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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惹眼 ...

  •   德勋竟然出乎意料地又见到了他。
      虽说知道人都会重逢,德勋也曾在心里小心翼翼地想象过他若下次见到他,是什么样,但万万没有想到弗瑞已经落得如此地步。
      在他家重新装修的花园里,那个人的身形轮廓,无论过去多少年,德勋也不可名状地可以一眼认出他来。
      妻子玛瑞亚尖锐又高昂的声音直直得从书房外穿墙而进,牵动着德勋疲惫的神经:“亲爱的,你看到工人们在努力地干活了吗,这一个月以后,所有的上校,主理,还有你那些朋友们都会来凯林德生日,整个洛城都会看着这里!”
      她炫耀似的告诉德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德勋却并没有像以往一样随意附和她,而是像是被下面那个某样东西吸引去了全部的注意力。
      下面上百个工人穿着破旧的衣服,灰头土脸地在自己脚下这片土地上挖掘,修建,搬运,他们拥挤地聚集在这块地方,因为他们被弄的肮脏的衣服,望过去简直是一大片掉落在地上的黑压压的云。
      可是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把德勋的眼睛牢牢抓去了,死死地定在一个少年的身上。
      那个少年在人群里算是高挑,却还是跟他十六七岁一样的瘦弱,看上去像一片纸,德勋无意识地一噔,轻轻地皱了下眉。
      德勋一时间愣愣地伫立在原地,妻子玛瑞亚在旁边滔滔不绝地说着将要莅临的达官贵人们,却依旧不能带给德勋一丝兴奋。
      他的思绪乱了,记忆的盒子已经被自己牢牢地锁住,现在那把锁像是在吭哧吭哧得松动起来。
      不要去在意,是他给自己下达的第一条命令。
      楼下的黑云儿们不知怎么的,突然朝着一小块地方聚集过去了,发出吵吵嚷嚷的声音。
      为了弄清什么小楼本不应是他做的,难免会有失身份,但他的脚像是自己有了魂儿,不听使唤地把他带到楼下去了。
      “喂喂你这人!刚才就没怎么搭理我,现在又要去哪里?事儿我还没给你交代明白呢!”
      德勋对自己说,这是对玛瑞亚无可奈何的逃离。
      他讨厌玛瑞亚的俗气的虚荣。
      “原来这就是德勋大人,真是长得太气派了!”
      “闻名不如眼见啊,有本事的人真是不一样,没想到像我们这种人干这活都能见德勋大人一眼。”
      “就是就是,真是走了天大的好运啊今天!”
      德勋对于各种身边的窃窃耳语不为所动,径直走向聚集的中心,其实他的路线并没有明朗,他只是默默地贴近那个突兀的金色头发。
      那个许久不见的少年。
      好巧不巧的是,少年此时正是聚焦的中心点。
      “老子想怎么骂人都不关你的事!这里就是我最大!你算哪根葱不能让我教训这个小妞!”人高马大的工头连喊话都喊出一股子油渣子味道,在那个少年面前张牙舞爪。
      工头的凶悍倒是习以为常,但是少年究竟是为何跟他急对了眼呢?德勋难有地好奇起来,但似乎注意到了少年细瘦的臂弯护着的女孩。
      女孩泪眼婆娑地不敢抬头,再结合工头的话,情况似乎已经十分明显了。
      他的情人?
      德勋本混乱无章的思绪,已经像无数根细线缠绕在一起,现在却暂时停顿住,找不到出路。
      工头恍然注意到了身边高大的人儿,他何尝不是在电视和报纸上屡屡看到这个在诺斯曼国商界叱咤风云的大资本家。这俨然的气质,甚至站在身边,人人都能感到有种威慑力在让自己微微发抖。光是站在身边,他身上仿佛就挂着他的名牌,让人一看便知,他是何等的身份,何等的地位!
