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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51 ...

  •   待局势稍微安定些,沈绍便在街边儿上摆了个小摊,卖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勉强过的下日子。柴幼青每个月有国军的补贴,日子稍微好些,时常周济他。
      沈绍将谢家声的骨灰连同他的所有东西都埋在饕餮居后面的荒地里,直到六六年的时候再被那群小崽子挖出来。
      四九年解放前几个月,国军节节败退,柴幼青的补贴也拿不到了,那年五月,她突然带着儿子来找沈绍,说是要去北边投奔一个远方亲戚,当天的火车就走,她按着儿子向沈绍磕了个头,阖身离去,然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她。
      五三年沈绍四十五岁,国家开始一化三改造,他的那点小生意自然而然也在改造之列,沈绍只好收了摊子,托人找了个个中学去当代课老师,他国文数学英语都会一点点,再加上小时候和俄国人打交道,会说几句俄语,只是发音不甚标准,在那个小中学里却算是出类拔萃。身边的小孩子来来去去,打打闹闹,然后慢慢长大,而他也一天天地衰老下去。或许这才是过日子该有的样子,不需那么波澜壮阔,也不需要那么多的英雄好汉。
      偶尔想起谢家声、赵夜白、阿飞,还有他的混账哥哥,沈绍很满足。
      沈绍在那里一待就是十三年,人老了,却还能依稀看出当年风采,有些个热心的女老师每每张罗着要为他介绍对象,他也去敷敷衍衍见过其中几人,里面或有一两个谈得拢的,模样周正,谈吐得当,家世也说得过去,一问还是辅仁毕业的高材生,却年近三十还没成家。
      荒年乱月,谁没有些难言之隐,沈绍再不多问,只私下里悄悄回绝了,说是自个儿性子不好,莫要再耽误了对家青春,几次之后,旁人只当他真个无心成家,才渐渐消停下去。
      他如今坐在办公室看泡一壶老荫茶,从被夏天的太阳照得明晃晃的玻璃窗望出去,操场上戴着红领巾的少年们来来去去,一双双细胳膊,一条条细腿儿,都在金灿灿的日色下显出难以言喻的明亮光辉,上好了发条似的,每一步都掐着钟点儿。
      “沈老师,看什么呢?”同事陈福海问他。
      “没什么,只是看着日头大,怕晒坏了这些孩子。”
      陈福海笑了笑,堆叠在腰身上的三层皮肉掀起微微涟漪,他将黏在脑门上的两小撮头发往脑后一拨,道:“这一届的学生们都乖得很,我让他们休息休息,竟是一个都不肯,坚持要继续排练。”
      “排练什么?”沈绍抱着茶盅一时没反应过来。
      “还有什么,这国庆献礼校长可是下了指示的,连区长都要来看呢。”陈福海指着学校围墙上挂着的大红条幅道,“要是演砸了,我可没脸再待下去。”
      沈绍这才想起来再过三个月就是建国十周年的大庆,陈福海主动请缨担任合唱团的总指挥还立下了军令状,说是保证完成任务。
      十年,这么快,沈绍想,还来不及稍作怀念,他已然知天命。
      沈绍拍着陈福海的大肚子道:“我给你支个招,也算是一条后路。”
      “快跟我说说。”陈福海忙不迭靠过来。
      沈绍捏着他的肚腩嘻嘻笑道:“真要是演砸了,你只要割下这一两斤五花肉送给校长,天大的事,保你逢凶化吉。”
      “嘿,早就看出你没安什么好心!”陈福海慌着一扭身,退开两三步,护着自家的腰身道,“你当老师年头也不少了,怎么还这样疯疯癫癫,□□,依我看,最该反的就是你这资本主义余孽,满脑子都不是正道。”
      沈绍由着他哼哼也不接口,他这些年和陈福海走得近,勉强算是朋友,闲来无事说过他以前的一些腌臜事,半真半假,却听得陈福海直瞪眼,没人的时候就念叨他,却从不在外人面前提起。沈绍也不晓得自己是怎么了,世道变了,竟连有些习性也跟着不同,阿飞,苏千袖,赵夜白,他扳着手指一个个地数,从前喜欢的哪个不是细细瘦瘦,握在手里,能将肋骨数得清清楚楚,谢家声到最后更是只剩下一把骨头,但他居然瞧着越发顺眼,所谓有生到死,不外如是。现如今他却对陈福海这样的人更加亲近,像是那桌板一样的身躯里蕴藏着比死亡更真实的道理,只是沈绍他还没有参透而已。
      或许他一辈子都参不透。
      陈福海见沈绍不理不睬,自觉无甚趣味,兜着圈子引逗他道:“不瞒你说,这次我还真有十成十的把握,你就瞧好儿吧。”
      “我还不知道你么,”沈绍眼也不抬,起身去墙角添了壶开水,“不是我诚心坏你的好事,要不咱们赌一赌,输了的就去盛德楼请客。”
      “一言为定!”陈福海生怕他反悔了,拉着他赌咒发誓一番才道,“实话告诉你,这次是老天帮我,这合唱队里出了个角儿!”
