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亮】天象》汶子

1、正文 五千字

　　诸葛丞相夜观天象，知其主不久于人世。

　　阴阳两气长存于世，生生死死命中注定。丞相看着天上，只得无奈叹气。他忽然想起那司马张裕来，想起当时张裕说的话“岁在庚子，天下当易代，刘氏祚尽矣。主公得益州，九年之后，寅卯之间当失之......”当初自己还上表请求陛下不要杀他，虽最后陛下还是道:芳兰生门，不可不锄。

　　丞相再叹气。自兵败东吴，又失关、张二位猛将弟兄，陛下便染病，愈发严重至今染病不起矣。若是医者尚且无可奈何，对医术略懂的凡人又能如何？

　　时运不济时，坏事总是接二连三的，一波未平一波未起。可不论如何，生者还是努力向生。丞相逼迫自己快速了却俗务后，便在宫内到处散心。不过，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此举有何用，或许能找回一些年少云游时的激情吧。

　　散心，说起散心，丞相便想起以往同陛下到民间寻访的时日了。那时他总爱提议有事没事到民间走走，要体恤百姓，收复民心。而陛下也总是支持这种行为，他还会拉着丞相到处去，在街上买点饰品，或是街边小食，又找当地著名的食肆。陛下就像是长在街市上一样，他对此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也是，毕竟都是布衣出身的人，自然也该知道布衣之喜乐。

　　有时候，陛下总会忽然兴冲冲地来找丞相，有次还差点被门槛给绊倒了。他总是很欢乐地笑着在门口朝屋内人摆手，道:“孔明！今日同备去逛集市吧！我又寻得一好食肆也。”

　　丞相总会先默默地放下手中书卷，而后叹气一口。他总会跑到门口将陛下迎接进屋后拉着他坐下说教一番。“唉，主公是否无有远志乎？竟成日寻食肆而不作为。”他一边说着一边给陛下倒着刚沏之茶。

　　而陛下呢，总有正当的理由。他喝上一口茶后便硬是要拉着丞相往外走。“备岂敢忘远志，这不是要去恤查百姓嘛。还有，了解百姓喜乐，紧跟时势，就如孔明未出隆中却已知天下三分那般。孔明讲讲，备之言，是也不是？”

　　无奈如丞相，只得点头称是。然后收拾一二便随陛下策马而去。

　　不过，那时的他们既非陛下，亦非丞相。如此，倒是更快活自在些。

　　丞相其实很想再同陛下去民间，去集市逛。去食街边小食或是著名食肆，累了便在客栈内安置。

　　只是如今陛下已病入膏肓，离床不得半步矣。

　　丞相一路想着想着，逛到花园时发现有两个正在打扫叶子的宫女闲聊。

　　“唉，我小时候听我娘讲，说人死前是自知的！说是病入四肢又无力动弹...听上去可痛苦了，就因这个，搞得我可害怕死啦！”

　　另一个宫女笑道:“去去去，这有何可怕？人有生便有死才为生死嘛。再说了，可怕的不是死，反倒是...”

　　“是什么？有比这还可怕的吗？”

　　“依我之见，应是身旁无人！孤寡死的。你想想呐，若是你痛到要死，连说话气力都无，但是整间屋只有你一人，死都无人知！”

　　那两个宫女一边扫着叶子，一边你一言我一语地畅聊。只有丞相一人在远处陷入沉思中。半响，待侍从问他是否有事吩咐，他方才回过神，笑着摇头回答道:“无事，无事。”

　　当夜丞相便去看望陛下，陛下仍是那般痛苦模样。往日带有帝王之威的陛下，如今却是虚弱不堪。丞相见过年轻力壮，带着双剑驰聘沙场的左将军，如今见到卧病在床，瘦骨嶙峋的陛下...泪水岂会争气呢？

