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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 下 ...

  •   夜凉秋清花睡去

      长洲西去五百里,南都秋夜,弦月重楼。

      这是大瑀垂拱二十九年。

      南都英王府银烛高照、华庭玳筵。远处戏台上,一个俊秀小生粉雕玉琢、长身玉立,灯火昏黄中秋波一扫,便如月下琉璃清光流转,背后丝竹轻起:

      “月明云淡露华浓,倚枕愁听四壁蛩……”

      今日是王府秋宴,戏台上则是宋班戏子。宋氏此来不止家班,还有三爷文鹤,与如今的家主——宋纯仁。

      席间谈笑不绝,英王向纯仁举杯,纯仁几乎不曾看见,文鹤忙代兄长应付过去。

      上头明官儿仍在唱:“伤秋宋玉赋西风。落叶惊残梦,闲步芳尘数落红。”

      戏正在好处、宾主同欢,唯纯仁如坐针毡。英王冷眼瞧着,垂眸绷下一丝微笑。

      明官儿唱完退场,彩玉抱着琴就要上来。管家急匆匆打外头进来对纯仁一阵耳语。纯仁即刻变了脸色,文鹤余光瞥大哥一眼,没说甚么。

      一会儿纯仁起身向文鹤低语几句,不及向英王辞行,匆匆离了席。

      文鹤代大哥告罪,家中五弟有些急事需兄长处置,都是些扫兴事,不敢败了殿下兴致。

      英王埋怨两句带过去,继续看戏不提。

      纯仁踩着“妙常”的“粉墙花影自重重”几乎奔出门去,等不得管家,自要了一匹快马狂奔而去。他恨不能策马直奔长洲,怎奈心中是咫尺,脚下却是天涯。

      管家安顿舟楫,几人夤夜催舟直奔长洲。到家已是三日后,夜交三更,澄信的小厮守在门口,一见纯仁立即闪身上前,凑近了急道:“我们爷爷正等着大爷呢,求爷快着些!”

      纯仁立时红了眼圈,顾不得自己家门,急急就往五房去。

      赶在澄信屋前,五房朱门紧闭,里头灯火通明。澄信的僮儿小辰孤零零坐在门槛上,正拿袖子抹眼睛。僮儿一见纯仁立刻转身跑进去,口中连声唤着“耶耶”。纯仁不敢擅入,留在门外等候。

      四下静寂无声。下人似是尽被澄信支走了。

      不一会,澄信打里头出来红着眼睛唤声“大哥”。纯仁讪讪不能开口,澄信忙摆手,“大哥快进去罢,丹歌不成了!”说着目中又是一酸,仰首强忍下去。

      纯仁登时有如铡刀落颈、心作两截,澄信还向里指指,纯仁对了隔扇一忍再忍,将些笑挂在脸上,伸手推门。

      梅花帐里,五奶奶俞氏面朝里睡着,脸上早已瘦尽,旧时容色难见几分。她双眸紧闭,一只手露在外头却是指甲紧紧嵌在肉里。纯仁走近了,按了那手唤句“丹歌”。俞氏没动静。他拉她手揉搓一阵,缓声再唤一遍。半晌,俞氏终于回头,半睁眼觑一回,朦胧中瞧不清楚,她模糊道:“信郎?还是纯郎?”

      纯仁直流下泪来,“鹤儿!”

      丹歌听见,挣起身子将银条似的臂膀缠在纯仁肩上:“我的哥哥!你可来了!再迟些儿,奴等不得你了!”纯仁登时剜心刺骨,抱紧了哭道:“我的好姐姐!仁义痴心的姐姐!我没用!甚么放屁的家主,到这个地步,连个名分给不了你和孩子,我算甚么东西!”