      这个词儿活该死了十几年,又被陈福海一句话唤醒了。
      锣鼓箫声沤得低低转转,窗棂月儿掩得昏昏沉沉,就着这音声迭代,五色相喧,直索得人向那戏台上往来因循,猛抬头见他描眉画脸,缀金流银,冷不防被那胸前的一块玉片子闪花了眼,传声暗问:这可是当年的……
      “别说笑了,”沈绍晃了晃神,“你当还是逛戏园子的时候呐。”
      “你还别不信,”陈福海一脸的装神弄鬼,“那小子的一条嗓子……哎呀呀,不去唱戏还真是可惜了,十四五岁的人,声音还像十一二岁的小姑娘似的,清得能拧出水来。”
      沈绍晓得他的脾性,别的坏处没有,就爱个小题大做,将茶杯往桌面上一墩,走到窗边道:“正好现在孩子们都在,你给我指指,是哪一个?”
      陈福海拨开窗帘,虚着眼寻了半晌,方才指着后排一个瘦瘦小小的男孩子道:“瞧见没,就是他。”
      “哪个哪个?”这孩子确是不起眼,矮个子,细筋骨,丢在人堆里都找不出来。沈绍看了心里头稍稍有些失望,他从前见过的那些角儿,不说赵夜白也罢了,其他哪个不是容貌精致,行止得宜,他只轻轻扫那孩子一眼,便已下了定论。
      陈福海看他脸上颜色,不禁有点着急了,忙道:“你先别看他长什么模样,听他唱一段儿,保你心旷神怡,脱胎换骨。”说着就出去将那个孩子叫过来。沈绍隔着一层玻璃窗看着,那孩子像是还有些害羞,光拈着衣角,半低着脑袋不说话,陈福海好说歹说哄了许久,才望见他轻轻点了点头。沈绍又将茶杯端在手里想,再好的嗓子,不敢在人前亮一亮,还怎么成角儿。
      陈福海半拉半请将这少年带进了办公室,指着沈绍道:“沈老师你认识吧,他耳朵里可是揉不得沙子,你好好唱,放学了我请你吃糖。”
      沈绍着意看那孩子,脑门上的头发剃得短短的,露出一截高高的额头,想必聪明得很,一举一动都羞得像是旧时候大宅门里面的小姑娘,果真是一句话不多说,一步也不肯多走动的。“国庆那天你就预备着这么垂着头唱给大伙儿听么?”沈绍摸了摸他头顶,忽然一缩手,青草一样,那头发又硬又粗,扎得人生疼。
      那少年还是抿着一张嘴不说话,左脚尖蹭着右脚尖,巴不得转身就跑,沈绍就是那豺狼猛兽。
      沈绍对陈福海摇摇头道:“你瞧你瞧,这么小家子气还称得上什么角儿。”
      陈福海也无奈得很,摸着后脑勺道:“这孩子平时可不是这样的,敢情是你们俩天生不对付。”
      沈绍心里面一动,转头问那少年道:“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
      那孩子又磨蹭了一阵,才开口答道:“我叫卢欢,今年八月满十四岁。”
      “八月……这可快了。”沈绍说着又将腿翘起来,道,“十四岁就是大人了,可不能怯场,给我们唱个什么吧。”
      少年歪着头想了片刻,道:“我只会唱一首歌,陈老师刚教的,《让我们荡起双桨》。”
      陈福海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他还是独唱,是独唱呢!”
