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川上江安

1、第一章

　　十二月，外面下着小雨，潮湿的空气裹挟着寒冷的雨水从窗户缝里吹了进来，和窗边的人撞了个满怀。
　　屋内开着暖气，但窗边这一块却和窗外如出一辙的冷。方续呼出一口冷气，关上了窗户。
　　客厅茶几上的手机不断弹出新消息，声音简直没完没了。方续将额前潮湿的碎发捋到脑后，从茶几上拿起了手机。他们高中的同学群早已经炸开了锅，这才不到十分钟已经聊了不下两百条信息。
　　方续大略扫了一眼，点开对话框，漫不经心地打下几个字：
　　没空
　　简单粗暴用两个字拒绝而且连个标点符号都不打，确实很像他方续的风格。
　　每年这群人到了这个时候都得聚一次，但不出意外的，方续一次都没去过。
　　这次也不会是例外。
　　当他正准备点发送的时候，最新聊天里又弹出了一条信息。
　　［顾］：好的。
　　方续愣了两秒，确定自己没有看错，拇指从发送键逐渐转移到删除键。他感觉自己的心脏跳的很厉害，手指开始轻微颤抖，碰到了屏幕。
　　［F.］：没空
　　方续吸了口气稍稍平复了一下剧烈的心跳，暗自骂了一声，撤回了消息。
　　但是晚了。
　　［眼镜儿］：不是吧方哥！顾老师难得从国外回来一趟你居然又不来？！
　　［萝卜］：没意思了方续，咱班年年聚会你都不来，这回顾老师回来，可就只剩你一个了！
　　方续基本没在这群里说过话，备注和当年的一模一样，一时间竟认不出来就是谁是谁。
　　他敲着键盘，开始重新输入，终于不再是冷冰冰的两个字，即便也没好到哪儿去。
　　［F.］：有空，时间地点发我。
　　他把手机扔回茶几上，向后栽进沙发里，仰头靠在沙发背上，抬手遮住了刺眼的灯光。
　　好不真实。
　　他小声说：“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
　　我都快要忘记你了。
　　明明已经对这个人的一切消息免疫了，可真的等到他回来的时候，却发现一切都是徒劳。
　　他轻笑了一声，声音有些沙哑，“顾远之，你终于回来了。”
　　定的时间是十二月二十三号，每年都是这个时间，但方续不知道。这个时间是顾远之选的，他们是一二届毕业生，最初相互遇见的教室也是高二三班，也算是颇有寓意。
　　但顾远之只在一二年的那次聚会中出现过一次，一三年年初，他就出国了。之后的聚会中再看不见他顾远之的身影，也不见方续的。
　　方续把车停在路边，一只耳朵戴着耳机，右手握着方向盘，时不时地敲着。
　　他看了眼手表，下午两点半，来早了。
　　早了很多。
　　“老板？老板你在听吗？老板！”
　　他猛地一回神，把眼镜摘了下来，捏了捏眉心，说：“听着，你继续。”
　　对面继续说着，但方续好像开了免打扰一般一句话都听不进去，知道助理第二遍喊他才堪堪回过神来。
　　他毫无歉意地说：“抱歉，我现在有点事，合同的事等我回去再聊。”
　　方续摘掉耳机，随手扔在副驾上，推开车门走了出去。车外寒风阵阵，他拉了拉围巾，遮住了半张脸。
　　即便是隆冬季节，津州市区街道上却不见萧条。甚至人来人往，倒是热闹。
　　附中的大门就在不远处，坐落在老城区，四周都是老式居民楼，只有校门口一条大路从最东边穿到最西边。方续不紧不慢走了过去，顺便买了根糖葫芦。
　　阔别近十年，附中还是那个样子，校训还是那几句，连保安都没有换过。
　　“方续？！”
　　保安突然从保安室的窗口探出头来，喊了他一声。方续被这么一喊吓了一跳， “陈叔，您快吓死我了。”
　　陈叔乐呵呵笑着，“今儿还真的奇了，你小子居然还惦记着母校回来看看。”
　　方续无奈道：“我前年也回来过。”
　　“前年？”陈叔嗔怪道：“你那算是返校？我可没见过哪个瓜娃子返校是翻墙进去的！”
　　“陈叔，那事儿真的是个意外。”方续扯下围巾，笑道：“难为您还记了两年，就等着现在跟我算帐呢吧？”