      丹歌一阵发昏,苦苦撑道:“横竖我没那样的命,我儿子也没那样的命!”她笑道:“等我死了,牌位上好歹写个宋门俞氏,也差不多少,我将就罢了。”

      纯仁听得就要放声大哭,死死搂着丹歌反复悲唤“我的好姐姐”。丹歌缓了缓又道:“我的冤家,我不成了。有些话只好嘱咐你。”纯仁连忙否认,丹歌摇头:“别说这些没用的,仔细听我说。”纯仁忙住口,丹歌咽泪道:“我对不起信郎,你这哥哥做得也亏心,今后多顾着信郎和两个孩子些儿!”纯仁点头,“我知道!不消你嘱咐。”

      “还有两个孩子……”

      “一旦有机会我便过……”

      丹歌用力摇头,“我正要劝你这个!莫动过继的念头,事已至此,留给信郎罢!比受你那嫡妻辖制好些!再若给他两个磋磨死了,我只这点骨血,万一有个好歹,将来谁给我和信郎一碗浆水!”说着放声悲泣:“我苦命的孩儿!为娘害了你们……”

      丹歌边哭,下腹刀戳般的痛,草纸被褥早红一片,眼直往上插。纯仁紧紧搂着唤她小名儿、吻她鸦云,丹歌半晌缓过来,恨恨哭道:“纯郎,我不甘心!死也不甘心的!我好恨!我恨我的命,恨你的爹,恨那个不长眼的月老!”

      “……我的冤家,舍不下的冤家!你让奴怎生撇得下……”

      纯仁已说不出话,苍天无眼至此,自己无用如斯,还不如随丹歌一齐去了。

      丹歌忽然尽力扯住纯仁襟袖,张大眼睛死死望在纯仁眼里,颤声道:“我走了,你可会忘记我?”纯仁心作石裂,哑声哭道:“我的好鹤儿!放一百个心,有我一日便记着你一日,种地的忘了庄稼、皇帝忘了玉玺,我也忘不了你呀!”

      丹歌咬一阵嘴唇笑着滚下泪来,“我的好哥哥,奴在下头等着你,下辈子好歹拉着手一起走……”一面说,渐渐就阖了眼,声音一点点低下去。纯仁怔看着被褥上那滩血迹缓缓浸开。

      丹歌不再言语,手仍攥着纯仁衣袖。纯仁抱着边抚她面庞,将些过往细细说与她听。

      “……那时你偏说要娶我做媳妇,回家逼你母亲给我下聘书。后来竟真拿来了,”纯仁微笑。“我也竟信了。还去问三叔,究竟是男家下聘还是女家……再后来……你聘书上是澄哥儿名字……”

      “那时我想,若当初你那张聘书作了数该多好。我去给你做媳妇,丹歌……”

      纯仁涕泪纵横,丹歌仍阖着眼。

      “后来你来我家听戏,偏说石山子后头有机窍,里头能藏人,拉着我陪你找。后来没寻着,你跺脚跟我抱怨,‘你家《惊梦》是假的,她俩石山子后头甚么也没!’”纯仁忽然一停,一句痴笑,一会儿才轻声道:“再后来你来了,它便不是假的了。”

      丹歌眼角垂泪,双唇缓缓勾起一抹微笑。纯仁将丹歌再搂紧些。一会儿,丹歌模糊嘤嘤道:“这回去唱的甚么?”

      “《玉簪记》,明官儿和彩玉。”

      丹歌勉强睁眼,发一回怔。“《秋江》……凄凉了些……”说着又笑了,“我记着你给我唱过。”

      纯仁忆起旧事也笑了。他的曲子都是百花绽后枕席上唱给丹歌的,她自是记起了欲仙/欲死、春梦迷离中的那些曲儿。

      “再唱与我听一回罢。”

      “好。要听甚么?”

      怀中好一阵没动静,丹歌又阖了眼,唯那只手还紧紧攥着。

      “不听《秋江》。”声如隔岸。

      澄信守在外头,小辰在他膝上哭得已是睡着了,里头传来几句清唱。人前从来矜贵威严的家主,他的大哥,小声哼着一支【滴滴金】:“……亏杀你走花阴不害些儿怕,点苍苔不溜些儿滑,背萱亲不受些儿吓,认书生不着些儿差……”澄信撑不住半句抽噎,泪直流下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01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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