　　陛下皱着眉，在丞相的帮助下，艰难地坐起身，实则不过是瘫在柔软的大枕头上，然后他又有气无力地一声声唤着:“孔明、孔明...”他微微抬起手，像是要做什么一般。

　　丞相也尽快回应他，“臣在。”随后向他递出双手。陛下没有许多力气，只能轻轻地将一只手放在他的手上，一只手放在他的手下来代替紧握。

　　陛下的双手没有往日的那般温暖，他的双手冰冷不堪。丞相望着他，不知他何意，便开口问:“陛下可是感觉寒冷？”

　　眼前虚弱的陛下却摇了摇头，反而笑了。他松弛的脸皮将皱纹拉扯得明显，深邃的眼神与那两个眼袋已经记录了岁月。他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被几声咳嗽声取代矣。

　　“陛下...！”丞相是心急如焚，他纵使再多的智慧与谋略也搞不懂陛下现在想做什么。陛下好似有什么紧要大事宣布一般，明明连说话都艰难的样子却又在此发笑。

　　丞相赶紧去倒了杯水递给陛下。陛下接过杯将水一饮而下后便稍稍好转些。他又将杯递回给丞相，却看见心急的丞相早已洗耳恭听他要说的话。

　　见他如此谨慎的模样，陛下憋着笑道:“孔明莫紧张，备只是想起往事耳。”酝酿半日，陛下终于发言。

　　“陛下可否同臣分享一二？”丞相内心自然有些许生气，都这般时候了，陛下怎么还爱开玩笑，岂可笑得出来，叫自己好不担心！

　　他的陛下笑着点点头并轻轻拍打着他的手背，此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的手还被陛下握着。“备想起许多事也。有如备首次至隆中，首次一睹孔明潇洒仙姿。”

　　“臣乃凡人，陛下何言仙姿...”

　　“若非孔明，备无以至今日。备多次狼狈而逃幸得孔明相助也。只怕...”陛下说到一半便停了下来，只是看着丞相。

　　虽不是贴近脸前地观望，但陛下的皱纹却如此明显，眼神亦无以往那般炯炯有神。天下乱世，山河动荡，丞相亦知，他忧虑之事众多。

　　“请陛下明言，不论何令，臣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见到丞相这般坚定的目光，陛下紧皱着的眉头稍稍缓和了些，他轻声叹气一口后终于把后半句也说了出来，“唉，只怕以后还需孔明相助哉。备自知、自知...”

　　又是几声咳嗽声，诸葛丞相抽出手来轻拍着陛下的背部来帮他顺气。“陛下请缓些。”

　　“备自知不久于人世矣...备以为，众多亲信中可担大业者，唯孔明也。”

　　“陛下...陛下今尚安康，当保重龙体，恳请陛下切莫自弃哉！”

　　陛下露出欲言又止的模样，然后又笑着摆了摆手，道:“也罢。难得孔明得闲探望，是备有煞风景也。还是不谈此些严肃之事矣，孔明之言甚是，备岂会自弃乎？”

　　陛下又拍了拍床边示意丞相坐上去，“来，坐此处。”

　　丞相遂坐在陛下床边看着他，等待他吩咐事情。

　　其实本日亦非什么特殊日子，丞相只是忽然想来，便来矣。但见到陛下痛苦的模样，他又反倒于心不忍，早知不如不来。但不来，又想念得紧，且亦不知还能见上几多面矣......

　　“孔明，备又想起事矣。备想起往日同孔明私服微访之时也。”

　　“陛下怎么想起这些事来？臣亦想起，陛下最爱到处寻食肆，寻到后便硬要拉着臣去。”

　　“备还记得孔明很喜欢街头那间食肆的烤鱼，说是可敌家乡味道。”陛下笑了笑，又嫌弃繁琐的礼节，便叫丞相可以不用如此拘谨。“孔明，现私下无人可不必如此拘谨。自称亮便是，何故还称臣？备早同你讲过，私下时可不必在意礼节。”

　　“陛下，亮晓也。”

　　“备又想起一事矣。”

　　丞相果真自在不少，本觉得礼节必须尊重，但有什么比陛下开心还重要呢？“哦？陛下请讲。”

　　“那便是孔明首次唤我玄德。备想听，孔明可不必称备为陛下也。况...孔明有多久未曾唤过我名了？”

　　“好、好。都依玄德之意罢。”