　　“去你的。”陈叔缩回保安室里，把校门打开一点，“我还用得着跟你算账？赶紧进去，这么高个个子站这儿多碍眼！”
　　“诶，你等会儿。”陈叔突然喊了一声，向他招了招手，说：“我刚看见你们顾老师也回来了，现在在办公室里坐着呢，这会儿应该还没走，你们有十年没见了吧。”
　　方续呼吸一滞，突如其来的消息打的他猝不及防，脑子里乱作一团。
　　他回答道：“九年，快十年了。”
　　他的嗓音有些沙哑，像是烈酒入喉，最后却满是苦涩。
　　是他无法述之于口的九年。
　　方续几乎是跑到办公室的，他一只手撑着楼梯间的金属栏杆，低声喘着气，却始终掩盖不了快要炸出来的心跳。
　　他实在是，太想见到那个人了。
　　可当那个人真正站在了不远处，他却无来由的升起一丝胆怯。
　　办公室里依稀有声音传出，方续攥着袖子，等呼吸平静些了，敲响了门。
　　办公室里的谈论声戛然而止，随后又重新响了起来。开门的不是顾远之，是他的班主任，一个脾气很大的小老头。
　　方续呼出一口气，点头问好，“徐老师。”
　　“方续？”对方确认道。
　　方续扫了一眼室内，没有顾远之，他轻轻笑着，眼底却带着一丝失望。
　　办公室的那些老师都没有变过，只是最里面第三张桌子始终空着。
　　老徐拉着方续进来，“行了别傻站在门外了，都挡着别人路了。”
　　方续回过神来，很自觉的往旁边一站，下意识回头看了眼来人的样子。
　　顾远之手里拿着一个保温杯，恰好对上方续的目光，一时间有些诧异。他轻轻笑了一下，转瞬便擦肩而过。
　　方续曾经想过无数次和顾远之重逢的画面，久别重逢的，形同陌路的，可是当幻想变为了真实的时候，却发现自己远没有那么坚强。
　　他心口堵得慌，满是酸涩。
　　久别经年，早已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好久不见。”方续对着顾远之的背影轻声说道，却没有人听到，“我很想你。”
　　我告诉了你，但你不知道。
　　“顾老师，”方续收起泛滥的情绪，
　　“好久不见啊！”
　　顾远之连上仍挂着笑，却始终有种疏离的感觉，“是挺久了，变化很大。”
　　办公室里暖气很足，方续把围巾摘了下来挂在椅背上。他和顾远之离的不远，但其间仿佛横跨着楚河汉界。
　　顾远之面色平淡，仿佛只是看着一个多年未见的故人，他轻轻一笑，“我还记得当年第一次见到方续的时候，浑身都像长了刺一样。”
　　门板似乎挡不住门外的寒风，一点一点吹熄了心上燃起的微小火焰。方续补充道：“当年您还送了我一张检讨书，您可能也不记得了，毕竟都过去这么多年了。”
　　顾远之脸上的笑容有一刻的僵硬，“我……”
　　不知道是哪个老师突然插话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来看我们的次数屈指可数，怎么今天顾老师回来你就闻着味儿跑过来了？”
　　方续也没避讳，“我就来碰个运气，没想到还真就给我碰上了。”
　　顾远之正准备喝水，闻言一个没注意，一口水直接滑进了喉咙，猛地咳了起来。
　　“顾老师没事儿吧？”
　　顾远之摆了摆手，缓了口气，“没事。”
　　方续甚至都没有注意到自己已经站了起来，他盯着顾远之，眉头紧锁。
　　方续顿了两秒，从大衣口袋里拿出一包手帕纸递给了顾远之，“注意一点。”
　　顾远之的手很凉，柔软的触觉在手上只停留了一刹便仓促离开，“谢谢。”
　　一旁的老徐理了理课本，“方续啊，你顾老师这么多年没回来，你带人家去转转。”
　　方续莫名道：“我也很久没回来了啊。”
　　老徐特别适时地翻了个白眼，“上回翻墙进来的不是你，我看你对这里很熟悉嘛！”
　　方续：“……”光记着这一茬了是吧？！
　　说话间，顾远之已经站起了身，对方续微笑说道：“是啊，多少年没回来过了，不带我去转转吗？”
　　“怎么会呢！”方续拢了拢外套，拿起椅背上的围巾，跟着顾远之出了办公室的门。