      “德,德勋大人!是您!您来了!小人万万没有想到您会亲自下来!小人刚刚实在是无理!小人向您谢罪!”工头的气势似乎瞬间降到了谷底,开始对着德勋弯下腰,露出了他狰狞的笑脸。
      少年似乎早就知道来者何人,但是使众人包括德勋诧异的是,他并没有转头看德勋一眼,如果说身边的人们巴不得找到机会趋之若鹜地争取到和德勋说一句话的机会也好,他竟仍旧平静地看着脸上的肌肉笑的走样的了工头。
      他连看都没有看一眼他。
      德勋却早就已经把目光粘在了他身上许久。
      “混账!竟如此不知天高地厚!见到德勋大人一点礼貌都没有!”工头随手将乌黑的手往少年脑袋上一拍,发出了不轻的声音。
      德勋此时已经想离开,不知道为什么,理智想让自己离开。
      “大人!他不懂礼数!待我好好教育他!您放心,这边的问题我会解决的!”这个浑身猪油味的壮汉却又开始点头哈腰起来,变脸快的像唱戏的脸谱。
      “你跟我进来。”德勋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在这个权势地位落差如此之大的社会里,竟公然想将这衣衫褴褛的工地上的少年带进自己的府邸谈话。
      周围的人们好生诧异。
      德勋瞬间觉得胸闷,心中似乎有千百个问题想要问他。
      男孩跟在德勋身后,德勋却不可名状地紧张起来。
      德勋几乎每日在生意场上与各种狡黠的狐狸们争分夺秒,偶尔去官场如脚下每时都铺着毒蛇般的陷阱上走一遭,却此时因为这个再次出现的旧人,手足无措起来。
      他为何沦落至此变成一个工人?他究竟遭遇了什么?那个女人是他什么人?
      一连串的问题不由自主地窜入德勋的大脑。
      不知不觉已经带他到了德勋的书房。
      “你想跟我说些什么。”少年平静地开口,这个声音已经比几年前厚重了些许,却不知为何,在德勋听来仍是稚气未退的,让他的心都酥酥麻麻起来。
      德勋转过身去,对上了他好久不见的双眼,第一次见他,也就是这双眼睛,湛蓝又泛着灰绿色水光的瞳孔,德勋所欣赏过的所有画家的画作,都不及他眼里的浓墨重彩。
      他总觉得他有一种超脱世俗之美。
      就这么简简单单的对视,深埋在心底的记忆的宝盒,像是找到了失落已久的钥匙,记忆开始慢慢地从匣子里流了出来,慢慢地,痛苦地……
      德勋甚至不知道此时的不甘心从何而来,自己这颗早麻木的心脏,原本没有丝毫生机,却对眼前的少年如实做出了反应。
      德勋努力尝试着压抑住自己不知名的情绪,或许从刚开始认出是他,早已说不出的慌张。
      就在这短短的几秒里,成千上万的片段从心底抽条而出,十六岁的少年,笑容璀璨的像太阳,在他的二十二岁是温暖悸动,却在他之后的年月里做了他的明灯,在漆黑的夜里,埋没在地平线迷雾里的,明灯。
      总是有些回忆是说不清道不完。
      一晃经年,可能因为他在德勋面前还是孱弱了些许,又或许记忆总是停留在那段秋冬盛夏,不肯迈步随着时间拔脚向前走。
      可他的确已经不是少年了,仅是德勋看来,是少年。
      但是眼前的这个人,穿着粗制滥造的衣服,已经破烂不堪,领口和边角擦出了毛球和细线,歪歪斜斜地挂在身上,暴露出瘦骨嶙峋的脖颈与小片的胸口,沾上了工地肮脏的泥水,明明在已经快要入冬的季节……
      德勋虽有种难以名状的冲动,像是生气,又像是不甘,但在多年的磨练下,年少时自己的冲动他自认为可掌握得游刃有余了。
      “弗瑞,刚刚的事情跟我解释一下。”德勋试图抚平自己内心荡起的点点波澜,用平常严肃平稳的声音质问道。