      卢欢微微红了脸,他站得直挺挺的,两只手交叠着握在一起,是个小小的歌唱家。
      “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
      才唱了两句就被沈绍打断了。“不好不好,这歌儿我耳朵都听出茧子了,”沈绍低头看清凌凌的茶水里,他都有好几根白头发了,“我听说这区长解放前就是专门搞音乐的,你这样糊弄他,校长能饶了你么?”
      陈福海却不服气,一拍桌子道:“你不是不知道,如今能唱的歌儿就那么几首,你倒给我想几道新辙出来!”
      沈绍笑着摆摆手道:“你别上火呀,你不是说这孩子是个角儿么,不如让他唱几句《红灯记》,还是《智取威虎山》,保管区长喜欢。”
      陈福海想了想,不禁眉开眼笑道:“这主意好,我怎么就没想到。卢欢,你会唱《红灯记》么,就是李铁梅那段儿,好听。”
      这孩子立时摇头,陈福海又问:“那《沙家浜》呢,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他学着阿庆嫂的模样尖声尖气唱了两句,沈绍看得忍不住笑,卢欢却还是摇头。
      陈福海立马急了,抓着卢欢那一把细肩膀道:“那你会唱什么,一句也成!”
      “你就别逼着他了,”沈绍将手里的茶杯递给陈福海,“现在的小孩子同我们当年不一样,谁还去戏园子呀。我也就是随便这么一说,你千万别往心里去。”
      “我会点《汉宫秋》,不过唱不全……”
      周围突然静了一静,真有落叶,从天而降。沈绍十个指头尖都在发热,像是被茶水烫着了似的,伸着舌尖一尝,却早就凉了。“那你就唱来听听。”
      卢欢双手插在腰里,胸口吸饱了气,眼珠一转,披挂上阵。“我呵,空掌着文武三千队,中原四百州;只待要割鸿沟。陡恁的千军易得,一将难求!”那第一声雏燕初翔,刚从巢穴里张开翅膀,就腾地蹿到三十三重天之上,连个影儿都摸不着了。
      陈福海直着两眼,先攒足了力气喝了一声好,催着他再往下唱,卢欢却又突然扭捏起来,吸着鼻子道:“下面的,我不会了……我只唱得了这一句。”陈福海猛然一愣,却听身边哗啦一声,衣服已经湿了一片。他蹭地跳起来,只见沈绍两只手还定在半空中,茶水早就洒了一桌,顺着木头缝往下滴滴答答流得痛快,自个儿竟是无动于衷。他们相识这样许多年,何时见过沈绍这副模样,倒是陈福海先慌了。“沈老师,您这是怎么啦!”他摇着沈绍的胳膊,皮肉都掐青了,那人才回过神来。
      他紧走几步凑到卢欢面前,双手湿淋淋的,捧着那少年的脸,上下左右仔细看了一回,单眼皮儿,薄嘴唇,本来就不是什么好相貌,巧不巧还摊上了个塌鼻子,这果真还是个孩子,一点没长开。“你说……你是八月里生的,什么日子?”