　　遥遥还能听见办公室里那些老师的唏嘘声，“我当了他两年的班主任，这小子什么德行我还不了解？这回回来准没好事儿。”
　　还有一个比较年轻的老师问道：“他前年翻墙又是为什么啊？回校看老师为什么不走正门？”
　　“回校？他那是被狗仔追的没路走了才翻墙进来的，顺道儿回来看了一下我们。”
　　仅仅隔着一个门，门内的声音外面听的一清二楚，方续有些尴尬的咳了一声。倒是顾远之先开口了，“这些年你都没有回过校过吗？”
　　方续手插在大衣口袋里，五根手指不断摧残着对方，突然发出“咔”一声脆响，“我这几年工作室的事情很多。”他想了想，继续把话说了下去，“经常动不动就出差，一走就是一两个月，有的时候甚至没回来几天又有新的事情。说是十年，真正待在津州的时间加起来可能只有一两年。”
　　他反问道：“倒是顾老师这么多年一点音讯都没有，平时微信上也不见你说话，是去哪儿了？”
　　顾远之似乎很平静，“意大利。”
　　方续继续问：“那还回去吗？”
　　顾远之却没有正面回答他，他扬起头看着方续，微笑道：“你对我这些年怎么样很感兴趣？”
　　“那倒没有。”方续说，“只是作为顾老师唯一的一届学生，对老师的一种关心罢了。”
　　顾远之看了他一眼，说：“为了给我母亲看病，否则我为什么要离开津州？”
　　方续问道：“一直在意大利待了近十年？”
　　顾远之摇头道：“那倒没有，但是我母亲的病情一直得不到好转，后来安排在北京的一家医院，为了方便照顾她，我一直在北京。”
　　方续没有说话，他其实很想问问顾远之，为什么不回来看看，哪怕只是一眼也好。
　　顾远之犹豫了片刻，说：“我其实……很想回来的。”真的，很想回来。
　　“我知道。”
　　下午三点多，学生都在上课，走廊里空旷冷寂，玻璃上结的冰霜盖住了沙沙的写字声。
　　两个人从楼梯间拐入走廊，脚步声很轻，却很清晰。顾远之想起什么，问道：“刚听办公室的老师说，你前年翻墙是为了躲狗仔？”
　　方续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那真的只是个意外而已。”
　　顾远之好奇心陡然升了起来，“说说？”
　　方续还是老实说了，“我记得当时是和一个影视公司合作拍摄一组杂事写真来着，合作方挑的人，结果那边的道具师出了差错，导致拍摄日期向后推迟。”
　　顾远之倒是听的津津有味的，“然后呢。”
　　“我当时的意思很简单，能拍就听我安排推迟拍摄时间，不行就赶紧照着程序交了违约金然后滚蛋。然后对方死活不愿意，那女的估计也是脑子缺一根筋，自己出门后边儿能跟一堆狗仔，还私底下组织聚餐。聚餐就算了，还偏偏让我开车带她过去，然后她从我车上下来这件事，瞬间登上了微博头条。”方续似乎很不愿意提起这件事，话说到最后甚至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总而言之，接下来那几个礼拜我都过的不那么顺心。”
　　顾远之点点头，“她可能对你有点意思。”
　　“她能害死我。”
　　顾远之犹豫了片刻，问：“那你这几年谈过恋爱吗？”
　　方续嬉皮笑脸冲他笑着，“顾老师，你这问题有点跳脱啊！”
　　他笑起来的时候，似乎还能看到十年前那个叛逆学生的影子，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微微眯着，眼底像是有光。
　　顾远之别开目光，“我就问问。”
　　方续笑容渐敛，“没有谈过。”
　　“为什么？”
　　他思衬片刻，轻声说：“因为不想将就，而且找不到喜欢的人了。”
　　顾远之不是语文老师，他不会咬文嚼字，也不会去深究方续话中“找不到喜欢的人了”中一个小小的“了”字又写了多少等待和痛苦。
　　方续不给他反应的时间，“那你呢？”
　　他心跳很快，明明答案就在咫尺，但他还是迫不及待想要去验证，却又害怕心中小小的一个幻想被一句话给推翻。
　　顾远之想了一下，“我也没有。”
　　方续学着他的口吻，“为什么？”