      “他把那个女孩一脚踹在地上,受了伤。”弗瑞抬起头,一个字一个字铿锵有力,德勋虽许久未跟他说话了,但是心里咯噔了一下,对他说话的语气,着实有点陌生了。
      “你以前不是这种口气对我说话的。”德勋心底莫名其妙窜出了一丝怒气,自己都不经意地说出了令人费解的话。
      弗瑞瞳孔微微一震,抬起头不可思议地看德勋。
      “别提以前了。”
      德勋语塞。
      以前,以前,这两个字似乎太过于沉重了,把两个人中间的空气都碾压下沉。
      “从现在开始,那个女孩不用来了,每天她的活归你做,你可以选择离开。”德勋不知为何,赌气似的提出了这样的要求,虽然弗瑞并没有理屈。
      下一秒心里开始后悔,自己好像总是这样不放过他,所以他终究是匆匆想要逃跑。
      “好,我来做。”
      德勋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可是审视弗瑞全身上下,似乎知道了答案,他需要钱吧,可他为何会需要钱?为何会变成这样?这一个个问题在德勋的心里疯狂地挠着痒痒。可是德勋已经不是口无遮拦的自己了,他艰难地选择沉默下去。
      必定是多年来的磨练,自己现在在诺斯曼国声名显赫,说话做事已经处处留心,时时在意,尚且现在对弗瑞的背景已经是一无所知,可不知为什么在弗瑞的面前,那种戒备像是被他说的话一个字一个字慢慢打压下去,自己破防说了许多没有由来的话。
      德勋重重的地叹了一口气,心里斥骂自己不成气候。
      回过神来,弗瑞已经离开,不在自己面前了。
      德勋走到自己的书房,书房的南面有一片很大的落地窗,撑满了整面墙,透过窗可以看到楼下密密麻麻数不清的人们在为他工作,目光却不由自主跑到刚刚与自己谈话的男人身上。
      你说他为什么就偏偏那么惹眼,在那群黑压压的人群里,却被他一眼看见。
      他的胳膊远远望去就是两根掉在地上的小树枝条不结实地黏在一起了,可能是因为那总想事事做的完美无缺的性子,他做什么事情都尤其使劲儿,他一使劲,尤其是抬东西的时候,细瘦的胳膊折起来就生怕那中间啪得一散架,断成两半。他真的已经瘦的可怕了。
      他认真做事的时候,本来就不喜欢笑的。德勋似乎想起来了些什么,开始在书房里翻箱倒柜起来,最后开了一个厚重的木门,里面却是房间里顶大的一个箱子,由精密的合金制成,德勋往口袋里掏出了随身不离手的钥匙,快速地打开了它。
      里面有他多年前第一本经营规划书,有一个木质陀螺,有乱七八糟塞在里面的账簿,还有几只钢制的手表和银制的戒指。一切都陈旧不堪,像是存放了好几个世纪。书是皱巴巴的,纸张早就已经是深深的黄色了,刚从土里挖出来似的。
      面对眼前的一堆破烂,德勋眼睛忍不住酸涩起来了,心里一阵一阵发麻。
      在哪里,到底在哪里。
      德勋没有了平日里的慢条斯理,像是饿狼觅食一般疯狂地在箱子里翻找。
      终于他拿起了一张缺了好几个脚的纸片,这张纸片有撕裂的痕迹,应碎成很多片了,但还是被人用胶带细心粘得几乎不留缝隙。
      两朵桔梗花静静地躺在破烂不堪的碎纸上。本应是浓郁的紫色,现在已经被岁月洗刷成了了无生机的一片灰白,淡淡能看出些颜色来,是紫色。
      德勋觉得眼角刺刺得疼,像是受到了什么打击,突然整个人累了。
      小心翼翼地锁上了箱子,不想让除了自己的任何人看见里面的任何东西。
      不想与任何人分享这里面的任何东西。
      德勋疲惫地躺下了,沉重地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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