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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没有油水的开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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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边的法国梧桐在艳阳下一动不动,偶尔一阵微风吹来,梧桐树叶晃上两晃,待风一停,像是有谁下令一样,那些绿油油的树叶同一时间停止了摆动,又安静下去。
许安宁沿路望去,两排整齐的梧桐像是卫兵一样齐刷刷地站立在公路两边。
他牵着母亲的手,在路边的树荫下迈步快走,掌心里攥着的的那只手布满了皱褶、老茧、以及即时到了夏天也依然开裂的口子。
密密麻麻的,在虎口处、关节处,像一只只张大嘴的鳄鱼,随时能咬下一口什么来。
许安宁一直牵着这只操劳过度的手,带着她走过街、穿过巷,护着她闪过十字路口的人流,走到了一幢办公大楼前。
十七岁的年轻人,眉清目秀的脸,盛夏天穿着长袖的蓝色衬衫,扣子一直扣到顶端紧紧地贴着喉咙,看着都让人担心会不会中暑,衣衫的面料很是粗劣,又厚又重的纯布,从颈部到胸前那一块已经被汗水浸泡成深蓝色。
中午正是大楼里的午休时间,基本上没什么人,这样一个瘦削的年轻人牵着面容苍老的妇人站在外观豪华的商务楼前带着畏怯的神态朝内观望,怎么看都引人注目。
站在玻璃门后吹着空调的警卫推开门走了出去,热浪扑面而来,警卫皱了皱眉有些不耐烦的口气站在两人面前问,“什么事?”
许安宁犹豫了一下,看着那双明显不善的眼睛,轻声问:“段律师的事务所是在这里吗?”
“找段律师?”警卫迟疑了一下,很快道:“六层,我带你们上去。”
明显是不相信他们,许安宁知道自己没有任何拒绝的权利,牵着母亲的手点了点头。
一进大堂,吹着冷风的空调瞬间让许安宁的身上变成了冰凉,汗水一下子都消失了,而潮湿的布料贴在身上,一阵阵的冷。
许安宁偏过头,低声问比他矮半个头的妇人,“妈,冷不冷?”
妇人摇摇头,一声不吭,眼神闪躲而犹豫。
警卫走在前面,腰边警棍随着他的步伐一晃一晃地摆动,妇人看着那漆黑的棍子,眼神更畏怯了。
“她是你妈?”听到他们说话的警卫转过头,没什么恶意,说话却伤人,“看起来像你奶奶。”
许安宁抿了抿唇,一声不吭。
从电梯里出来,警卫带着两人在走廊上拐了几个弯,一直走到一扇红漆门前,门口立着一个牌子,有些歪了,主人大约也不指望门口这面牌子挣面子,歪歪的牌子上偌大的白底黑字:段锋律师事务所。
警卫敲了敲门,开门的正是段峰本人,见到警卫有些意外,转脸带上笑意:“小王?送你的茶喝完了?”
“哪能呢,”警卫摘下帽子抓了抓短短的头发,显然和这位律师很熟,笑着说:“有两个人找你,我怕你……那啥,我给他们带来了。”
段峰的视线这才挪开,见到了许安宁,愣了一下,才道:“你是?”
“上个星期六我给您打过电话,”许安宁轻声道:“您约了今天。”
“啊,”段峰想起来了,的确是有这么一件事,“你和我说要谈关于离婚的事情……不会是你吧?”
段峰正眼打量他,长的挺清秀的男孩,眉眼里的青涩看起来最多十六七岁,蓝色衣衫里的身板显得极瘦,整个人还没有成型,怎么看也和离婚案扯不上关系。
“我刚好有客人,”段峰犹豫了一会,目光看到躲在一边的那名妇女,顿时明白了,说:“你们先进来吧。”
许安宁拉着母亲坐在沙发上,才发现还有一个男人,坐在办公桌前一手撑着下颌,正在看桌上的一份文件。
仿佛他们的到来并没有影响他,男人略低着头,短短的刘海遮住了前额,合身的西服面料高档,熨帖地在他身上勾出宽厚的胸膛,坐在沙发上的许安宁从自己的角度望过去,只能看到他那副金丝边的眼镜和笔挺的鼻梁,即使看不全面,许安宁也知道这个男人是那种被社会称为精英的人,和他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
段峰取出一次性纸杯,给他们倒了两杯纯净水,有些歉意地道:“你看,刚好我有客人。”
低头看文件的男人这时候抬起头,目光散淡,漫不经心地扫过沙发上的母子二人,仿佛透视空气一样掠过,张口,声音醇厚,“既然这样我先回去了。”
“别啊——黎法官,”段峰连忙转过身,像是和他极熟稔的,怪声怪气地道:“您难得来我这一次。”
“不要用那种称呼。”黎昕稍稍皱了皱眉,“你有事,我在这又没什么事。”
“你明天就要回去了,老同学叙叙都没时间吗?这样,今天晚上我请客,算是给你送行。你等我把这事弄完,好不?”