　　顾远之笑了一下，“因为我心里有一个放不下的人，所以再住不进其他人了。”
　　方续砰砰直跳的心脏仿佛被人强行摁停，他得到了一个和他所想的完全不同的答案。他甚至不敢再追问什么，他不想打破自己心中最为隐秘的期盼。
　　所以即便是欺骗自己的谎言，他也无所谓。
　　可怎么可能不在乎。
　　两人直到晚上聚餐前，在饭店门口碰面的时候气氛都十分微妙。
　　卜庭到的时候只能看见偌大的包厢里坐着两个人，一个戴着眼镜站在落地窗前和人通话，另一个坐在沙发上看书。气氛一派祥和，要不是打电话的那位长着一张和他方哥几乎一模一样的脸他真的要以为自己走错了包厢。
　　方续察觉到有人进来，最后说了几句话挂了电话，和眼镜一起搁在茶几上。
　　卜庭和高中的时候变化不大，穿着厚卫衣外面套着羽绒马甲，头顶上戴着针织帽。他一看见方续就仿佛见了鬼一样，“我靠！你该不会就是我方哥吧？！”
　　方续挑着眉，“你脑子有毛病？我们几个月前才见过。”
　　卜庭打断他，“我上次见你的时候，你穿着白色大体恤黑色大裤衩外加一双麻布拖鞋，胡子没刮头发没理，一脸厌世相。”说完感慨了一句，“好久没有见过你人模狗样的样子了。”
　　方续忍无可忍，“你见过哪个正常人早上六点半跑去敲门，然后问一句‘你要吃早饭吗’，我没揍你你就该知足了。”
　　“滚蛋！”卜庭关上包厢的门，边说边往顾远之那里移动，“让我看看你拐来个什么美——”
　　他话音无限延长，然后戛然而止，随即十分惊恐的后退了一步，“顾老师！”
　　顾远之没听到他前面说了些什么，却被这突然的一吼吓回了神，书都从膝盖上滑到了地上。
　　卜庭拉着方续出了门，凑在他耳边问：“你他妈是不是兄弟！为什么不阻止我！”
　　方续面无表情，“你脑子跟不上嘴，我能有什么办法，难不成在你脑子上装个马达？”
　　卜庭继续咬牙切齿，“我以为你这棵万年铁树总算他妈的开花了！”
　　方续诧异道：“你是怎么做到把自己的思维拐到这种清奇的角度上去的？”
　　卜庭声音压得更低了，“说句实话，就你对女的敬而远之避之不及的样子，我都已经开始怀疑你性取向有问题或者性冷淡了。”
　　方续听到最后实在听不下去了，“你最好祈祷他们早点回来，否则我会把你直接踹出去。”
　　顾远之听不见他们说话，只以为他们在一旁打哑谜，捡书的时候还想着，都快三十的人了居然还喜欢凑一块儿讲悄悄话。
　　然后等他抬起头的一瞬间，就看到方续勾着卜庭的脖子威胁他的一幕，两个人站在门口扭成一团。顾远之眉头不自觉就拧在了一起，他翻开书寻找自己刚才看的地方，却死活连页码都记不起来，有些恼火的来回翻着。
　　方续死死锁着卜庭的喉咙，低声警告，“你敢到处给我乱说试试。”
　　卜庭也是个不怕死的，“说什么？说你是性冷淡还是同性恋？！”
　　方续锁得更紧了，卜庭赶紧认怂，“卧槽你别用力啊！脖子都他妈快给你弄断了！行行行，我绝对不跑到顾老师面前胡说八道！”
　　“你最好别！”
　　卜庭怒道：“你还是不是我兄弟？！这都不相信我？”
　　方续敷衍道：“信信信，全世界我都不信，我就单相信你行了吧？高兴了吧？”
　　卜庭虚踹了他一脚，“滚！”
　　人渐渐来齐了，原先偌大的一个包厢此时也挤满了人。方续没有来过同学聚会，除了卜庭和其他几个关系不错的，很多人都已经慢慢不记得模样了。
　　顾远之一直坐在沙发上翻着书，略长的头发挡住了他半张脸。直到人都齐了，他才缓缓合上书，走了过来。
　　“我靠！这是顾老师？！”
　　“完全没认出来，我甚至已经想到了这可能是谁的家属了。”
　　卜庭附和道，“啊。”
　　方续一眼瞪过去，卜庭立马说道：“顾老师变化好大啊！”
　　顾远之就只是坐在那里，微笑着不说话。
　　方续喝了口酒，遥遥地看了他一眼。
　　这怎么坐的位置？离这么远故意的吧！
　　方续原本一个人喝着酒，忽然被人提到，整个人激灵了一下。
　　华西没注意到他这边的反应，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我记得我自从毕业那年那次聚会之后就没再见过方哥，这一恍都过去快十年了啊。”