　　陛下又一次笑了出来，“孔明此般模样，就如备一般。好似你才是陛下。”

　　“玄德莫要打趣亮矣，亮何德何能耶？帝王非玄德不可为。”

　　两人闲聊一阵后，陛下忽然又想起事来了。“备想起首次至隆中时矣。彼时备便认为孔明真乃一年轻貌伟之俊才也。”

　　“彼时玄德仅是将军，但亮初见刘将军之貌便认定将军日后可成大业，现果真如此。”

　　“备便以之为孔明夸赞备容貌昳丽之意矣。”

　　“诶——这岂是昳丽二字所能概括耶？”

　　这次陛下是真的笑的很开心，大抵谁都喜爱被人夸赞吧。但他还是用手指了指孔明，佯装教训他一番，“你呀，多年过去，还是如此能言善辩也。备得孔明排难解忧，一生足矣。”

　　“亮得遇明主亦是三生有幸也。”

　　这时，陛下倒是没接着说话了，他别过视线看向窗外，幽静的月亮高挂空中，皎洁之光射入窗内，反射在地板上。

　　陛下又看着地上的光，光此时便反射到他的眼眸上，使得丞相一时间竟以为自己看着了刘将军，奈何陛下两角白鬓如此刺眼。丞相这会便在内心感慨青春有多美好，而岁月却多折磨人，竟叫往日威风凛凛的左将军变成这样，而最可恶便是叫人无可奈何。

　　半响，陛下忽然十分严肃地望着丞相，目光灼热似要把他望穿。随后，陛下又缓缓开口问:“备有一事好奇已久。当初备无才亦无财，为何孔明仍肯出山相助耶？”

　　丞相却以坚定的目光回应，反问道:“玄德当真不知？”

　　被一语道中的陛下却假扮不知，摇摇头傻笑了两声，有些闪烁其词。“不知，况备想听孔明亲口道出。”

　　“玄德胸怀大志，说辞有理，态度激昂。且玄德志向与亮相同，乱世之中，大家心中各有所思，真君子尚可遇不可求，似玄德一般的仁义君子实难遇更难求也。”

　　陛下听闻后显得不知所措，就当是再一次受到丞相的夸赞吧。“这...孔明谬赞也。”接着陛下又打趣道:“反倒是孔明难遇难求，使备三顾贵寓。但备得孔明，犹鱼之有水也。”

　　这句话在很久之前，陛下也说过，只是当时是对众人所说，如今却是独独说给丞相一人听的。对别人说那是希望别人莫要为难你，独对你所说是因此是肺腑之言。若不说，则难表我之喜悦，我之希望，我之感恩也。

　　“无鱼之水，寂哉。漫长时日，待鱼至。今而得鱼，终有所用。”

　　“唉...可惜二者中定是鱼要先去也。但水源之广，怎会只孕育一条鱼耶？”

　　闻到此处，丞相觉得话题不太对劲，便佯装咳嗽两声，速速打断这个话题。“咳咳，玄德，话题偏矣...莫要太担心身子矣，医官道汝还健康。”话虽如此，但丞相内心却心虚不已。

　　陛下自知自己身体如何，但他还是点点头，其实他亦知孔明之意，遂改变话题。须臾之间，陛下却意识到如此多年过去，自己与孔明的默契早已这般好矣。

　　“素日听闻孔明好歌，备却一直不曾听过。莫如孔明给备唱一首吧？”

　　“亮如此年纪，亦不是从前少年。玄德若不介意，亮便献丑矣。”

　　“诶，这又有何关系嘛，于我面前，孔明永是少年，英姿飒爽不输当年。”

　　“好，玄德想听什么？”

　　陛下摆摆手，朝他微笑，“孔明自由发挥罢，凡是出自孔明，备都喜欢。”

