪来的。”
话说到这份上,北斗肯定已经有所察觉。当然了,我不能把一切全盘托出,一方面不想增加她的负担,另一方面也是为了保护青骑夏海和荒川泷。我隐去了注射器和那场瘟疫的事情,只字不提荒川泷。北斗听完解释,甩开搂着她的手臂,从我怀中抽离,似乎对这样的回答不满意。
她跨过我的后背坐在沙发上,突然狠狠捏住我的脸颊,粗暴地扭向她的方向。下巴阵阵剧痛,骨头都要被捏碎了,想叫她住手却张不开嘴。
“你没事就好。我后悔没有早点杀了柴田义和,要不要把你家里人也一起送走吧?哈哈,你这是什么表情?害怕?还是生气?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死了一些人,剩下来的都会被牵连。后续就是无休无止的善后工作。”
她温柔地抚摸我的脸颊,带着阴冷的浅笑:“你有你的做法,我理解你。想做什么放手去做就是了……”
她的拇指突然顶开我的牙关,我尝到浓烈的鱼腥味。指甲盖重重刮过舌苔,像砂纸打磨着溃烂的溃疡面。唾液不受控地从嘴角溢出,在下巴凝成冰凉的细流。
“别咬。”她食指扣住我的下颚骨,刻意显露出的獠牙在昏暗中泛着瓷光。她笑得微微发抖,侵入口腔的拇指伴随着颤抖的节奏搅动我的舌头,碾磨我的牙龈。喉头应激性地收缩,却被她中指卡住吞咽动作。指甲边缘陷入舌根软肉的瞬间,反胃感裹着胃酸冲上鼻腔。
“所以我也有我的做法,你也要理解我啊。不能再忘了哦。”
我蜷缩在沙发下干呕,北斗正用酒精棉片慢条斯理擦拭每根手指。她试图用这种粗暴的方式警告我,就像露娜下死手殴打她一样。恐惧带来的只有一时的顺从,靠疼痛建立对世界的认知总有一天会崩塌。
“对了,我的秘密还没告诉你呢。奶奶认为我天生有当演员的才能,只有我自己知道,那并非天生,更非才能……而是将我与动物区别开的唯一方式。”
动物……吗?
我本能地做出最凶恶的表情瞪她,她却好像什么都看不见。她像阴暗潮湿的雨林里钻出的一辈子没见过光的蟒蛇,紧紧纠缠着我的身体。冰冷的鳞片划过我的后颈,留下深入骨髓的寒意。她轻轻按压我被她掐出指印的下颌,紧贴着我的嘴角呢喃道:“我想永远信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