　　卜庭乐道：“我几个月前还上我方哥家蹭饭去了！”
　　华西问：“你没被他踹出去吗？”
　　卜庭没来得及反驳，就被方续打断了，“杀人犯法。”
　　包厢内灯光柔暖，似乎连寒冷的东西都要被融化了一样。顾远之手里捂着倒着茶水的玻璃杯，边笑着看着这群人在酒精的作用下又变回原来的孩子心性。
　　方续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座位，手里举着高脚杯悄声踱到他身后，轻轻在他的玻璃杯上碰了一下，“顾老师，难得聚一次，怎么就只喝茶啊？”
　　华西在一边儿起哄，“就是啊！咱们都多少年没见了！不喝点酒怎么有意思啊！”
　　顾远之声音很轻，似乎只是在解释给方续听，“我不能喝酒。”
　　方续牵起嘴角，笑了一下，把杯里的酒水一饮而尽。从背后圈住顾远之，外人看着像是亲密，其实却隔着一段距离，他凑在顾远之耳边说，“顾老师，我喝醉了。”
　　他笑了一下，继续说：“你带我走吧。”
　　顾远之的耳尖不免泛上薄红，他道：“你刚刚明明很清醒。”
　　“没有。”
　　顾远之彻底拿他没辙了，只匆匆道了声抱歉就把这人拉了出去。
　　方续身高接近一米九，比顾远之都要高出小半个头。顾远之用手肘戳了戳他，问：“你车在哪儿，我送你回去。”
　　方续像是没骨头一样倒在顾远之身上，“嘘，我喝醉了。”
　　顾远之也快醉了。
　　直到把人拖进了电梯，方续才慢悠悠地站直了。他把手里的围巾围到顾远之脖子上，一边帮他整理围巾一边说道：“先围着，外面冷。”
　　整理完后，他把手又插进了大衣口袋里，靠在电梯的玻璃上，说：“我要不把你拉走，到时候他们肯定会灌你酒。就你这性子，知道拒绝两个字怎么写吗？”
　　道理不错，但是顾远之依旧很想揍他。
　　“对了，”方续似乎又想到了什么，“你刚回津州，现在住在哪？”
　　“目前还没找到合适的房子，暂时先住在酒店。”
　　方续道：“合适的房子？”
　　“嗯。”
　　“我那有一套。”
　　顾远之抬眸看着他。
　　方续陡然失笑，“我平时住在东城，正好这两天有事搬回了西城。等事情结束之后我就回东城住，你不用担心不方便什么的。”
　　电梯门“叮”一下朝两边打开，地下停车场即便在室内，也和室外如出一辙的冷。顾远之不自觉地把脸朝围巾里缩了缩，从方续地角度看过去，正好可以看到他冻得有些泛红的鼻尖。
　　方续把钥匙递给他，“你来开吧。”
　　“好。”
　　老城区车流量本就小，十点过后街上基本就没有车行驶了。
　　方续倒在副驾驶上，一只手挂断了助理打来的电话，“我当时上学的时候就住这附近，离学校也近，顾老师这次回来是想回附中任教吧？”
　　顾远之没有否认，“嗯。”
　　黑色奔驰缓缓驶入一个小区，不算新，唯一的优点就是带电梯。
　　方续住在八楼，正正好好卡着中间的楼层。房子不大，只有八十多平，标准的两室两厅。房子是黑白灰极简式的装修风格，无论怎么看，都像是那种精装的样板房。
　　顾远之说：“密码是六个0，你怎么想的？”
　　方续一本正经胡说八道：“方便，省得我忘了。”
　　顾远之心中疑虑更甚，但毕竟是人家的房子，他也没再说什么。
　　“我会尽快找到房源的。”
　　顾远之一直失眠到后半夜，他听见客厅的声音逐渐消失，听见门被关上的声音，听见浴室传来的水声还有时针走动的声响。
　　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亮了一下。
　　［F.］：晚安。
　　顾远之不禁失笑，手指停留在键盘上却迟迟没有敲下一个字。对话框上的正在输入中持续了很久，对方却始终没有发来一个字。
　　顾远之等得有些困了，可暗下来的手机屏幕又忽然亮了起来。
　　［F.］：我很想你。