      “十五号。”
      沈绍掐指一算,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号——天意,难道真是天意。他勾着脑袋,又似喜,又似悲,一脸都是不信,又将狠狠将卢欢打量了一遍,最后握起那双湿热的小手,粗糙而完整,尤其是右手上那三根指头,骨是骨,肉是肉。半晌,沈绍突然笑出了声,拢着那双手道:“你呀你呀,投胎怎么也不会找副好皮囊,存心让我找不到你么……不过你精我也不傻,你终究还是自投罗网来了……”
      卢欢愣着说不出一句话,咬着下唇大气都不敢出,沈绍拍拍他的脸,安抚安抚他,头也不回对陈福海道:“现在还有四个月,陈老师,你要是信得过我就把这孩子交给我了,我保证国庆的时候让你大出风头。”
      陈福海巴不得他说这话,生怕他反悔,连声应承下来道:“这还有什么可说的,只要你别嫌麻烦,这事儿啊,就这么定了!”

      那放学铃一响,沈绍跟陈福海知会一声,就将卢欢带回家里去,下班之前他曾写信去请一个人,现在也该快到了。卢欢第一次来到旁人家里,浑身都不自在,坐立难安的。他绕着屋子转了一圈,冷不防被衣柜箱笼绊了脚,扑在墙上,鼻尖按在一个冷冰冰的人的笑脸上,四目相对,一个在外面,一个在里面,就像是这么相望了几十年。
      沈绍端着壶热茶水从门里面出来,道:“眼熟么,这可是当初响当当的名伶,谁叫了都得叫一声赵老板。”那还是赵夜白十几岁的时候,刚在草台班子的帮衬下出了道,咧着一张却了牙的嘴,一笑起来就漏风,年纪轻的像是一阵风就能将他吹跑了。
      卢欢赶忙溜到一边,连连摇头道:“这样的大人物,我可从来没有见过。”
      “大人物有什么用,都已经入了土了,现在恐怕尸骨都化了灰。”沈绍越来越记不起那些所谓的光辉岁月了,这里的东西都是他偷偷从自家老宅和饕餮居旧址里面拿出来的,不是什么值钱的家伙,扔在那里也没人收拾,只是人年纪越大也就越恋旧,几十年用惯了,一时离了身还真是不习惯。
      “这也是那个赵老板的东西么?”卢欢拿起柜子顶上的那几个花花绿绿的玻璃罐子,十几年了,还剔透得像是有人时时拂拭过一样,颜色鲜亮,小孩儿一见就喜欢得不得了。
      沈绍摇头道:“这是你的东西,你不记得了么?”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有的还是满满一罐,有的只剩下来一半。
      “我的?”卢欢半信半疑,掰开来闻闻,突然拧眉攒目连打了十几个喷嚏。“这装的是辣椒!”他叫起来,眼泪鼻涕混在一起流了一脸,“沈老师你骗人!”
      沈绍看着,竟是怜爱多过于感动,这是怎样一种感情,他自己也说不清,十四年了,那个人心里终究还是念着他的,他连性命都不要了,还是沿着这条路,再次回到了他身边。
      这些年,你日子过得还好么。
      这时外面有人敲门,沈绍一拍大腿笑道:“来了来了,难为他这次,竟没有迟到。”他转身开门,侧身让进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头发胡子都花白了,身体还是硬朗的很,他像是很讲究的人,大热天里白衫长裤,一丝不乱。那人一见沈绍便是一拱手道:“沈二爷,好久不见了,今天我正打算出门遛鸽子去,可巧就接到了你的鸡毛信,要是晚一刻,我们可就错过了。”
      沈绍给他倒了一杯茶道:“什么二爷三爷的,早几十年都没人叫过了。马老板,快来尝尝我这新茶,才拜托老朋友从南方带过来的,别人可吃不到。”
      “得得得,我不叫你二爷,你也别马老板长,马老板短的,连丹桂大戏院都叫人拆了,剩我这个空头老板有什么用。”这就是当初赵夜白驻场唱戏的丹桂大戏院总经理,也是他最痴心的票友,从重庆回来以后,沈绍隔三差五都会将这些老家伙邀出来聚聚,说说老北平,说说赵夜白。
      “瞧你这话说的,不知道的人,还真以为你走投无路了。”沈绍坐下来就笑了,五五年丹桂大戏院实行公私合营,后来索性拆了盖成一座工厂,马老板几十年的心血付之东流,便闭门谢客不见生人,沈绍却早就听到了风声,他家里时常有些梨园老人出入,还成立了个地下戏院,请些过气或是因着别的缘由不能登台的名角过来,论起水准,不逊于解放前梅兰芳马连良等人的戏班子。
      马老板当下也不客气,噙了一口茶在嘴里,闭着眼反复品砸一阵,哑着嗓子道:“人都散了,日子可真不好过,我还是喜欢二十年前……罢了罢了……”他突然打住,睁开眼望着桌子上那把茶壶道:“你说要给我瞧个孩子,人呢?”
