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周目存档》三叶金

85、第九章·长安·暗战

　　长安城里的茶楼如同南方雨后的春笋，隔上几里就有一家。今日各大小茶楼里最火热的话题，当属神机阁涂山大人的桃色绯闻。

　　“你们听说了吗，神机阁那个涂山麓京啊，厉害得不得了，她当年刚入行睡了带她的师父，半年就提拔了职级。”

　　“是啊是啊，说她都是因为给鲍廷尉做了外室，所以才被提拔成神机阁主使的。我就说呢，一个女人怎么可能执掌刑辟，原来是在鲍廷尉床上表现得好啊。”

　　“她一看就脑袋空空的样子。”

　　“她的笑声像老巫婆一样，听着就瘆人。”

　　“不是，你们有点常识行吗，神机阁是娥陵皇后直管，鲍玉茗有什么资格提拔神机阁的人？”

　　“去，大人说话小丫头片子少插嘴。”

　　话题是上午开始传的，中午的时候风向就开始变了，因为当时说涂山大人的谣言说得最早最起劲的那四五个人，突然全都出意外横死了。

　　到下午时分，茶楼里已经换了全新的话题。

　　“你们听说了吗？翟其闻之前给扁程太人侍寝，从侯府里出来的时候赤身裸体、大腿上还挂着一溜溜的，全是血和粪。”

　　“啊？他们玩这么脏？”

　　“翟其闻还是世家出身，原来也得靠爬床爬上去啊。”

　　“难怪他升得那么快，其它世家子弟也没见有他那么张扬，原来是舍得卖啊。”

　　“翟少爷已经死了，逝者为大，不要妄议。”

　　“对哦，翟其闻去刺杀先太子，真是为了升官什么癫都发啊。”

　　“翟少爷死了不好妄议，活着的总能八卦吧。要说啊，翟少爷这手爬床的本事还是和左相学的，左相当年能坐上这个位置，不也是爬了雍门陛下的床吗。”

　　“是啊，我听说雍门陛下既好女人，又好男人，所以思夫人和左相常常共同侍寝。思夫人正是因为容得下陛下这个怪癖、容得下左相，才这么多年恩宠不衰的。”

　　“咦，恶心。正常人谁能忍得了。这贵妃活该她当。”

　　“难怪左相那么支持郑王。咦……”

　　……

　　邱池将这些流言蜚语学给孙申屠和俞四娘听时，她们正在洗菜做饭。自从击鼓鸣冤之后，她俩作为击杀鲍廷尉的主犯和从犯被关押在娥陵皇太女的别院中，无法自由外出，也只能从邱池嘴里了解案子的最新进展。

　　不过她们在院内还是相对自由的，皇太女给她们配了嬷嬷管理起居食宿，不过她们都不习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俞四娘手艺好，常常用嬷嬷买来的菜做好饭，叫上嬷嬷一起吃。孙申屠则在一旁给她打下手，洗菜择菜。

　　“这一定是有人故意造谣诋毁涂山大人。每次都用造黄谣这一招。”俞四娘一边给鱼刮鳞一边说道。

　　邱池很是气愤：“还不止呢。最近那群读书的可忙活了，狂写一篇又一篇檄文，还拿来在茶楼巷子里反复念诵，抨击‘红颜祸水’。”她捏着嗓子学道，“荧惑冲煞，此乃大凶之兆！荧惑乃是女子小人之星，此时荧惑与日月皆成煞位，是极为凶险的格局。女子干政，扰乱朝纲，这是亡国的征兆啊！”

　　孙申屠一边择菜一边道：“邱大人，没想到你的模仿天赋还挺强。”

　　邱池得了回应，学得越发像模像样：“当年戴朝末期，也曾出现过荧惑冲煞的星象，戴朝君主被妖妃蛊惑，每日不思进取，朝中大事任凭妖妃定夺，最后丢了江山。前车之鉴，绝不可再重蹈覆辙！”

　　孙申屠低眉浅叹：“我没想到，京城竟是这样的。我们的案子只怕是……”

　　“开饭啦。”俞四娘端着菜走出来，“你们试试这个鱼姜味重了没有，我总觉得长安的鱼土腥气重了些，一不留神姜就放多了。”