　　消息发来不过几秒又被对方撤回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丑不拉几的表情包。
　　方续以为顾远之没有看到的听到的，顾远之其实都看到了，也都听到了。
　　办公室里那个微小的声音，他其实听到了。
　　顾远之他很想告诉方续，他也很想他，可是他做不到，他害怕他以为的想念，只是老友阔别多年的招呼。他甚至害怕那句话并不是只说给他听的耳旁絮语，是一句苍白的客套。
　　他好不容易搭起来的墙壁，却在方续面前一而再再而三地轰塌。
　　他打出了一句话，迟迟犹豫着要不要发送。但他此刻有了底气，他不想再选择退缩。
　　方续盯着聊天记录看了许久，轻轻呼出一口气，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方续随即愣住。
　　［顾］：我看到了。
　　方续故作冷静，回道。
　　［F.］：你还没睡啊。
　　［顾］：方续。
　　［顾］：你有没有喜欢的人？
　　方续呆滞片刻，一时间竟然想不出什么话来回答这个问题。
　　［F.］：有。
　　［顾］：讲讲？
　　［F.］：一个很糟糕的故事。
　　顾远之觉得有些口干，他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对面仍在回复。
　　［F.］：我讨厌了这个人两年，等了这个人将近十年。是不是很糟糕？
　　［顾］：是挺糟糕的。
　　［顾］：不过也不算太晚。
　　［顾］：那个人毕竟回来了。
　　对面迟迟没有回复他，取而代之的是响起的敲门声。方续站在门外，问：“顾老师，你睡了吗？”
　　顾远之呼出一口气，打开了房门。
　　方续突然抱住他，身上的薄荷香和对方身上的温暖扑面袭来。顾远之只觉得有些发懵。
　　方续的声音有些沙哑，“顾老师。”
　　顾远之回应他：“嗯。”
　　“能不能告诉我，你心里的那个人是谁？”
　　顾远之的心跳忽然砰砰跳动起来，那两个字在他唇齿间反复徘徊，可方续似乎不想知道这个答案了，他说：“算了，我直接问你，你直接告诉我，是不是我？”
　　顾远之伸出手，搂住了方续，把头埋在他的肩窝里，“是。”
　　方续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就像是得到糖的孩子，喜悦尽数写在了脸上。
　　他靠在客卧的门上，“那我们现在算是什么关系？”
　　顾远之笑道：“你觉得我们是什么关系？”
　　方续挑起眉毛，“男朋友？”
　　顾远之笑着，从脖颈间取下一条项链。那是一条极细的银链，上面挂着一个银色光戒。
　　方续打趣他说：“订婚戒指？”
　　顾远之将戒指从银链上取了下来，轻轻戴在方续的无名指上。方续看见银戒的内侧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X，很明显是顾远之后来自己刻上去的。
　　“X？”
　　顾远之似乎没有特别惊讶，“你知道我第一次认识你是什么时候吗？”
　　方续扯了扯嘴角，“刚开学在校门口逮着我没带胸卡？”
　　“不，”顾远之眼底的笑意更甚，“是你在你的作业本上写下的续字。”
　　方续上学的时候懒得写名字，本来想写个方，但是发现他们班还有一个姓方的，被老徐找过一次，就随手写了一个很草的续。
　　顾远之一开始见到这个作业本还问过老徐，结果老徐辨认了半天才发现这个是方续的“续”字。
　　顾远之说：“续这个姓有点奇怪啊？”
　　老徐恨恨道：“方续个兔崽子，上回我让他别只写自己的姓，这回只写个名儿。”
　　顾远之刻X，是因为他第一次了解到方续这个人，是因为他作业本上极为潦草的续。
　　方续笑了起来，“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喜欢的人姓徐。”
　　顾远之正色道：“我喜欢的人姓续。”
　　他想了想，补充道：“方续的续。”
　　今晚的月色很美，有爱的人在身边。
　　-完-