      “你看我差点给忘了,”沈绍扭头冲那孩子一招呼,“卢欢,快来,跟马老板问声好。”
      卢欢正在摆弄赵夜白留下的那几张脸谱,都是票友们用他最拿手的戏订做的,光亮油彩,这些年了,竟一直没掉色。他刚将一个汉元帝脸谱戴在脸上,还来不及摘下来,顶着张气度高华的脸就跑到马老板面前来。
      马老板从小看着赵夜白长大的,顿时吃了一惊,他看看墙上挂满了的照片,再看看跟前这个瘦瘦小小的孩子,哎哟哎哟地连叫了几声,茶水都不要了,扑过去东瞧西瞧,两个手掌按在他肩膀上就不肯放了。捏过了胳膊又去捏腿脚,最后隔着脸谱将面颊也摸了一遍。“孩子,你会唱点什么,随便唱几句好么。”
      卢欢回头看沈绍,只见那男人打了个哈哈笑道:“这小雏儿,就会唱两句《汉宫秋》。”
      “《汉宫秋》呵,这可是出顶好的戏,你唱来听听。”
      卢欢张口便将下午那两句又唱了一遍,马老板先是一愣,再起身背着手,在屋里绕着桌子走了一圈又一圈,沈绍看他的眉头皱成了一个疙瘩,心里顿时一沉,道:“我知道这孩子是野把式,入不了你的眼,这次让你过来,就想着让你指点指点,看有没有什么法子……”
      马老板脚下一停,转身一把就将卢欢面上的脸谱掀开了,一双老眼霎时亮了一亮。“像,真是像……”他用手指抹了抹眼角道,“说不出来是哪里,可就是像极了……沈二爷,你说奇怪不奇怪,我一见这个孩子,眼前就老是晃荡,三十年前,赵老板小时候。”
      “你说赵夜白当年就这个模样?”沈绍听了想笑。
      “你可别不相信,”马老板也不禁笑出来,“赵老板是后来才长得好些了,但他也是在台上才显得好看,到台下卸了妆,至多不过苏千袖一半儿漂亮。刚出道的时候我见过,又瘦又矮,小猴儿似的,我看着都可怜……不过那一把嗓子是真厉害!”他转脸拉着卢欢的手道:“孩子,你的戏是谁教的?”
      少年小声道:“没人教,就听爸爸偶尔哼个几句。”
      “天意,这真是天意,”马老板抚着心门喘了几口气道,“二爷,这孩子我要了,不出三个月,一定有大出息!”
      沈绍一喜:“你收下他了?”