　　短肥的鲫鱼两面被煎过，和豆腐一起在锅里熬煮了一炷香工夫，端上来时鱼肉金黄，汤汁乳白，香气扑鼻。

　　孙申屠连忙收起忧色，朗声应道：“来了四娘，我来端饭。”

　　在别院等待庭审的时间里，孙申屠和俞四娘大多数是平静的，两人心照不宣，各自将不安压抑进心里。偶尔她们也会迎来访客，会有一些陌生的女人登门探视。有的女人只是倾诉，有的女人想和她们学习如何报官，她们无一例外也有亲友被鲍玉茗所害，多年忍气吞声，只是见到孙申屠和俞四娘之后才知道原来人还可以这样伸冤。

　　有一两个年轻气盛的在和她们聊完之后决定自己也去报官，更多的只是在哀哀地倾诉一通后便没了下文。孙申屠和俞四娘一方面心中戚然，一方面也不强求，无论其她受害苦主要怎么做都是她们自己的选择。

　　吃完饭，收拾完碗筷，三人又坐回院子里的石桌旁。俞四娘重新练起了绣活，邱池休整片刻便要出门办差，近日皇太女殿下给她派了不少跑腿的活。唯有孙申屠寻不着事做，只是发呆。

　　其实在长安的很多时候，孙申屠会感到恐惧。这里是鲍玉茗的地盘，她总是害怕从哪个转角会冲出来鲍玉茗的家人或者手下来为他报仇。有时她坐在院子门口发呆，也会害怕从门口经过的华贵马车，里面坐着的中年男人一个两个都有着和鲍玉茗相似的脸，他们会不会官官相护？让无权无势的自己下场凄惨？

　　京城的压迫感令她不安，她几乎无法去想姐姐那些年是怎么生活的。她只是很难过地觉得，姐姐活在这里一定过得不开心。这里的人会看不起她，而姐姐那么乖顺，只会努力改变自己适应别人，根本不敢顾及自己的感受。

　　好在神机阁处事高效，卷宗和证据已经收集整理得八九不离十。孙申屠的心一点一点放下来。很快，她就能够将害死姐姐的凶手绳之以法，让天下人唾弃他的杀妻之罪。至于她自己，无论是以命抵命，还是余生永困牢狱，都值了。反正没有了姐姐，她早不想活下去。

　　孙申屠隐隐有了困意，想回房睡觉，然而正准备出门的邱池突然飞身一扑，将孙申屠压在身下。邱池膀大腰圆，孙申屠被她压得险些喘不过来气。然而抬头一看，一枝长箭赫然钉在她方才坐的石桌旁。

　　紧接着飞镞又至，破风而来，孙申屠躲避不及，左臂顷刻见血。大蓬血花溅在旁边邱池的外袍上，殷红刺眼。

　　——这次的箭矢来自另一个方向，对方不止一个弓箭手！

　　“这群刺客真是阴魂不散啊，还敢对苦主下手？”箭矢又至，邱池连忙护住孙俞两人，“你俩躲到假山后面去，等我牵制住他们，你们就往屋里跑。”

　　说罢，邱池拔出长刀，向偷袭者的方向冲去。她能明显感觉到，这次来敌比上次袭击鲍府那波人精锐得多。她跃上墙头，墙上那黑衣人竟嗖嗖冲她射了一箭，她挥刀挡开，虎口被震出了血色。

　　她低吼一声抱扑向黑衣人，两人双双从墙头坠落。砰嗵一声，砸在地上分外沉闷。

　　邱池龇牙咧嘴地从地上站了起来，被她压在身下的黑衣人心口上插着一把刀，已经没有了气。

　　看守这座别院的是皇太女府中的六十个府兵，方才正在换值，袭击者正是趁着这个空子连发数箭。此时府兵换值完毕，迅速集结搜捕袭击者。一刻钟后，皇太女的别院恢复了宁静。

　　确认这轮来敌都已扫清，邱池连忙奔向假山：“孙姑娘，俞四娘，你们没事吧？”

　　见两人都全须全尾地站着，邱池这才松了一口气。

　　“我没事！”孙申屠却一反往日文静，大喊道，“既然他们这么害怕我活着，这么想让我闭嘴，我就偏不如他们的意！”她紧紧拽住俞四娘的衣服重复了一遍又一遍，像是做郑重宣告，“我要活下去，我不能如他们的意。”