　　眼前人点点头后便露出一微笑，好似狡猾的狐狸一般。不就是唱首歌吗？怎的似是要算计我一般呢？当然，陛下只在心里想罢。

　　“青——青——”只见他双眼一闭，朱唇轻启，喉咙便跑出两个清脆之音。

　　青青？陛下疑惑地看着他，但他却好似早已料定陛下会不解，他睁开的辉目正正对上陛下疑惑的眼光，接着他又向陛下得意一笑，似道:且听我为你慢慢唱来。

　　“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唱到此处，他便稍稍加重了音，眉头轻皱，幸好月光没流入他的双眼，不然陛下还以为他要哭泣。大抵是他太投入，情感即真又假，让听者感到内疚不堪。

　　难道真是孔明责怪我吗？可孔明应知，我身不往，心却已随。陛下有些焦急，想要开口为自己辩解些什么。

　　可丞相又露出那得逞一般的笑容，接着唱他的，他就这么一直唱下去，丝毫没给陛下开口的机会。

　　“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待他唱到这句时，陛下模仿着他的音调随他轻唱出来。可是声音刚落，陛下便连着咳了好几声。

　　陛下也顾不得自己咳嗽，硬是挤出一个得逞的笑容了回给丞相，却不见眼前心急地帮自己顺气的丞相已经落泪矣。

　　莫非、莫非孔明真在责怪我吗？看见他泪一滴滴打湿了衣衫，陛下便又开始着急了。“咳、好了好了...”他艰难地向丞相伸出手。

　　好想替你把眼泪抹去...可是、可是够不着。“孔明莫哭，莫哭哉。备如今便在此，又到不了别处。”

　　听闻后，丞相轻笑两声后便自己伸手将眼泪抹去。“请恕罪，亮失礼矣。”

　　到不了别处，当真到不了别处吗？若是真的，那才好。可是你我都知道，你将往何处。生死有命，凡人难违。但此话讲出来怕是有煞风景，丞相无奈遂叹气一口。

　　“怎么还叹上气了，孔明如此模样，叫备心疼万分哉！”陛下眉头紧锁，憋得又咳了好几声。

　　丞相遂又赶紧轻拍他背部帮他顺气。随后，便无人再作伤心之举了。

　　随之而来的便是一阵沉默，丞相率先挑起了个话题，“其实，亮有一事相告，但亦非要事。”

　　“何事？”

　　“玄德首至隆中时前一夜，亮夜观天象便早知也。玄德以为此是否为缘分？”

　　本来仅是当做玩笑所道的话语，不料玄德却认真思索了一阵。“非也，此乃备之福分也。”他竟这么认真地回答。

　　“诶...这怎么能是...”

　　本来还想说点什么的，却被他突如其来的一问给堵住了，“孔明可有后悔当初出山？”

　　“只恨未能更早相遇。”

　　“是吗...”陛下笑了笑，眼眸微微下垂，许是有些困意。

　　“玄德若是困矣，莫如早些安置罢。”

　　“好...可备若现在睡着，岂非见不着孔明乎？你我许久未像这般于夜长谈矣，备不舍也。”

　　什么见不见得着...“玄德莫要如此，亮在此陪着便是。”虽然他的话倒是真的，真是闭眼睁眼是一面，一面见完少一面，往后余时可再见几多面？你我皆道未可知，奈何心中皆自知......

　　听到丞相在旁陪着，陛下便安然睡去。而说到做到的丞相果真就坐在床边一直看着人睡去，方才打算起身离开。

　　谁知刚刚起身，陛下便发出几声闷音，好似叫他留下来一般。无奈之下，丞相又再坐回床边看着陛下，看着一阵便不禁入了迷。

　　他看着陛下，思索众多，欲哭无由，弄得泪眼朦胧，终是轻声叹息。

　　我年少时亦不信命，但有些事不得不认也。再如有些事...或许开始便是结束罢。只希望结束亦是新的开始。

　　丞相轻手轻脚地走出门外，抬头观望着浩瀚星空，似是不肯死心，又似自欺欺人。

　　奈何三台星当真呈现白色，此是预示丧葬之事也，且主星黯弱...

　　我至今日，阅人无数，见过种种，偶得天助，观天垂象，能辨吉凶。今日天象，明白于我，我主将去。

　　悠悠苍天，莫薄于我！不问前程，不望后路，不惧身死，但求天助我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