      马老板连连摆手:“我这两下子怎么敢收下他,不妨就由我做个中人,替赵老板定下这个徒弟了。”
      赵夜白一生畸零,最鼎盛的时候身边也不过只有两三个弟子,真正登堂入室的仅有少白一人,往后走的走,死的死,风流云散,竟无传人,每每想起,马老板总是痛心疾首。
      “这办法却好!”沈绍望着墙上那些个泛黄的照片,大戏子,小戏子,横来竖去都是戏子,从少年到梨园皇帝,总是沉着脸的时候多,笑的时候少。
      你就别怨我了,沈绍想,你的师弟我现在还给你,同门之情我知道有几分真,好歹又算是在一起了。念着念着,照片里的人也仿佛泛出淡淡一两丝笑意。
      马老板让卢欢在照片前跪下了,他捧起一碗茶,敬天敬地,最后奉在赵夜白的眼皮底下,口中喃喃有词道:“赵老板在上,您若有神,这孩子是祖师爷赏饭吃,要来继承您的衣钵,我今儿是代您收徒来的,您若是答应,表示表示,我们就明白了。”说罢,按着卢欢的脑袋在地上咚咚咚扣了几个响头。他们静静等了一阵,四周却一点响动都没有,马老板依着原话再说了一遍,抬眼偷瞧,却只见赵夜白绷着一张脸,敛眉低目,一言不发。
      马老板慌了神,又道:“我知道是少白那不懂事的小兔崽子伤了您的心,您不想收徒弟了,可这孩子真是块好材料,我实是不忍心见他就这样埋没了,您不晓得,那些老票友们想您的戏都快想疯了……您若真是天上有灵,就请好好看看这孩子,他是真心真意想要拜您为师……快,孩子,快叫一声师傅让赵老板高兴高兴。”
      卢欢什么都不懂,说什么就是什么,规规矩矩喊了声师傅。沈绍在一边看着,不禁对那照片叹了口气,低声道:“我知道你是不甘心,懒得搭理咱们,罢了罢了,是你自个儿不肯要他,这孩子跟你没有缘分……”他话还没说完,半空里就像有个人存心同他赌气似的,一口风吹出来,晃得那烛火摇摇欲灭。
      “多谢赵老板成全!”马老板大喜过望道,双手合十对卢欢道,“他收下你了,这可是你天大的福气呐,天下第一生总算有后人了!”到现在他才突然回神,想起件大事道:“孩子你还得有个艺名儿……你有什么小名么?”
      卢欢想了一想,道:“我是抗战胜利那天晚上生的,妈妈小时候偶尔叫我如意儿,不晓得能不能做艺名。”
      “这名字倒好,万事如意,一来就讨了个好彩头。”马老板笑眯眯地点了点头道,“按着你师父赵老板的规矩,他的徒弟里每人都有个白字儿,我就代你师傅,赐你个名字叫如白,姓么,就随你师傅的,打今儿起,但凡你上台,就叫做赵如白了。”
      沈绍看那孩子还愣着,不由笑道:“赵如白你发什么呆,还不赶快拜谢师傅赐名,别说,还真有几分梨园气。”
      新得了名叫做赵如白的少年还是一头雾水,他跪在一张老照片的面前,又磕了三个响头,嗫嚅道:“多谢师傅……”
      “好好好,现在你就是赵夜白的入室弟子了!”马老板连忙将他扶起来,语重心长道,“好孩子你可要认认真真地学,莫辜负你师傅对你的一片美意。”
      “这是自然,这孩子天生就是唱戏的料,”沈绍接口道,“马老板,依你看,他先学什么戏的好?”
      马老板道:“如白他资质虽然不错,可底子却几乎一点儿没有,加上这个年纪,已经算是晚了,只有拣几出赵老板最知名的戏,下苦功的练,三个月之内,该有小成。二爷你这里有赵老板的唱片么?”
      “你要哪几出?”沈绍面露难色,“以前他的唱片我全有,现在隔了这么多年,只剩下七八张了,音质还不好。”
      “不妨不妨,”马老板点着指头道,“我只要《汉宫秋》《长生殿》《游龙戏凤》,再加上一出《夜奔》。”
      沈绍一拍大腿笑道:“真是天助我也,马老板你说巧不巧,你说的这几张我全有!”于是他拉开抽屉,其中叠得整整齐齐的十几张黑胶唱片,都装在塑料盒子里,下面还垫了厚厚一层棉花,极爱惜的样子。马老板一看就忍不住了,亲自上去挑了几张,对着光线看了看,啧啧称赞道:“好东西,真是好东西,现在都绝版了,有钱都买不着,二爷真是有心人。”
      沈绍道:“总算是相交一场,这些唱片以前我还经常听的,现在都不敢了,那声音一出来,总觉得他还在似的,一直都没走。”
      马老板也跟着他叹了几声,只见沈绍从卧室里搬出一台老式的留声机,亮琤琤的黄铜,下面是硬邦邦的松木架子,上面还涂了一层赭红色的漆,怎么看怎么富贵喜气。他再将门窗都仔细封好了,一点风都不漏,这东西要是被听见了,一个状告上去,谁也担待不起。如白看见马老板一双手都在抖,不知道是高兴还是紧张,他松开扣的严严实实的上衣扣子,那里积了一圈的汗渍。
      沈绍先塞了一张唱片进去,磁针刚放上去,那鼓点一出来,马老板便晃着脑袋道:“好梅龙!还记得当年和赵老板搭戏的是庆余班的任慧中先生,后来才换成柴王爷家的大格格……二爷,你近来有柴格格的消息么?”