黎昕像是有些不愿意,但对段峰又无可奈何,只好点了点头。
一直被忽视的许安宁安静地坐着,而他身边的妇人仿佛如坐针毡,被冷落忽视带来更多的不自在。
段峰走到办公桌前拿起黑皮记事本,随手拉了一张椅子坐下,前倾身子,对上许安宁,道:“好了,现在说说你们的事。”
“我母亲要离婚,我来陪她上诉。”许安宁静静地说,神色平淡,仿佛这样的话就像是“水真好喝”一样自然。
段峰愣住了,拿着笔的那只手不知道该写些什么才好,倒是占据了段峰办公椅的黎昕抬起头,第一次正面打量这对母子。
女人一看就是住在乡间的妇人,饱受风吹雨打,儿子没多大,看起来就像是做祖母的人了。但她身边的男孩白净秀气,斯斯文文地坐着,看不出什么神态,恬静的不同一般。
“我父亲酗酒,赌博。长期虐待她。”许安宁继续淡淡地道:“所以我带她来离婚。”
“……你多大?姓名?”段峰也发现了妇人的畏怯,索性询问男孩。
“许安宁,十七,母亲叫唐小晚,四十一。”
接下来的对话就进入了流程,各方面的事情都询问完毕,段峰问到他父亲的态度,许安宁皱了皱眉,像是有些困扰,“他不愿意离婚,一提到就要打人。”
“……这样的态度,协议离婚好像不太可能。”段峰道。
“我查过这方面的资料,可以上诉请法院判决离婚。”许安宁接的很快,可见为了这件事花费不少心血。
抬着头一直听他们说话的黎昕突然插话,“你们住在哪里?”
许安宁愣了一下,道:“郊区。”
“经济状况一直是靠你父亲的吧?如果他们离婚,你母亲如何自理,你刚刚说十七岁,应该是考大学的年纪,你的学费从哪里来?这些你都想过了吗?就算法院判处离婚,如果你们不能自理,最大的可能就是即使离婚你父母还住在一起,到时候可能会发生的情况你想过了吗?”黎昕异常平淡地指出这些无可回避的事实,字字见血,许安宁的脸变了变,苍白一片。
“我可以住在我妹妹家,然后找活儿干。”一直不说话的妇女嚅嗫着,轻声轻气地道,“安宁说他可以打工赚学费,我找到活儿也可以供他上学。”
黎昕冷笑了一声,没有说话了。
段峰看着他们母子,这件案子接下来就是烫手山芋,以后的麻烦会一件接着一件,无论是财产分配还是许安宁的抚养费,甚至有可能离婚案办完了他还要办骚扰案,而很明显,这对母子一看就知道没有任何油水。
段峰沉吟了一下,问许母道:“非这么办不可吗?有些事情如果不离婚能过下去,就凑活着过吧,怎么着不是一辈子?”
许安宁抿了抿唇,冷冷地道:“那也要活着,才能过吧。”
“家庭暴力这种事,你可以带着你母亲找妇联调协,你母亲这么大年岁了,非要离婚对她也没什么好处啊。”段峰说。
“律师啊……”沉默非常的女人几乎是颤抖着喊出着三个字,眼泪瞬间盈满了眼眶,眼角的皱纹都湿润了,干裂的紫红色嘴唇哆嗦着,像是一种绝望的嚎叫,“我不要紧啊,可孩子快被他打死了啊——!”
许安宁颤了颤,语调中带上了鼻音,“我的大学录取单已经下来了,过完暑假我就要走了,他打不上我,但我要带你走。”
段峰的眉头拧成了结,过了一会,他尽量放柔了声音,道:“我最近手头的案子有些多,不如我给你介绍别的律师,如何?”
这句话或许对这对母子来说不亚于死神的判决,原本还有些人气的两人脸上血色尽褪,屏住了呼吸,死死地!