　　------------

　　魏阳宫里，思夫人端坐在雍门陛下新赐的步辇上，前后二十来个仆从低头哈腰，亦步亦趋地跟着。宫内除了帝后皆不得乘坐步辇，她是唯一的特例。

　　她抬手扶了扶自己的金累丝嵌玛瑙双鸾点翠步摇，慵懒地靠在一侧的扶手上。她今天穿的裙裾主料是重工凤鸾缎，需得用一种特殊桑叶喂养的金色天蚕吐的丝织成，其色泽光感绚烂如霞光，寻常高门贵妇穿这种料子都是一整天不敢坐的，生怕压出半点褶子，更别提上面还镶有上百颗鎏金宝石，每一颗拿出去单卖都能在长安买一套房，全大川大概也唯有她能有这种把顶奢定制当普通裙子穿的松弛感了。

　　思夫人眼中露出些许睥睨神色。人和人之间就是不一样的。绝大多数人起早贪黑一辈子赚到的钱，不够她夫君买双鞋子，也不够她买条裙子。要不怎么说婚姻是女人第二次投胎呢，姜妤神尊保佑，她虽然读书不好，但她嫁得好。雍门方止或许有一万个缺点，多疑阴险口臭脚臭，但吝啬绝不是其中之一。

　　步辇经过神机阁时，她有些烦躁地移开视线。

　　无论什么时候，她看到神机阁那帮人就来气。不知道她们一天到晚在清高个什么。头发不梳头发、妆不化妆，整日里板着个脸素面朝天，一点女人的魅力都没有。偏偏她们不仅不自卑，她们看向她的眼神里，倒仿佛觉得她像个可怜的小丑。真是倒反天罡。

　　终于，步辇穿行过整个魏阳宫，回到了她的寝殿。

　　刚下步辇，她便看到她的好大儿郑王殿下在院子里斗蛐蛐。大川皇子通常随母居，直到十四到十八岁离宫开府。郑王殿下明年若是不能搬进太子府，那就只能远赴自己的封地去开府了。

　　“儿啊，太傅布置的功课做完了吗？”

　　“做完了。”郑王殿下敷衍回道。他是一个胖乎乎的十三岁男孩，此刻正全神贯注地看着自己的蛐蛐。

　　思夫人显然并不相信：“拿来给我看看。”

　　郑王殿下头也没回：“看什么啊？你又看不懂。”

　　思夫人蹙眉：“怎么和你母妃说话的呢，教你的规矩都教进狗肚子里去了？”

　　“少管我！”郑王殿下嘟囔，“你一个妇道人家，又不识字，给你看你能看懂什么。”

　　“雍门吉祥，”思夫人板起脸瞪着儿子，“你马上就要当太子了，可不能再这样没有礼数。”

　　郑王殿下眼睛一亮，放下了手中的蛐蛐：“我就要当太子了？什么时候？”

　　思夫人柔柔一笑：“我方才替你去请婚，你父皇已经答应了。待你大婚之后，便正式册封你为太子。”

　　郑王殿下愣住：“大婚？和谁大婚？”

　　“左相家的嫡长孙扁鹃小姐啊，你不记得了？娘从小就给你俩订了娃娃亲。”

　　“我不要结婚——！”郑王殿下拖长尾音尖叫起来，“你一个人管我还不够？还要找个年轻的来管我？！那我不是到死都得不了自由！”

　　思夫人收起笑容：“别闹，结了婚才能当上太子，不结婚你可就当不了太子了。”

　　郑王殿下眼珠子转了转：“那我要和丽夫人结婚！”

　　思夫人一把捂住儿子的嘴，顺便抽了他一耳光：“丽夫人是你父皇的妃子！你不许胡说八道！”

　　郑王殿下向下一蹲滑出思夫人的怀里，躺在地上打滚：“我不管！丽夫人长得最漂亮！我要结就要和丽夫人结婚！”

　　思夫人一脚踹在他圆滚滚的屁股上：“雍门吉祥，你再胡说八道我撕烂你的嘴。”

　　“母妃，”郑王殿下赖在地上，不以为然地学着思夫人的语气，语音稚气地道，“你再罗里吧嗦，我就把你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