      “前阵子还寄过信的,”沈绍也想起来了,这是他看的赵夜白的第一出戏,唱词儿都忘了,却还模模糊糊地念着,台上红男绿女,一对璧人,马老板不知道,这是被他活生生拆散了,“她如今回了广西,她儿子今年结婚,还专程给我带了包喜糖,想必日子过得还是不错。”
      那戏词儿正唱道,海棠花,鬓边插,时过境迁,风月情浓,簪鬓边的却不再是海棠红。沈绍听得动情,余光里,却见如白颇有些心不在焉,便问道:“这可是你师傅的拿手好戏,怎么,不喜欢么?”
      如白红着脸道:“这戏不是情哥哥,就是亲妹妹,好不正经,可真是羞死人了……”
      马老板一听作势就要打他,骂道:“孽徒,还有没有规矩!”沈绍晓得这是存心做戏,见如白躲也不敢躲,叫更不敢叫,只一个劲儿往自己身边缩,心底里立时就有些不忍了,一把将马老板拦下来道:“孩子还小,唱这些儿女风情戏是有点儿勉强了。”
      马老板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敲着桌板道:“这世道是变了,也不知道是变好了还是变坏了,赵老板那些老角儿们,哪个不是黄金棍下打出来的好人儿,腿折了都还要笑着说师傅英明,打得好,才有后来的真功夫,硬把式。现在倒好,连说都说不得了!”
      沈绍明白他的脾气,爱这一行是真的爱到底了,好言好语劝道:“他师傅都还没生气,你就先动起手来了。若是不喜欢,换一出不就完了,莫非赵夜白只有这一场拿得出手么。”
      马老板余怒未消,抱着茶杯不言语,沈绍又换了其他几张唱片,如白都不喜欢,嫌游龙太羞赧,汉宫太寂寞,夜奔太惊惶,直到听见那一声“妃子,与朕步一回者”眼珠忽然就转不动了。待听得“百年离别在须臾,一代红颜为君尽”,小小的孩子,竟似痴了一般,两汪清落落的眼泪,只含在眼眶里打转儿,最后那句“死生仙鬼都经遍,直作天宫并蒂莲,才证却长生殿里盟言”端的是风流尽出,绕梁不去。如白尚不能明白那些国破家亡,生离死别,只觉句句凄清,字字断肠,脸面上湿作一片,却不晓得擦。
      沈绍看他那个样子,知道他是中意这个,两三分的欢喜,剩下七八分却是感慨。“你可真会选,这是你师傅生前的最后一出戏。”赵夜白与谢家声这两个师兄弟,你是皇帝我是妃子,在台上走了一圈又一圈,那凌空飞扬起来的三尺水袖,墨色入骨,将个小小的戏台变作一方相框,淡淡地打上两个黑白画片,沈绍现在想起来,依然是惊鸿照影,俨然天人。
      赵夜白的最后一出戏,马老板也是看过的,只没看完,就被人流携裹得拥到外面去了,后来才听说赵夜白命陨当场,顿时嚎啕起来,哭了个昏天黑地。
      沈绍问如白道:“喜欢么?”
      “喜欢。”少年下巴上还挂着泪水,一碰就掉下来似的。
      “喜欢就好,”沈绍回身对马老板道,“咱们就唱这一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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