屋内陷入了一阵死寂。
许安宁缓缓伸出手,捏住了茶几上的纸杯,手指微颤着,杯子里的水溅出了几滴。
“我……我就知道会这样……已经有好几家律师不愿意接我们的案子了……”许安宁顿了顿,苍白的嘴唇微抖,脸上缓缓挤出一道惨笑来,“没事……我们找下家。”
将杯子里的水一饮而尽,许安宁放下纸杯,拉起默默哭泣的母亲站起身。
他的袖子被动作带的往上缩了点,一块浓黑的紫色映入黎昕的视野。
下一秒黎昕站起身,说:“等等。”大步迈过去,一手擒住了许安宁的胳膊。
许安宁猝不及防,胳膊被抓住时痛呼一声,很快他的袖子被黎昕拉起,整条胳膊上大块大块的青紫印记。
密密麻麻。
“相机。”黎昕的脸上依然没有什么表情,冷漠的,无动于衷的像是天塌了也不会惊慌失措一样的固有的冷面。
同学四年,段峰知道他有了些不悦,连忙从抽屉里拿出数码相机递了过去。
许安宁被黎昕拽着,茫然地看着他拿着相机拉着自己,被带进了段峰的资料室。
“脱衣服。”黎昕说。
许安宁像是反应过来,脸色出现了一种激动的神色,死水一般的乌黑眼睛也泛起了神采。
手指颤抖着,他怎样也解不开喉结处那颗纽扣。
黎昕不耐烦地放下相机,替他一粒粒的解开了衬衣扣子。
纽扣与锁眼剥离,逐渐袒露出里面的景色,青色与紫色交加,伴随着各种疤痕,缓缓显露在黎昕眼前。
黎昕伸出手,手指在触到对方肋骨的时候许安宁瑟缩了一下。
“断过?”黎昕问。
许安宁点了点头。
“转过去。”
转过身,许安宁脱了衬衣,瘦骨嶙峋的身体上几乎没有一块完整的肌肤,只有在那些暴力施加的印记间隙,偶尔可见一丝身体的本来面目,白皙一点一点的存在。
黎昕深吸一口气,拿起相机,“裤子也脱了。”
许安宁解开腰带,不合身的宽大黑色长裤刷地一下落地,蓝色的底裤上是叫人难堪的补丁。
转过头,许安宁安安静静地望着摄像孔后男人的眼睛,轻声地问:“还要脱吗?”
这是黎昕第一次见到那样的眼神,一片荒凉的仿佛一道死寂的深渊,对任何外界的事物都波澜不惊。无悲无喜。
黎昕摇了摇头,快速地按下快门,他将那细瘦的身体上所有的伤痕都记载下来。
“你考哪里的大学?”照完后,黎昕问正在穿衣的男孩。
许安宁扣着纽扣报出一个地名,黎昕怔了一下,唇角勾起一道微微的弧度,“什么时候报道?”
“八月中旬。”许安宁说。
“学费呢?都准备好了吗?”
“嗯,这几年暑假我打工赚够了,”许安宁轻声地道:“母亲想让我上学,所以我就上。本来我可以带她走,打工养她的。”
黎昕点点头,拉开门走了出去。
将相机交给段峰,黎昕对跟着走出来的许安宁说:“带你母亲回去,你去学校报道之前,这件事会解决的。”
许母将信将疑地望着他,许安宁也看着他,黎昕的表情依然是淡漠的,深刻的五官看不出任何情绪蕴含其中,却让许安宁在那一刻,轻易地相信了他的话。
拉着母亲的手,就像他们来时一样,许安宁牵着她走了出去,礼貌地关上门,露出少有的微笑。
母子二人离去,段峰一屁股坐上自己的办公桌,哀号:“我不要接这种案件!要油水没油水,要美色没美色,要啥没啥还累死人!”
“晚上我请你吃饭。”
黎昕一字一句地说。
段峰捂着脸,知道老同学是决定接手这个麻烦,但……很明显啃这个烫手山芋的是自家,人家明天就坐飞机回去了。
段峰顿时嘀咕起来,“我还要养家,还要养老婆孩子,你再这么给我搞下去,以后我们一家都靠你养了。”
黎昕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支票簿,写了一串数字撕下来扔给他,“搞定它。这是你的报酬,律师费也算在里面,别找他们要了。”
“少瞧不起人了!你家境好是你的事,我是靠本事吃饭,不需要你施舍!”段峰一巴掌拍开支票,哼了一声不屑地道。
“看清楚再扔。”黎昕淡淡地道:“我先去定位,一会给你电话。”
拉开门,修长的腿迈着大步离开了。
段峰等他走了才捡起支票,数了数那几个零,眉开眼笑地拿起手机拨了个电话,柔声细语地道:“老婆,晚上送你礼物哦,咱闺女该换个奶粉牌子了吧……”
——这年头有钱不收是傻.逼啊。
晚上,在豪华餐厅里吃着大龙虾鲜嫩的肉,段峰满嘴油水地向老同学黎昕详细讲述了他未来十天将要使出的手段,让那个叫许什么,哦,许安宁母子俩舒舒服服的,该上学的上学,该过日子的过日子,至于许安宁他爹,放心——
段峰放下油光可鉴的筷子,拍胸脯保证:“我一定让他在财产分配里,连个屁都得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